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镇
近年来,港台地区的同性题材作品不再小众,频频出圈,不仅现身各大主流电影节,观众群中也热度颇高。
但无论是《谁先爱上他的》《叔·叔》,还是《刻在你心底的名字》,局限性都很明显:只专注于男性群体和男性视角。
台剧《第一次遇见花香的那刻》反其道而行之,以独特的百合题材,一开播便冲上豆瓣9分高位,足见观众对这部剧的偏爱。
本剧讲述了怡敏和亭亭两位女性,高中时期曾有过一段隐秘的同性情谊。多年后二人重逢,那段未竟之爱又让二人平静的生活激起波澜。
《花香》究竟有怎样的魔力?它又是否真如观众说得那样好?
01 放肆地喜欢,克制地爱
《花香》采用双线叙事,时空分别设置在怡敏和亭亭的高中时代,以及二人长大成人,分别步入社会和家庭后。
高中时代的恋情,始于亭亭在球场旁,对怡敏崇拜又爱慕的眼神;亭亭主动走到怡敏面前申请加入校队,语义含糊却态度明确地说:“学姐,我是认真的。”
这样的开场略显老套,我们能在许多偶像剧中觅到相似身影。
但《花香》的宝贵之处在于,它在青春偶像剧的传统框架下,笔调清新、细腻又暧昧地勾勒出两个互生情愫的青春期女生对爱情的探索,毫不回避这种初萌爱恋中的甜蜜与尴尬,放肆和小心翼翼。
《花香》所书写的,是人类情感的本真样态,无关性别,无关身份,每个人都能在这对恋人的日常相处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不得不感叹导演邓依涵对女性之爱的把控之精准,仅凭几句台词、少许细节,便让“高冷学姐”怡敏与“可爱学妹”亭亭之间产生强烈的化学反应。
譬如,亭亭能听出怡敏口头禅“没关系”的弦外之音;怡敏担心自己运动后有汗味,亭亭说自己闻不到;亭亭酒后许下诺言,将来赚钱给怡敏花。
而二人无意间的亲吻、赤裸上身触摸彼此心跳、伏在耳边轻声数数等举动,更是让厌倦了工业糖精的观众们品尝到久违的清甜。
对于二人多年后的“第二次恋爱”,导演则敛起机锋,笔调变得更加克制、温婉。
这既暗合陷身传统婚姻无法喘息的怡敏,在亭亭面前的欣喜和纠结,也体现出亭亭对怡敏人生选择的体谅与包容。
时过境迁,怡敏已为人妻、为人母,婚礼上的不期而遇让她尴尬又兴奋。尴尬在于,当年她因恐惧对亭亭恶语相向,一句“恶心”几乎伤透了亭亭的心;
兴奋在于,她在一段近似“守活寡”的糟糕婚姻中无力脱身,而亭亭是照进她晦暗围城的一束光
剧中,导演反复拍摄栀子花,而栀子花的花语是“永恒的爱,一生的守候”。
亭亭正是那朵栀子花。
岁月呼啸,只有她关心怡敏过得开不开心,她一直没有换电话号码,她依然记得二人间“高脚椅”和“没关系”的秘语……这份女性独有的柔软和细腻,为怡敏死水般的生活带来救赎,也让她的心旌开始摇动。
尽管亭亭依然坚持不婚主义的底线,但她变得更加成熟、包容。
她深知这份同性之爱的禁忌性,也理解为何当年怡敏急着与她划清界限。所以,在怡敏的丈夫面前,她替怡敏保留住秘密和体面;在怡敏的孩子小哲面前,她同样予以无限的怜爱。
亭亭的不渝坚守和默默守护,让她成为全剧最闪光的角色。
02 东亚女性困境
《花香》不是一部只会撒糖的百合剧,里面承载着导演的社会表达。在怡敏身上,我们看到男权社会意识形态对她的绑缚,这也是她人生不幸福的根源。
剧中总共出现了三个相对具体的男性形象,他们几乎全方位地对怡敏的自我意志和心理健康进行压制与破坏。
一是怡敏的父亲。
这位男性角色从未出场,却时时被怡敏挂在嘴边,处处控制着怡敏的生活。
他不管怡敏安全,罚她深夜练球后独自回家;怡敏要按照他的意愿来决定未来规划;他很少关心怡敏,被怡敏吐槽“赚钱比陪小孩轻松”。
二是怡敏的丈夫。
他在剧中的表现,可以说是踩了几乎所有女性的心理雷区:
缺乏家庭责任感,日常活动是打电动和玩手机;
对妻子和患有自闭症的儿子不耐烦,大庭广众之下训斥担心儿子的怡敏;
在怡敏面前,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亭亭评头论足;
因为工作,他在婚姻生活与子女教育中全然缺位。
怡敏呢?当年却因为丈夫的无能没有出国,放弃了也许比现在锦绣十倍的前程。
三是露阴癖男。
他在怡敏终于要面对真实自我的关键时刻出现,用下流猥琐伤害了怡敏的心灵,也给她一记当头棒喝:对这个世界袒露真我,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在这样的家庭环境和社会土壤中成长起来的怡敏,思想早已被驯化得谨慎、保守、克制、规矩。
虽然她知道自己对亭亭依然存有爱意,也只有在亭亭面前才能展露出久违的笑容与女性姿态,但她依然在孩子与职场让人焦头烂额的夹缝中,恪守着东亚女性被赋予的“主内”天职,甚至无意识地劝亭亭“养儿防老”
而这种男权教化的可怕之处还体现在,当学校得知露阴癖男的事,找到怡敏和亭亭调查时,亭亭非常自然地写下当晚发生的事,包括她与怡敏的特殊关系。
在亭亭看来,这种同性爱恋无比正常,而她要做的,是实话实说,保护更多女同学不受伤害。
但怡敏却在楼梯口与亭亭决裂,并给出一个荒唐的理由:“那不是意外,是我跟你太好了。”
在怡敏身上,我们看到众多东亚女性普遍的身心困境。她所有的沉默、纠结、自责和言不由衷,背后的原因都令我们深思。
03 题材滤镜与道德审判
《花香》在如此短小精悍的体量里,能将故事讲述得这般动人心扉,实属出色。但在我看来,《花香》的总体质量并未达到9分水准,观众对它的喜爱更多是出于题材滤镜,即百合题材的稀缺性,以及女性视角的天然光环。
如,剧中的男性角色都十分单一、脸谱化;情节编织过于平淡,剧集整体架构、节奏把控有所欠缺;对人物家庭环境、工作环境及社会环境的消隐,让怡敏的心理挣扎略显悬浮,也局限住了《花香》的故事格局等缺憾,都等待着导演在下一季进行弥补。
更值得讨论的是,目前有一撮针对《花香》的道德审判之声,认为该剧三观不正:将亭亭第三者插足、怡敏婚外恋当作正面案例来宣扬,同时怡敏有骗婚之嫌。
导演在创作之初或许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她将怡敏的丈夫塑造得巨婴、惹人厌恶,并尽可能地压缩他在剧中的戏份,似乎都是在帮观众为怡敏的婚内出轨提供某种心理上的抚慰。
但我认为,大家不必对剧中人物这般口诛笔伐。
艺术作品之所以宝贵,正因为它对人类复杂情感的无限包容和尊重,它为我们在社会法理和伦理秩序的约束之外,开辟了另一方自由的天地。如果我们仅以一句“渣女”或“小三”就全然否定掉怡敏和亭亭情感世界里的曲曲折折,人性中的那些隐秘和挣扎,其实也在无形中扼杀掉了艺术多元化的可能。
纵观古今,有无数经典佳作中的人物,都生长在道德暧昧之地:
《小城之春》中,周玉纹在丈夫戴礼言与情人章志忱之间的艰难抉择;
《花样年华》里,周慕云和苏丽珍的假戏真情;
《盛夏未来》里,吴磊和张子枫的动情一吻;
《导演请指教》中,备受好评的曾赠短片《爱情》里,张晚意对张雪迎的一见钟情;
……
它们所注目的,都是人类情感中最隐秘、最纤细也最本真的角落。它们也许并不符合人类社会的道德伦理法则,却是一部作品的最动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