岁月不知深浅去

岁月印记  ·  教室

      序

  第一稿写于2019年10月12日。那一天对我来说有很重要的意义。

  我反复敲打近三个小时,删删改改,总算写完这篇文章。而后竟反复修改上百余次,每一次读都会有新的感触,会有那些莫名其妙的回忆迸发出来,从两千字的随笔,慢慢变成将近两万字的短文。在写的时候,我脑海里一帧一帧放映着的,都是我在云山脚下,无比鲜活的记忆。

  不为别的,谨以此文,献给我在大云山麓走过的那些日子。

  平淡、酸涩而美好的日子。

  感谢相遇,愿你我未来可期。

  壹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

  “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

  我来到这里的那天,不过是个平凡的夏日,甚至带了几分燥热。未曾卸下从小学里带来的稚气,懵懵懂懂地,沿着长长的斜坡,来到后山。日记本上清晰地记录着,那一天,是2017年8月27日。

  陌生的教室。陌生的面孔。陌生的未来。陌生,是我对七(7)班的初始印象。清一色的白衣黑裤,回忆起来倒是有几分浪漫的味道。白衣飘飘,青春年少。

  军训的内容,记不清了。只记得军训结束那天的颁奖仪式上,降了一场山雨。听到我们出现在“优胜班级”的行列里,我们不约而同地开始拍桌子。这是那个年纪的我们庆祝胜利的方式。嘈杂的笑声、掌声、雷声,和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山雨从屋檐上滚落的声音,一切都变得久远而朦胧。

  几天后,我们有了正式的名字,叫七(1)班。教室倒是离上来的斜坡很近,教室的背后就是大云山。我眼里的后山教学楼,是片桃花源。它承接了一个个天真孩子的梦,和八九年级激烈的竞争似乎隔得很远。尤其欣赏“后山”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像自家的后院一样,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那时我特别喜欢靠窗的位置,喜欢从枝桠和绿萝的罅隙间泻落下来的阳光,喜欢在慵懒而闲适的午后,读丁立梅,读林清玄,读鲁迅,读萧红。那样的日子,真是静和悠长,漾着温柔的水波。

  也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开始写作。从最开始的日记,到一两百字的随笔,再到周末的大作文。也从没想过到后来可以参加各种各样的写作比赛,甚至拿奖。

  最开始的那一年,我们都忙着结识新朋友,认识新老师,熟悉新课程。我们也抱怨过每天爬坡的辛苦,上完体育课无法及时回到教室受到的责骂。看着初三的学长学姐领回家的奖学金和牛奶,我们都羡慕,也会抱怨,为什么初一的学生没有啊。我们都还是懵懵懂懂的状态,我们在台下说悄悄话,小声地抱怨着,天这么热,怎么还不结束啊。休业式那天,起初太阳灿烂得有些刺眼,台上的初三学生接过他们的毕业证书,我却忘记了他们的表情。后来山雨忽至,眼前的一切变得烟雨朦胧。现在想来,这一切,仿佛都是在对那一届的初三学生,做无声的告别。我那个时候就在想,未来真的好遥远啊。

  彼时,我们都忙着长大,没有意识到,距离我们成为初三的毕业生,也仅仅只有三年。

  贰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也是在后山的那一年,我们开始接触校园里各种各样的花。翻开那个时候的随笔本,满满当当的,都是那些好听的名字。或是小家碧玉,或是大家闺秀,哪一种不是风情万种?也难怪古时太白会写出“名花倾国两相欢”“美人如画隔云端”的名句了。的的确确是温婉动人,鲜活生动。我知道的,花是时令更替的代表。在校园里走上一圈,你便知道二中的独特之处。

  暮春三月,迎春花开的时候,大抵就要开始出第一期黑板报了。我们拿水彩细细地涂抹,然后不约而同地让“出黑板报”成为一个逃避体育课长跑的理由。我通常只能打打下手,做做安排。去洗抹布的时候,生锈的水龙头旁边,那一簇一簇的二月兰,正开得烂漫。周遭是平坦的水泥地,最平凡不过的地方。它们不管,大把大把地艳丽着。脏污的水流似乎会溅到它们身上,倒也不怕的,只有一股不服输的精气神在。

  记得有一回下了雨,到底是“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春雨不大,却来得突然,别有一番风情。我那时只留下几个主力队员,站在屋檐下写写画画。从班门口望去,像是被雾气笼罩着一样,看不真切,却有着朦胧柔和的美感。

  吃完午饭,沿着长长的斜坡走上来,是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从食堂一路蹦蹦跳跳地过来,校牌在胸前一甩一甩。迎春花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垂下来,随意的很。阳光的酒调得很淡,却很醇,浅浅地斟下一壶日光酒。

  我记得那段时间,我们在读关于“花”的美文资料。那些温柔烂漫的句子,总是琐碎日常里诗和远方的缩影。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从春如十三女儿学绣时,它便开花。直到雨僝、春深、春老。它迎春来、伴春在、送春去。古诗云‘开到荼靡花事了’。我始终不知荼靡是个什么样儿。亲见二月兰蓦然消失,是春归的一个指征。”

  “花和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不幸,但是生命的长河是无止境的。”

  “那不只是一株月季,那是十六岁的我,所有的期待、梦想与童话。我固执地认定,假使它真的不会醒来,那么我的青春,也会像它一样,暮气沉沉,了无希望。”

  我只是看过它们一遍,就打心底里喜欢,就觉得,我得把它们好好地珍藏起来。只是读着它们,心里就有小小的丰盈和欢喜。喜欢的地方就拿荧光笔划出来,有时早读课读着读着,就会莫名其妙地蹦出几句来。

  同桌总是诧异地盯着我:“这个要背吗?我怎么不记得啊。”

  “不用啊,我只是喜欢而已,单纯喜欢。”

  那时我不知道,现在大抵也不清楚。也许只是单纯的热爱吧,无关风月,无关山海。

  叁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七年级那一年,还是挺顺利的吧。学业不很重,一些杂事就权当是历练,偶尔参加演讲和征文比赛。中午还可以阅读自己喜欢的书,下课后可以偷偷开老师的玩笑。每一次,都对自己的排名和分数充满期待,对自己的对手,也充满期待。

  早就听闻“小学成绩好的人初中不一定能保持”,于是乎我茫然地来到这里,其实也不清楚自己的水平。第一次月考,抱着考倒数第一的心态去完成。成绩出来以后,“总分年级第一”简直让我彻底傻眼。反差也太大了吧……我暗自腹诽,一定是试卷刚好出我会的题目,并不是我的真实水平,对,一定是。

  至于后来我的成绩经历了怎样的波动起伏,那是后话了。

  其实参加演讲比赛,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机缘。

  那天学校里临时发布通知,第二天校内有一个演讲比赛,主题是“浙江好家风”。我也没多想,只是觉得网上的稿子不靠谱,大多都是扯得太远,不如自己动笔来得踏实。

  但是时间太紧了,我只背下来一半。那天中午胡老师拉着我,在四楼会议室里一遍一遍地扣咬字发音、扣动作情绪。精细到每一个尾音,每一个表情。我几乎都快要怀疑人生了。一向自诩普通话好的我,突然觉得自己简直不适合开口说话。

  每个班派一名代表参赛,我至今不知为何偏偏是我。也许只是碰巧,可我却与演讲就此结缘。第二天的结果就是,在大多数网上复制粘贴的稿子里面,我的表现,应该还算得上出色。然后在云里雾里间,被告知要代表学校去市里继续下一轮,我是彻底发懵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吃完午饭我不回教室,直接奔向办公楼四楼。然后此时我才发现,那一天的“怀疑人生”,只不过是刚刚开始而已。真正的训练,从此刻起,才刚刚开始。

  去市里比赛的那天,我有点紧张。抽的号码是中间的,也算可以。带队的祝老师问我紧不紧张。我说有点,不过上了台,也许就不紧张了吧。很遗憾的是由于身高的原因,我并没能够到那个话筒。也是没有相关的经验,我也不敢去调试。于是在全场的选手中,只有我的声音是本音。室内的收音效果很好,每一个字,我都可以听到回音。那一刻我的脑海里忘却了胡老师告诉我的任何技巧,我只是用眼神扫过每一个人,讲述着我亲自撰写的故事。讲到最后一句,我能感受到眼眶内的湿润感。也是从那片经久不息的掌声里我渐渐明白,你要给别人讲故事,其实就是要给自己讲故事。只有感动自己,你才能感动每一位听众。

  最后成绩出来,是兰溪市第一名。出乎意料,这完全是我未曾预料的结果。我接过评委递给我的奖状,听见他说:

  “张驰这个名字,起得好啊。”

  是么?我从未意识到。那一天我捧着证书和一套《朗读者》回学校,慢慢地走上那个斜坡。那时离午饭还有二十分钟的样子,是阳光正好的时候,桂花没有凋谢,走过一棵一棵桂花树旁边,有馥郁的甜香。那个金秋的清晨,风吹过操场上所有的树木,抖落下一地的金辉。我穿过地上一片片树木的阴影,走向树林中间的大道。早上第二节课,操场上没有人,安静得很,可以听到鸟的啁啾和风的呢喃。这才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呢。

  因着是第一名的缘故,又去金华参加了下一轮的复赛。这件事说起来极为戏剧。因为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个比赛,而我本人也并不知道具体的比赛时间。下着绵绵细雨,窗户外是一片铅灰色的天空。我正在班里上数学课,突然就被叫出去,告知我下午就要比赛了。急匆匆地拿了伞,就赶紧去化妆、换装。事发突然,尽管演讲的内容早已倒背如流,也在全班同学面前演示了很多回。但我还是有点紧张。碰巧那天话筒又出了故障。上台的时候,我谢绝了主持人递给我的话筒,就这么空着手,一步一步走到舞台正中央。我忘记当时评委脸上的表情,大概是没什么波澜的。和其他有伴奏有PPT有视频演说的选手比起来,我显得太平庸了。但是不要紧,我只要把故事讲完就好。

  虽然是秋天,却已经有了冬天的味道。回到学校,班里已经在准备放学。并着小雨,天色已经完全地黑了下来。我就这样没穿校服走进教室,妆也没来得及卸去。由于眼影上的亮片,导致我眼前,都是一个个发光的同学。

  那时我觉得青春真是美好啊,就像眼皮上的亮片,熠熠生辉的。

  有一天中午,胡老师带我去教师食堂吃饭。由于月考刚过不久,就有其他老师来问:“这就是你们班的张驰吧?考了年级第一的那个?”我当时并不觉得骄傲,只是觉得惶恐。

  是害怕自己从神坛跌落的惶恐。

  即便如此,那一年还真是过得顺风顺水。也许就像古诗里说的那样,“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现在想起来,我也仍然觉得,如果一切都停留在那一年,该有多好啊。

  肆

  “惊涛汹涌向何处,孤舟一去迷归年。”

  “你不可能要求一个没有风暴的海洋,那不是海,是泥塘。”

  生活毕竟不是童话,哪能一直都顺风顺水啊。我一直知道这个道理,却始终不敢面对。直到我在那一年的黑暗里彻底沉沦。

  一切都早有预兆的,像是语文阅读题里早早埋下的伏笔。从七年级下册的期末考试,一张简单的科学试卷,我只考了143分起,就已经开始为我后来的路做铺垫了。

  八年级是我初中阶段一段比较长的瓶颈期。那段时间,我数学和科学不好,尤其是科学。最差的一次期末考试,160分的试卷,我考了125分。这件事情被别人当作笑柄很久,我都知道的。我知道那些躲在角落里的那些窃窃私语,像黑暗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不大,却听得真切。

  “七年级考得好太骄傲了呗,现在你看她考几分。真是……”

  “女孩子生来就不适合学理科的呀。早晚要掉下来的。”

  “八年级浮力电路难起来,她肯定掉下去……”

  “嘚瑟什么呀,遭报应了吧!”

  “肯定是不求上进目光短浅,一点也不知道虚心求教!”

  真的是报应吗?我没有答案。尽管我一直告诉自己,你不可以骄傲,你没有骄傲的资本。可是没有人在意的。没有人会在意你心里想什么,这个社会也不在乎。世人最擅长通过结果去剖析你的心理活动和心路历程。说白了,谁愿意看你一个小孩子的励志史?所以,尽管流言纷纷,起初我是不在意的。

  最头疼的还是自我调节的方式。我当然知道自己有错,各方各面都有。我也想去改正,可是却一直没能找到适合自己的路。那段日子,我常常听着隔壁班的最高分,听着身边的流言蜚语,看着身边同学奋笔疾书的样子,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迷茫。

  恰巧琐事又多。每周的总分排名和周一下午吵闹的自习课,更是消磨掉我写作业的时间和耐心。常常是这片压制下去,另一片又起来。这样叽叽喳喳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仿佛是开了立体环绕音。

  当然,责任在我。说的好听些,叫无能。说得不好听些,叫渎职。只顾自己努力,却忘了带动同学进步,这是我的失职。

  登记总分的时候,总是会有人在工作到尾声的时候,冷不丁地插一句,我科学少登了3分,英语少登了10分。诸如此类的话每周都会听到,时间又凑得刚刚好。于是我又得老老实实地排一遍分数。即使现在,一看到学生名单就心有余悸,想起当时头皮发麻、头晕眼花的样子。

  偏偏又是对力学电学一窍不通。数学也惨遭滑铁卢。当时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滋味。无数个深夜里,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常常夜半被噩梦惊醒,梦里全部是烦人的琐事,和琐事的结尾,一个个鲜红的大叉。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的。我知道。除了自己,没有人会完全理解你每一刻的心境。在几近崩溃的边缘,我每天在肉体上折磨自己,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漠然地划开手上的皮,仿佛肉体上的痛苦,能够刺激到神经,从而消融掉几分心理痛苦。

  常常睡到半夜,会抽筋,被噩梦惊醒。我就死死地抠着手上的皮,一遍一遍地跟自己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当然,现在我常常盯着自己的手看,那些疤痕看不出来了,淡得有时候我自己也会怀疑,是不是只是做了一个不愉快的噩梦。但不是的。每一块疤的位置,每一处淡去的痕迹,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当然我并没有把这段经历说出去,对任何人都没有。

  我只是把它记了下来,刻在脑子里,不容许自己忘记。

  我清楚地知道当时说出去的后果,是面对更多的流言蜚语,是面对更多人的谩骂和质疑。

  “自己矫情会作,所以才不会进步一直倒退啊。啧啧啧这个学生小小年纪心思就这么重,难怪学不好啊。”

  “有什么好炫耀的,我是学渣我说什么了吗?不就是装可怜借机炫耀自己的成绩吗?跟谁不会似的。”

  “你一天到晚就在想这些东西?怎么不学学xxx……”

  恶性循环。

  当时是真的走不出来。没有光亮,没有未来。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选择在黑暗里踽踽独行。我也不知道脸上对着别人的笑意究竟是真是假,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在白天扮演好一个没心没肺的形象,然后在无人问津的地方,又再一次陷入迷茫。那段日子太难熬了,无人相救。无论是在亲人、朋友还是老师眼里,那一年只不过是成绩不好了些罢了,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常之处。

  只有我清楚,一个人自己的路,走得有多难。我只是面上看上去,并没有过多地在意自己的成绩,但并不是不上心。

  其实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哪怕跟别人笑着说我肯定相信自己的呀,其实从来没有相信过。常常质疑自己的成绩,自己的能力,然后用一句“运气好”搪塞过去。在那段日子里就更难熬。一次次的失利和一个个被惊醒的夜晚,一点一点地消磨掉为数不多的自信。消失殆尽。

  临时任务发布,更是难熬的一关。

  大抵每次都是事发突然,任务来得急。在学校被临时通知以后就匆匆在脑海里搜罗那些天南地北的素材,常常不管有的没的,全部都记下来,生怕忘了。常常等到放学,草稿纸上都是我自己的鬼画符。

  回到家吃完饭,继续赶工。通常是写写停停,写到一半卡壳。好不容易磕磕绊绊地写完一千字,却又被自己的毛病所折服。每次都是将素材扩展开去连接成文,却早已忘记最核心的部分——标题。有一回因为标题没想出来,导致整篇文章作废,流程需要重新走。

  我文笔不好,切入面太大,总是写得过于空洞,使听众没有代入感。这也导致一篇文章改了十几稿也达不到满意的效果。说到底,不过是读书少,积累不够多,才会导致过于假大空的内核。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时针大约指向10。此时街道上店铺都关了,打印店只有寥寥几家。趁祖母出去打印的间隙,在写上半张英语报,已经算效率够高了。等到作业全部写完基本上就是十一点半左右。睡前看上几遍稿,昏昏沉沉地进入梦境。

  别人都说我聪明,记性好,学什么都快。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

  所谓的“记性好”只是表面。我自己是大有体会的。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要背下一篇改了十几遍的稿子,何其容易。思路理不理顺不说,光是那些斟酌过的用词,老是背串词就值得当时的我崩溃好久。

  深夜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话,不是什么恐怖片的场景,而是真真实实地发生过。我常常看着镜子里自己绝望的表情而愣神,接着就突然自言自语:“下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为了大致理理顺,我采取了最高效的方式。

  睡眠记忆法。我睡前看过的东西,醒来时大约记了七八分。

  于是我在睡过去之前定下四五个闹钟,大概隔一个小时一个。音量要调到能吵醒自己又不吵醒祖父母的音量——导致我现在都不敢再使用那个铃声。黑暗里条件反射地打开刺眼的床头灯,在心里默默地开始从头背,哪里卡就从哪里接下去。这样四五次下来,大概也能记下来了吧。

  我对咖啡因不敏感。所以这种时候一支笔或者是一套圆规倒是有用。困了的时候扎扎手背,倒也能维持将近两分钟的清醒。这种属于“自虐”的方法我不提倡,但当时也的确是无奈之举。

  有的时候情绪上来了会很矫情地一边掉眼泪一边重新写稿。最痛苦的时候是明明做了很久却被告知重新来过,手头的作业还没动。再算一算睡觉时间和明天要考试的安排,就忍不住地自我发泄。再想想其他同学无事一身轻,写完作业就能睡个好觉,更觉得难受了。

  现在想来,最感谢的就是那段时光。如果没有那一段,我大概现在还是一个脆弱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但好在是走出来了。现在遇到令人崩溃的事,总会想起从前。然后默默地安慰自己:你现在委屈什么啊。读书不过是人生的起点。之所以从小让你学习,就是因为你直接面对工作的重压,怕是要绝望了。连学习的苦都过不去,你还用什么面对不确定的未来?

  它让我慢慢地成长很多,也明白很多。在无人相救的荒岛上,当我们只剩下自己,是否仍然能完成一场无声的救援?“心之何如,有如万丈迷津,遥亘千里,其中并无舟子可以渡人。除了自渡,他人爱莫能助。”我也逐渐习惯一个人去面对紧急的突发情况,去慢慢适应自己一个人扛下责任的压力。

  它让我学会一个人写稿、一个人背稿、一个人钻研题目、一个人面对一切。让我学会怎样去表达,怎样去写作,怎样去面对自己的不堪。想起龙应台《目送》里一句话,倒是应景。“有些路啊,只能一个人走。”

  但唯一的后遗症就是,我再也没有拾起从前的那份勇气和自信。

  再也没有。

  伍

  “追风赶月莫停留,平芜尽处是春山。”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八年级下册的期末。

  期末考之前,老师难得地没有找我谈话。也许是因为失利太多次,怕我心态不好的缘故。我还记得临考的那天早晨,胡老师只是对我说了一句“好好考”便再无它话。我更记得考试前夕的那个下午,徐老师把我一个人留下,跟我说:“你不要去听别人怎么说你。你的科学肯定考得好。”

  我当时眼泪都快要下来了。我第一次觉得,原来被人相信的感觉是这么奇妙啊。没记错的话,那天下起了小雨,不大的,明明是夏天,却给人春风拂面杨柳飘飘的感觉。

  感激的心情,会在逆境中被格外放大。

  我记得考试的那一天,考完以后,我回想着刚刚自己的心态。不免苦笑,和前几回如出一辙,真是没戏了。回家对完成绩发现有147分,我有点害怕。因为,很多次我对出来的分数和实际的结果相差太大。我不敢去相信,也不想去面对,我只是想着:又砸了一次,该怎么办才好?

  去登记分数的那天,有人跟我说,我看到你的试卷了,153分。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你跟我开什么玩笑?我自己什么水平自己心里会没点数?还153呢,能考得起135我都谢天谢地了好吗。

  后来成绩单递到我手中的时候,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老花了。153分,单科年级第一,最不擅长的那门课。仔细一看,吓得我呼吸都停滞了。再冷静下来的时候,那种复杂的情感萦绕着我。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又是对得而复失的惶恐。我就跟我身边的人说,嗨,不就是一次考试吗,能说明什么啊。我以前成绩多惨淡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次恰好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呗。

  无数次梦里的情景实现的时候,我真的有种虚幻之感。当终于有一天我可以抬起头来,高高兴兴地跟别人说一句,原来我成绩不差,原来我并不是笨的时候,我并没有选择这样去做。

  偶然而已。不值一提。倒是我的老师们,日日念叨,张驰终于把科学这门课给考好了。看着她们的笑容,我反而有点儿心虚。

  提前招生的事情,我不是没有听说过。毕竟看那些优秀的学长学姐考上提前批,我还是十分敬佩的。只是从来没往自己身上想。原因?提前招生理科为主,而我理科又不好,平时的排名全靠几门文科力挽狂澜。再说这个名额分配文科分还得打折扣。我就算了吧。潜心准备中考的要紧。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

  果真是应了“流光容易把人抛”啊,一转眼自己都成为学校里最年长的一届学生了。

  接到通知的那一天,是运动会的第二天。难得有一年不用上台充当广播员的角色,可以和同学聊聊天,写写作业。我正在那里写稿子,胡老师告诉我说,马上就要提前招生了。我却真没有放在心上,想的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这种学霸云集的考试,一个学校总共能分到多少名额?这里面怎么可能会有我的份。提前招生以理科为主,我这种理科向来不好的人。哪怕是因为我上期末考试考得好,但仍旧不能否认我理科很差的这个事实。所以我就在想,我们班的名额,肯定不是我的,所以我虽然听着,其实并没有过多的去在意这件事情,我只是想着,下一批能不能轮到我。

  那天晚上我在读历社,胡老师忽然把我叫出去,跟我说,你有资格了。

  我脑子当时就发懵。“这次去,我们班只有你一个名额,所以如果你考上了,我们班就是100%的命中率。在学校,你代表的是我们一班,走出去,你代表的,就是二中。”

  进了集训队,我的国庆假期完全泡汤。只有十天左右的准备时间,去应对这场突然的考试,真是始料未及。我相信不只是我,老师们也是始料未及。谁知道会有这么快。

  我身边坐着的全部都是这个学校最厉害的学霸,除了我之外。他们每次上课都很积极,也很专注,而我在里面就是个透明人一样。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考完试,我身边的学霸们都苦着脸说自己哪一题计算出了问题,哪一步漏写了,不知道会不会给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自己痛骂一通似的。我却是截然不同也格格不入的存在。明明连题目让我求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那些公式应该怎么用,一场考试下来不及格已成定数,却还总是没心没肺地笑。

  哭和抱怨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只是纾解心情的一种无奈选择。就算自己心情不好,也不至于说出来。倒不如自黑自贬,让他人找到一点自信。但笑着并不代表我不在乎。每每成绩出来,150分的卷子,那些苦着脸说自己崩了的学霸总是考出120、130左右的高分。而笑嘻嘻的我,总是在六七十分之间徘徊。有的时候想找人讨论讨论问题,却发现他们说的我完全听不懂。每天会有一个小人在心里念:这是啥?这一步怎么推出来的?你们怎么都懂了?就我不会?

  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放弃希望。确切地说,是下一次考试的希望。我总是天天念叨着,我就是个陪跑的,你们考上了得请我吃饭啊。当然也的确是这么想的。虽然我很多题目都不会,但能写一道是一道吧,万一中考会考呢?最后一次模考,我以单科六七十分的差距,成功坐稳倒数第一的宝座。别说别人了,我自己本来就没信心,这下好了,快变负数了。

  我身边的人嘴上都说对我抱有希望,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他们都跟我说,姐你考上得请我们吃饭的啊。我就笑,说好啊,但是凭我的实力,你就别指望我请客了。考完试我回来你们还得给我补课的。胜算不大,我是清楚的。我感觉他们对我的鼓励和好意,当然他们可能也没料到我真的会考上。至于我本人,完全是没有想过这个结果。

  这个想法在考试的那一天更为笃定。尽管去考试的那一天,我的心态出乎意料地好。

  天气还没有完全凉下去,飘着零星的雨丝。我们跟着领队老师去熟悉考场,手里紧紧攥着自己的准考证,像是攥着什么珍宝。那时我的考场就在现在教室的旁边,想来应该也是缘分了吧。拿到语文和英语卷子那一刻我就默默地叹了口气,算了算了,就当这次提前熟悉熟悉地形好了。头一次,碰到语文上的难题。一篇微型小说,我完全不懂它的内核是什么。至于英语,就更不用说,时间来不及,只是草草看几眼题目就马上开始打卡。那时一中的学生国庆结束返校,下课铃一响就出来捣乱。

  “第一题选A——”还有守在门口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我们长什么样的学生,均被监考老师轰走。说来奇怪,上课铃一响,我立马有了作文的思路,没有草稿,没有大纲,只是按着写演讲稿的方法,去写一篇和“创新”有关的议论文。

  我哪里知道,“创新”,就是我们后来的班名啊。

  数学倒是中规中矩,没有意料之中的难度。除了一道十分的大题,其他都连猜带蒙地填上答案。

  中午用餐,我一边感叹这食堂的规模和饭菜的味道,却发现身边好多同学表情凝重、兴致缺缺。我当时心里默默地念着,怕什么,再不济还有我垫底的好吗。

  考完科学,他们都笑着说简单,我也跟着笑,但其实我知道,我的成绩并不好。甚至,就他们的描述来看,简直是拉分大项。后来在报告厅里,开了讲座。我并不知道说话的那个男老师会是我未来的班主任,只是一味地在草稿本上写这篇文章,想记录一下这些天来的血汗史。还想着,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好好放松了,明天再补作业也不迟。

  我回到班里去拿作业。同桌郑重其事地把一沓用夹子夹好的卷子递给我,说还有几张在老师那里,你自己去拿。朋友过来问我,说考得怎么样啊,试卷难不难。“难啊,难得都快怀疑人生了。我明天还得补作业呢,你们谁把历社摘记借我补补?我怕是补不过来了。”

  “别惦记着请客的事情了。Impossible!”

  欠了这么多作业,我还得补到什么时候去?马上就得月考啦,我这落下多少课,多久才能赶上他们呀。

  我去了办公室,取回了自己的几张科学试卷。她们都笑着,说不急,你慢慢补,来得及的。“试卷难不难啊?”

  “难,特别难,我连语文阅读都没看懂。”这可能是语文阅读理解一直不错的我考的最差的一次。

  “提前招生嘛,肯定难的呀。实在考不上,我们还有下次呢。”

  那天下午,祖父来接我回家。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说我是没有希望了,不用再等啦。也给父亲打了电话:“你不用等啦,我肯定是上不了的。太差了。”

  当然,那个晚上,我放空一切,上网看了看新闻,又重新读了一遍《活着》。耳机里单曲循环着喜欢的歌。却突然觉得,应该好好回忆回忆我从前走过来的路。

  后来大约是九点十点左右,成绩出来了。起初只是说,我们学校考上去四个,是已经达到了保底的成绩了。尽管不知道是谁,群里却还是被一连串的“恭喜”刷屏。至于是哪几个人,并不知晓。但我掰着手指头也能想出来,到底是谁。

  名字是一个一个跳出来的。等出了前三个以后,我跟祖母说:“奶奶,别等了。不会是我的。这么小的概率。”

  可是命运偏偏爱捉弄人。她跟我说你考上了的时候,我真的愣在原地。不敢走过去自己看那个名字。反应过来的第三秒,我跑到阳台上,失声痛哭。

  运气不好了这么久,终于会有转机了吗?我一直等一直等,等了将近两年,终于等到了答案。我想起那些痛苦的日子,想起那些曾经困扰着我的非议,想起那个茫然无措的自己,并没有忍住泪水。

  黑暗的尽头,是耀眼而夺目的阳光。总有一天,春风会吹开这里的花,一树又一树尽连成蔽日的花朵。在被肆虐过的冰冷的土地下,是破土而出的春天。

  总之岁月漫长,然而值得等待。

  在痛苦来临时,别去问为什么偏偏轮到自己。因为快乐来临时你没有问过这个问题。况且,像《岛上书店》里的那句话一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最艰难的那一年,将人生变得美好而辽阔。

  才过了十几年而已。以后的路,还长着哪。

  陆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天可补,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复追。”

  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那些零碎的片段。但我是记得的,无比清晰地记得。

  按照惯例,国庆放假前,学校是开运动会的。起初只是为了磨练意志,天不怕地不怕地报了800米1500米的长跑。原以为1500米会很难受,却没想到800米才是真正令人绝望的时刻。跑得快的全程都在冲刺,为了不落下,只好跟在后面冲。风一下一下地劈开嗓子,会有很强烈的恶心感。一度想要选择中途退出,却想了想,反正都跑了一半了,哪怕是倒数第一,也要跑完全程。

  那天我的位置很好,小组第二的位置,前后不见人。我们班的几个男生,从倒数第二圈开始就来陪跑。至于女生和志愿者,会在弯道的时候喊加油。风把我呛得眼睛都红了,最后的直道,用最后的力气冲了过去。接下来我倒没什么事儿了,倒是一群同学。后来有人告诉我说,我好羡慕你。你在跑的时候,你们班那么多男生都为你陪跑,我真的很羡慕。好像的确是的。第一次跑是为了磨练意志。到了第二次,就有了自己的小私心了吧。那种有人喊着你的名字,为你喝彩的感觉,的确是很幸福。

  七年级,从一个实习生做起,我守在司令台上播报着比赛流程。“七年级女子100米预赛第一次报告,请运动员做好准备。”“九年级男子跳高预决赛第三次报告,请运动员赶快到场点名。”那张单子上都是圈点勾画,被蹂躏得不成样子。学长学姐都去参加项目的时候,一个人是挺忙的。但那个位置角度特别好,你能看清场上的比拼和局势。

  八年级那一年,恰好是在运动会的时候,被临时告知要参加演讲。第一天中午接到消息,第三天中午前就要录制视频并且上传。我那天跑1500米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想得竟然是“让我再跑久一点吧这样我就不用写稿子了。”第二天一早我坐在台上,一边背一边播报。有的时候大脑会突然放空,会在想,我刚刚不会把演讲稿播出去了吧?

  第三天是接力赛。我没去。我从入场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就一个人呆在四楼。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时间,确实陌生的主题。我就看着校史馆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突然觉得有些厌烦。答应过接力赛加油的事情是泡汤了。那个时候虽然不是正午,太阳却很好。明媚耀眼,淡淡地混在空气里,抖落下一地细碎的小绒毛。

  那天录着录着我突然就卡壳了。随后几次,也仍然是不满意。尽管老师们一再安慰我,说你已经很棒了,但我仍然不满意。现在想起来,遗憾,或许也是美的另一种表达。

  九年级的那场接力决赛,我也仍然没去,在教室里刷着竞赛题。广播里传来我们班总分第一的消息,我们都挺震惊。但随即一想,也是,同学们太争气了。

  十一二月,要举办艺术节了呀。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记得我们的排练。狭小的音乐教室里,大家都站不开,挤在一块儿。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参加艺术节。我们选了《隐形的翅膀》,等我们意识到这个并不好唱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反悔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对音乐一窍不通的我会去当指挥,可能是因为前面有一段朗诵吧。

  排练的时候状况百出。你们一次都没有卡上节奏,每一次都是抢拍或者走音。再仔细打量一下你们的表情,第三排有个嬉皮笑脸不正经的,第一排最右边那两位仿佛面瘫,我觉得有些心累。读到最后一段,我总是憋不住要笑场。想来你们看我夸张的肢体,也是尴尬的很。有一天背到一半,突然就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再练第二遍,效果仍然不好,整个人都不在状态。我当时挺愧疚,觉得不好意思,让大家白等了这么久。

  后续的发展真是出乎意料。上台那天,是你们唯一一次没有抢拍,表情也很到位,一切都刚刚好。我那个视角啊,看你们每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淡淡的金光,像神话里的神仙下凡。中间间奏,我彻底放弃表情管理。如果有人从侧面拿手机拍,简直无法直视。我脸上是那种嘴角快要咧到耳根的笑。

  那一天我被自己打动了,也被你们打动了。鞠躬弯下腰去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成功了。后来这段视频被录入班级的电脑。大屏幕上投出我的脸,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时,总是想找个借口逃离。

  值得一提的是,那一天我恰好是主持人。报完幕我飞速地往班里跑,换好班服,然后一路“哒哒哒”地跑下来。那天鞋跟很高,脚都被冻麻了,跑起来一下一下地敲着后跟,好像是挺疼的。下了台我飞速拍完集体照,一路飞奔地跑去报幕。话筒送到嘴边的时候气还没喘匀,但我仍然面带微笑地报完,然后迅速放下话筒,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天我们果然拿到了年级第一。这和所有人的配合,都是分不开的。

  现在我早就忘了,当时让我欣喜或沮丧,那些分数和成绩。要忘记考试时累到困住的题目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班里的每一张脸都记得,每一个声音我都记得。我记得午休的时候,我坐在讲台上写作业,下面总有人在偷偷递小纸条,偷偷讲话。我也没戳穿,就是点点了几句,说小点儿声,然后继续走回去。

  我记得语文课抽背的那些课文。有一次抽到我的时候,我完全茫然了。那篇课文是《冬阳·童年·骆驼队》。我就拿起了我的语文课本,走上台,然后翻开书,把整篇文章读了一遍,我仍然记忘不了你们在台下看我的复杂的眼神。后来也有人想要模仿,却无一例外地失败了。想来也觉得好笑,抽背的时候,谁不是手脚冰凉眼神空洞,在心里默念上八百遍“别叫我别叫我”。等终于结束了,才好和朋友交换一个眼神,露出“还好逃过一劫”的笑容。每一个站起来的同学边上,都会有一个比他本人还紧张的同桌。遇上仗义点的,会悄悄摊开书,实在不行就只能靠口型了。我至今仍然忘不了等待抽背的时候,手里冷汗黏糊糊的触感。

  我记得每一个在办公楼四楼的中午和二号楼门口那块空地上的早晨。通常是我捏着稿子在念,八年级的同学走过去,诧异地打量着我。有认识的,就露出一个“你又要去比赛”了的表情,以示鼓励。二楼有捧着早饭一边吃一边看我演讲的,排成一排,吃得津津有味。我自己一个人站在空地上,也不管什么面子不面子的问题,仿佛面前都是我的听众。透过窗户,我能看见哪个同学在偷偷抄作业,又是哪个同学用书挡着脸和后桌聊天。一班和二班都当过我的小白鼠,每次比赛前都必须得在班里声情并茂地大声朗诵。我知道我的动作很尴尬,表情什么的也特别尴尬,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们,能够忍住笑意听完我的演讲。憋笑也是一门技术活啊。而且有的时候人不在状态,一遍根本不够,有时得说上一节课。当时还有人拍着我的肩幸灾乐祸地说哈哈哈哈你怎么这么惨啊。我哀怨地甩回去一个眼刀,你等着,我就不相信你们不用经历这些。于是后来你们一遍一遍地练《青春万岁》的时候,轮到我幸灾乐祸了。当时终于有人看着我沉默半天,“我终于知道你的感受了。”

  我记得我批改语文作业的时候,你们默写里那些让我折服的错别字。那些奇奇怪怪背串了的排列组合,还挺洗脑。“牧人驱犊返,归雁入胡天”的奇怪组合,让我足足思考了五秒钟,才发现原诗是怎么背的。每一天写课程表的时候,我踩在凳子上,然后让你们在下面给我报英语作业的页码,然后又不放心,非要亲自下来审核一遍。抄家校本的时候,会有好几个人不去看黑板,围在身边问,今天英语作业是什么。

  “我不都写在黑板上了吗?”

  “就这些了?没别的?我坐在后面看不清楚……”

  “不对吧这个不是昨天就写过了吗?”

  “大哥,我求你看看清楚,页码改了。”

  这样的对话太平凡,太琐碎了,每天几乎都要上演,把几个课代表气得快要暴走。但是,等我真正地不用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才感觉到这些琐碎里充斥的那种情谊。

  我记得我一个人收英语作业的那些早晨,一边收拾位置上横七竖八乱放交叠在一起的作业本,一边催,“补作业的赶紧啦!马上就六点四十了!你们想出去蹲着写吗?”然后在便利贴上写下那几户钉子户的名单。但是有的时候就是很奇怪,数来数去,每天都会有一个神秘人不交作业,查半天才查的出来。你们在我面前写选择题的手速,我真的再也忘不掉了。

  我记得去办公室问问题的那种心情。约上几个同伴一起喊报告,然后把老师围在中间,乌泱泱的一片。然后问完,就觉得心里踏实许多。仿佛自己下一次考试又可以多十分了。遇上老师心情好,说不定还可以讨几块糖、讨点水果吃。

  我记得平时测验完的那种场面。几个要好的朋友会立刻凑在一起飞速对完选择题答案。学霸马上开始写家庭作业。会有几个活跃分子去办公室里缠着老师把自己的成绩改出来。如果考得好那还好说,如果不好,将会被办公室里的老师集体“讨伐”:“下次还敢不敢提前交卷了?”

  那种气氛真的很好,明明是紧张的测验,却让人觉得,学校里的日子,也没有那么难熬。

  我记得期末考试考完以后在学校等成绩的那种痛苦。看着窗外的人影闪过,心又提到了嗓子眼,然后说怎么还没出来。成绩出来以后,看了看成绩,又在想,为什么我当初要改这道题的答案呢。当然,那些错过的题我都不记得,也不想再去记得。但是牢牢地记住了那时的心境,那时的你们脸上的表情,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我记得我领到奖学金时的那种雀跃。领到的人大多会被自己的好兄弟好姐妹围在一起,嚷嚷着说要请客。在太阳下熬过了前面漫长的代表发言,能拿这个做做乐子,也是不错的。

  我记得我算总分的那些日子。最讨厌的事情,是让我把整张表格要填完,以后突然有人跟我说,你们的分数出了问题,登记错了,需要我重新修改。这个时候,我气得几乎是要拍桌而起。深吸一口气,出于无奈,还是重新开始写。那些时候你们都围着我身边,嘴甜地喊着,姐,能不能告诉我是第几?因为这个排名关乎到你们下个礼拜的座位。

  我记得我们一起等的午饭铃,和路上那懒懒散散、七零八落的队伍。等到离值周老师近了,才肯规规矩矩地排成一长队,敛起笑容强装严肃。他大手一挥,我们进去的时候,立时就现出了原形。吃饭的时候,我们都讨论最近的八卦,讨论作业的难度,抱怨食堂饭菜不好吃,抱怨今天老师又拖了堂,昨天的作业又写到很晚。

  吃完饭,等朋友一起往班里走。路上总是磨磨蹭蹭地,想着多开心一分钟是一分钟。碰到老师,我会突然问个好鞠个躬,然后就能看到友人露出“你个叛徒”的眼神。

  我记得那些出去春游秋游的日子,因为回来以后要写上三四个小时的美篇。有一次写完了,没有点保存,又得重新来过,那一刻的心情实在是可以用“完全崩溃”来形容。此后就养成一个习惯,打几行字就必得保存,还要准备好几个备份文件夹。写美篇的过程简直和征文、演讲稿一种感受,难熬。不过,如果没有那些保存下来的美篇,我可能早就忘了,我们当时走过哪些路,吃了什么东西,和哪些人一起。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状态?又是怎样的人物、风景?

  那一次我们去芝堰。我们是一班,走在最前面。一路上,满眼都是金黄色的油菜花,一路铺过去,没有尽头一般。我们在那个古村落里走啊走,结果迷路了,没有跟上大部队。在那儿等了半天,然后我们才反应过来,跟着两位老师再重新走回去,一群男孩子走累了,在那里捧着泡面靠着墙角,吃得很开心。我买了个冰激凌,慢慢地舔着,看着柳枝上不知名字的鸟儿,望着黑瓦白墙上挂着的大红灯笼,没来由地觉得满足。“此时却羡闲人醉,五马无由入酒家。”虽然不是冬天,却在那一刻做了个“闲人”,大抵是风景醉了人吧。

  那天有个老奶奶,摆摊卖饼的,却没什么人光顾。隔壁班有个女同学,买了个饼,跟她聊天。奶奶笑开了花,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末了,叹一句,闺女,你是个好人哪。我那天看着身边的她,突然觉得陌生,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我不认识了。后来我看到这样一句话:“平凡和伟大从来没有万里之遥,伟大出自平凡,而平凡造就伟大。”

  那次我们去东阳,我拍了很久的照片。大家都羡慕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带手机,我却不玩,惹得旁人眼红。长长的车程也一下子缩短了许多。后面玩牌的也不敢太大声,生怕自己落下什么把柄回去又得挨骂。

  我们还会被骂骂咧咧地抱怨,说好不容易出去玩一次,怎么还写游记?可是玩的时候都没想过,兴致一个比一个高。

  那天我们去石门坎烧烤。结果出乎意料,最受欢迎的反而是方便面。用塑料杯装的,一人两口也就没了。其他小组把没烤好的食物拿过来,兴奋地搓搓手,也许放下去和面煮一会儿就熟了呢。那个时候我们还说,以后同学聚会要把石门坎包下来,拎上一整箱的方便面。

  我记得我去油印室里领资料的那些日子,在等待资料印出来的静悄悄的瞬间,看着后山那个游泳池里翠绿的水,闻着空气里的一股油墨香,会想到很多东西。

  我记得被胡老师拉出去单独谈话的日子。不记得是多少次,反正在我印象里多的数不完。你问有没有没被叫出去的同学?没有。绝对没有。每个人都会遭受洗礼,只不过是早晚的事罢了。每一次总是不同的内容,却是不变的内核。不过是敲敲警钟,让你努力学习之类的话。

  曾经我看过好多学长学姐,回来看老师,心里就羡慕得紧。想着,有一天,我也要这样子,然后让下一届的学生,喊我叫学姐。

  上一次我回去的时候,你们在班里上课。我坐在门口石阶上,实际上就听着你们上课。听着陈老师在讲台上划重点、报答案,在那里跟你们插科打诨,我就笑,还是熟悉的样子。有人认出了我。但没敢认,他们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毕竟几个月没见,我换了一身校服,换了个发型。然后我走近了,发现好像大家都没怎么变,几个月不见,他们还是原来的样子,又好像有些变了。

  我慢慢地,走上那个斜坡。那天晚上是挺黑的。但是借着教室里的灯光,我能清晰地看见他们出的那一栏黑板报。属于我们班的那个位置,早已被新的七(1)替换。但是我看着那块黑板,我还能想起来我们出的第一期黑板报的样子,想起当时地上一滴一滴洗不清的颜料,想起那块我洗不干净的抹布。

  坐在七年级的教室里,听着赵老师讲数学课。教室里坐满了人,他们穿着和我们款式不一样的校服,却是和我们曾经如出一辙的顽皮。这些孩子都喊我姐姐。有个女孩子怯生生地叫,姐姐,我可以问你个问题吗?我接过本子看,然后讲给她听。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星星。两个最后一排的男孩子,一直缠着我问,我原来是哪个班的,还问我,赵老师以前凶不凶。我看着他们,就仿佛看到当年的我们。

  第二天我又去了。说是陪你们吃午饭,其实倒没怎么吃,光顾着聊天了。你们都围在我身边,问我高中的生活怎么样?然后你们都跟我抱怨,培优班的日子太苦啦。我说熬过这段时间,等考完了就好了。那天我坐在那里,满脑子都是过去和你们在一起的回忆。想着我坐在第二张桌子从右往左数的第二个位置。想着我等待着你们给我分餐时候的那些心情,想着我和身边的人打打闹闹的那些样子。我真是觉得太美好了,初中真的太美好了。

  我还记得体育课上的排球练习,记得初三周末的竞赛卷,记得我们一起参加的拔河,记得音乐教室后小丘上种下的那棵树。

  不止我记得,我相信这里的一花一木、一草一石,都记得。

  柒

  “我们笑着说再见,却深知再见遥遥无期。”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自从我来到一中,我才意识到,是真的分开了啊。有的时候我看着横山,会想起云山。看到横山塔,会想起云山的能仁塔。会想起我们一起走过的那些日子,会想起那些并肩作战的岁月。

  那天我上完课走出来,看见你们,却觉得像是在做梦。女生都跑过来抱我,嘴里还念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男生在边上看。我说,我还以为你们早就来看过考场走了呢。“哪能啊,我们还得来看你呢。”我被他们簇拥着,来到二中的休息场地。各班班主任都来了,集训班里的老师们,也都在。我听着老师在说考试的注意事项,觉得亲切。

  你们来参加第二批提前招生考试的那天,也就是第二天,我们班三十名同学,吃完午饭,全部都没有回班。我们都在等,等校友,等同学。那天我站在新同学的身边,絮絮叨叨地说,他们怎么还没考完啊。为什么站在外面等,时间过得这么慢。

  然后你们出来了。没穿校服,在人海里不好找。

  你们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和我当时一样,你们对这里完全不熟悉,只想着吃完饭,睡个觉,考完试,然后可以休息几天,放松放松。我是这样想的,但是你们更累,培优时间更长,经历过更多的磨砺。

  初三这一年不容易。原本再过几天,你们会站在国旗下,举行百日誓师大会。原本我也会是其中的一员,庄严地宣誓。接下来的这段苦日子,我体会不到。尽管高中的学业更难更忙,但目前的压力,的的确确还是初三更大的吧。

  也许是有不好的地方,但我仍然爱这所学校,爱这个班级。不完美,确很优秀。此心安处是吾乡。

  七年级的时候,胡老师说,凌霄花开的时候,就要中考了。我想,等这一年的凌霄花开,你们也要走向另一条全新的、未知的路了。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在初三这最难熬的一年,最难熬的最后一百多天,好好去拼一把。如果有缘的话,未来就一定会相见。

  “教室门前的桂花开了又落了

  操场边的梧桐绿了又秃了

  终于有一天我们踏过泥泞踩过荆棘

  怀揣梦想重新逆风翱翔”

  “一班,就是无论做什么都要拿第一的意思啊。”

  “第三年了。要中考了。”

  后记

  并不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只是表达一下我对于这个班集体的记忆、个人的心路历程和对未来的美好祝愿。

  想了想还是决定发出来。2020年2月29日,很特别的日子。谁会知道下一个2月29日,世界是什么样子。

  这篇文章,起初我写于2019年10月12日。我考试的那一天出结果的那个晚上,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写了两千字。前段时间我回去看你们,又添加了不少。如今你们中考进入倒计时,我又反复删改,只是希望,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都能够拥有更好的未来,但也不要忘记我们在一起的时光。

  我感谢陪我走过来的人,包括我的祖父母、父母、老师、同学、朋友。

  也要感谢自己。

  那个执着坚强,永远不怕输、不认输也不服输,永远自信向上,阳光开朗的那个张驰。尽管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的文章原来的结尾是这么写的。还是决定保留它。

  我穿过黑暗的夜色,看着初三教学楼的灯光全部亮着。心里不免生出一份感动。岁月不知深浅去。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3,324评论 5 47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303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192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555评论 1 27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569评论 5 36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566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927评论 3 395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583评论 0 25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827评论 1 29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590评论 2 320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66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365评论 4 31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4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28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9评论 1 25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880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399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