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北影节,我总共看了18场电影,比去年还多了5场。
人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去年的种种昏昏欲睡、体力不支以及大半夜打不着车的惨痛经历,到了今年抢票的时候,通通被抛在脑后。
不过很意外,今年虽然看得多,但并不比去年疲惫。也是因为经验使然,时间安排得比较好,既抢到了想看的电影,也不用过于奔波。
说实话,今年北影节的片单,除了对伯格曼纪念影展倾心已久,其余并没有不看会感到遗憾的片子。
大多是老片重看,但在大屏幕看,还是能看到很多让人惊艳的片段。下面我就带大家一起回顾一下,这篇文章,本身也是个很难得的片单,每一部都值得欣赏。
第一部,《青红》。
如果拿王小帅和同代的贾樟柯做个比较,贾樟柯是有天赋的导演,他可以拍出一些「无需努力」才能成就的片段,是的,无需努力,而且努力也没用,只有靠「直感力」才能成就;而王小帅属于有才华的导演,他的技术很扎实,且用功,直到最近的这部《闯入者》,我看到他在剧作、视听、类型化上,都已非常成熟。
这次北影节,看了他2005年的作品《青红》。
我对他的判断,没有变。
看他的电影,决然没有贾樟柯的轻盈和某一瞬间的扶摇直上,而是钝感的,脚踏实地的讲述他相信的故事。
有人说《青红》是王小帅的《牯岭街》。
野心是有的,但显然没有杨德昌那样锋利。《牯岭街》的锋利,来自多线叙事最终归于一点,结构很尖,所以锋利。《青红》要单薄得多。
不过我还是比较喜欢这部电影的,王小帅的「三线情节」,通过《青红》、《我11》和《闯入者》三部电影,得以充分的表达,它们分别讲述了一个女孩、一个男孩和他们的下一代将如何受到这一历史事件的经久不息的打扰。
苦难的记忆并不会随着苦难的终结而终结,它会一直逗留在记忆里、梦里、现实里,继续酿造伤害。
正如《青红》结尾的三声冷枪,穿过岁月的薄雾,枪眼还留在今天的墙上。
《快乐结局》,我的第6部哈内克。
还记得几年前看他的「冰川三部曲」,一个下午连续看完,令人发疯的沉默,无因的暴力,一点点蔓延出刺骨的冰冷。但却是很难忘的一次观影经验,我觉得在此之前,我还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过一个导演的内心,但那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哈内克就站在舞台的边幕处,冷冷地导演着眼前的悲剧。
哈内克的电影,从不把责任推给社会,而是在家庭内部和人的内心中,去寻找恶的根源。
这部《快乐结局》,更是超脱了原先的个体、夫妻、一家三口的简单关系,而上升到一个大家庭成员之间潜移默化的彼此影响。
仿佛在说:每个人接收的最大遗产,是整个家庭的性格,正是它决定了我们的生活。
我越来越确信了,我对韦斯·安德森真的很无感。
第二次看《布达佩斯大饭店》,又睡着了,没记错的话,竟然错过了同样的段落,弄得我在标记“看过”时,都有点心虚。
摄影和构图确实很美,有一种反透视的油画质感,也使得整部影片,更像是一部童话的插画,符合他想要营造的那个梦幻般的「昨日的世界」。
间隙也看了他的新作《犬之岛》,不好意思,也睡了。
这两部都有建立政治惊悚感的野心,但都没有完成,或许导演真的无意于此吧,是我想多了。
我会找个睡眠充足的时间……嗯,要不还是算了吧。
莱昂内的《西部往事》,本片堪称是通过凝滞时间来营造叙事张力的典范。
开片的一场决斗戏,拍得太棒了。
三个狠角色,等一个人出现。导演莱昂内用了近十分钟的时间,不断重复他们等待的画面。
只见,一人靠墙而坐,不断吹气驱赶着盘旋在脸上的苍蝇;一人站在房檐下,任牛仔帽被一滴滴雨水浸透;一人坐在空旷的门前,东张西望,无所事事。这时,一列火车经过,飞沙扬起,火车消失后,对面出现一个人,正是他们在等的人。
可意外的是,随后这场决斗,并没有僵持不下,而是在电光火石间,迅速分出了胜负。
一人,撂倒了三人。但也正是这种迅猛,瞬间释放了刚刚等待的张力,获得了空前的爆发。
而用三个人的嚣张气焰和一场略显草率的决斗,来烘托一个人的绝世枪法,也极为有效。
这也是后来的很多武侠片,反复用过的桥段。不信你看何平的《双旗镇刀客》。
科恩兄弟的《血迷宫》。
利用多线叙事中各支线人物的信息不对称和观众的全知视角,来制造黑色幽默和宿命对决,是科恩兄弟非常擅长的叙事手法。
因模仿者众多,现在回过头看,或许不觉得什么。
但是,叙事逻辑好学,镜头语言可没那么好学。
就看《血迷宫》开片,雨夜,男女主角驾车行驶在公路上,大雾弥漫,对面不断有汽车驶来,两车交错之间,远光灯醒目而刺眼,仿佛对面的车是从男女主角的车中间穿过的。那种险象环生的诡异氛围,营造得极为到位。
这方面,忻钰坤导演还要多多学习,尽管《暴裂无声》已经比《心迷宫》进步了许多。
接下来说说本届电影节看的四部伯格曼导演作品。分别是:
1957年,《第七封印》。
1957年,《野草莓》。
1966年,《假面》。
1973年,《婚姻生活》。
前两部讲的是怎样接受死亡,后两部讲的是怎样安放现实。
我觉得大师们有个特点,就是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死亡意识。或许也是死亡的催促,使得他们的生命力格外炽烈。
我喜欢《第七封印》里,骑士与死神之间那场必输无疑的棋局,让人不必去奢望什么超然物外的救赎。而只是一家人,午后坐在有微风吹过的草坪上,男人拨弄着琴弦,女人采着野果,孩子在一旁爬来爬去……那看似微不足道的生活片段,就已经构成了抵御死亡的平和力量。
我更喜欢《野草莓》,以意识流的画面,讲述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的一天。他不断穿梭在梦境、回忆与现实里,寻找着与死亡和解的钥匙。终于,那仿佛是转世来见他的女孩,对他说,艾萨克,我爱的人是你。他也终于在梦里回到儿时的岸边,看见父亲和母亲正在向他招手。回到生命里最生意盎然、充满无限可能的一天里,或许是死亡到来时的理想归宿。
在《假面》和《婚姻生活》里,伯格曼探讨的是更现实的困境。这或许是坦然接受了死亡后,人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在《假面》里,伯格曼用两个女人在海边相伴的情境,设计了一场真实与沉默的对话。那时他正在瑞典戏剧院做院长,每天要面对不同的应酬,说违心的话。而《假面》救赎了他,要么选择诚实,要么选择沉默,生活没有中间状态。
在《婚姻生活》里,我看到了后来的哈内克。这是一部很残忍的电影,讲述了爱情与婚姻之间不可兼得的本质冲突。这个观点并不新鲜,但伯格曼冷静克制的讲述方式,还是有撼动人心的力量。
李安说,伯格曼的《处女泉》夺去了他的童贞。
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坐在伯格曼坐过的椅子上,盯着他曾经凝视过的屏幕,自言自语地说,我他妈太激动了。
拉斯·冯·提尔说,我从小给伯格曼写过很多信,但他从没有回信,可不管怎样,这个老家伙是我一生的偶像。
说真的,你应该看看伯格曼。
这次北影节,还看了几部影史必看经典。
比如这部《圣女贞德蒙难记》。
导演是大名鼎鼎的丹麦人卡尔·西奥多·德莱叶。你随便翻开一本电影史的书籍,很容易就能找到这部作品,它也被称为无声时代集大成的电影。
最难忘记的,是开片的平移群像镜头,还有充斥整部影片的大仰拍特写镜头,直直地对着受难中的贞德,栩栩如生地展示着她的悲伤、脆弱和勇敢。
影片很惊艳的,没有把这个英雄角色奉为刀枪不入的神,而是刻画成了一个最终克服自己的胆怯,为信仰献祭的普通人。
光凭这点,就不知超越了后面近百年的多少电影。
《亚特兰大号》,导演是英年早逝的让·维果,去世时年仅29岁。
这是他病重时期拍摄的,是他的第二部剧情长片,也是最后一部。
让·维果一生留下的影像加起来不到200分钟,很有幸,我看到了《亚特兰大号》的89分钟。
作为法国诗意现实主义的代表作,本片确实极富诗意。
以驳船亚特兰大号比喻婚姻,一对新婚恋人上了船,却又因船上的琐事分开,后来女主角在见识了巴黎的繁华和冷漠后,重新登船。
男主角在水中寻找女主的那段水下镜头,以及女主独自在雾气蒸腾的甲板上行走的镜头,太美了。
那或许解释了,电影直接源自于画面的直观的美,是怎样来的。
黑色电影经典《第三人》。
讲述了一个重情重义、执着调查朋友死因的人,最终戳穿了朋友谎言的故事。
全片有大量不规则的构图,表现主义的画面风格。
最后一个镜头,最让我难忘。近景处,男主背靠着一辆敞篷车,插着兜站立着,面前是长长的林荫道延伸向远方,女主从景深处缓缓走来,从男主身边头也不回地穿过,消失在画面中。
在这个没有第三人的镜头里,绝好地诠释了「浪漫」二字。
这次北影节,还看了几部新浪潮导演的作品。
你一定见过这张截图,它来自特吕弗的电影《祖与占》。
至于《朱尔与吉姆》,真的是很糟糕的翻译,让人想到《汤姆与杰瑞》。
祖与占,简洁明快,对仗工整,像极了片中两个角色的关系,那么深情,又那么不一样。
祖是一个善良软弱的德国人,占是一个浪漫多情的法国人,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却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这段三角关系,几乎囊括了爱情的所有组合:甜蜜的、激情的、陪伴的、嫉妒的、乏味的、厌恶的……
祖为了留下凯瑟琳,可以默许她的放荡;凯瑟琳喜欢祖的忠诚,却也厌恶他的愚钝;占深爱凯瑟琳,却无法接受开放式的爱情;凯瑟琳为占而着迷,却对于承诺缺乏自信。
当爱比死更冷,结局除了死,还有什么。
阿伦·雷乃的《广岛之恋》。
看这部电影时,脑子里一直在回响一句话: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
因为本片分明是在讲:在广岛核爆之后,相爱是残忍的。
片中的男女主角,女人是法国人,二战期间,他爱上了一个德国军官,并因此受到小镇的冷遇;男人是日本人,二战时,经历了广岛的核爆炸。两个有着战争创伤记忆的人,两个已婚男女,在广岛邂逅,一见钟情。
多么奇幻又迷人的一个文本。
在广岛,你看到了什么?
在广岛,你什么也没有看到。
比起身体的出轨,遗忘更意味着背叛。
阿涅斯·瓦尔达,被誉为新浪潮祖母。
《南特的雅克·德米》,瓦尔达用118分钟的影像记录了丈夫雅克·德米的童年以及从影之路。
影片不断在雅克的电影、病重的现实与演绎的童年之间穿插,自由放肆的跳跃剪辑,完全不顾逻辑,只任由情绪来贯穿。
爱是超越逻辑的。
影片最后,镜头移到海边,病重的雅克坐在海边,镜头温柔地抚过他,抚过海浪,停在远方。
如此深情的凝视,只有深爱着的人,才能做到吧。
接下来是胡金铨的两部经典:《侠女》和《山中传奇》。
剧情拖沓?人物单薄?表演生硬?
无所谓。
看胡金铨的电影,看的是「侠的气韵」。
两部电影开片的一组空镜头,实在太震撼。远山、薄云、苍松、赤日、竹林、清泉……
这才是武侠片啊。
而此后的很多功夫电影,只能叫武打片了。
很搞笑的是,胡金铨的电影里总有一个操着一口京片子的老太太,看着看着,恍如《我爱我家》。
本届电影节的笑点,由北京胡同老大妈承担。
最后一部,黑泽明的《梦》。
看的那天,北京下了一整天的雨,阴冷阴冷的,冻得我提前穿上了秋天的衣服。
看《梦》,真的像做了一场梦。
影片由八个截然不同的梦组成,明亮的、阴郁的、热烈的、晦暗的,一个个潮乎乎的梦,扑面而来。
真的是一次难得的观影体验。
我不想深究这些梦境背后的隐喻,也不愿用逻辑来生硬地解释那些幻象背后,实际是怎样的现实。
就当它们只是梦吧。
用电影讲故事,是最简单的事。而用镜头来写一首诗,画一个梦,才是电影最最动人的独特之美。
你看,在下着大雨的晴天,一个孩子偶然闯进了森林,狐狸们排着队从远处走来,它们跳起了鬼魅之舞,动作一致,节奏分明。突然,它们齐刷刷地回头,发现了偷看的孩子,孩子错愕地跑回了家,而梦依然在继续。
就到这里,明年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