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说我们浙江 也是失落绝望的大多数

对不起。贾行家老师最后这句话,丧无尽。我也对不起,我没有看视频,我害怕在这种平静的丧里听到演讲人无奈的幽默,会讲故事的人.“毕竟是上海人盖的嘛”这句话之后,有观众稀稀拉拉的笑声吗?

      我听到东北,所以突然想说说我长大的地方,浙江.那是另一群失落的,绝望的大多数.风水轮流转了.老工业基地没落之后,迅速崛起的是南方的私企作坊,那是另一派景象.我有幸又不幸地目睹并经历了冰山一角.

我小的时候,那个城市的制造业井喷式爆发,我走过的每一个巷子,每家每户进去之后都是院子,胡乱扩建随意搭建的院子,这里是一个又一个小工厂.我到现在觉得还很神奇,我记忆里没有电视上看到的规整的车间 成排的机器 穿着制服 流水作业的工人.我看到的,是陈旧的土压铸机,车床,随意堆放的零件 产品,工人们都挺杀马特的,穿着随意,说着我听不懂的各地方言,他们老乡之间会形成小帮派扎堆去某个厂子上班.中年男子三班轮倒操作压铸机,他们的妻子大多是检验工 矬工,他们孩子还小的在老家跟着爷爷奶奶,这在前几年被称为留守儿童,稍大的不再读书就也进入到工厂里,男孩子跟着爸爸学 女孩子跟着妈妈学,稍大点的学点技术大多做数控机床,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女很快互生情愫,少有20岁之后结婚的,说结婚也没有手续也没有形式,分分合合很常见,见过很多18岁左右就已经是两个孩子父亲或母亲的青年.他们有些把孩子送回老家,有些就留在身边,因为要去厂里上班,巷子里经常会有玩耍的小孩,我有段时间总以为是走丢的,后来发现他们不会丢,就像形成了默契,就在父母的厂外玩也不走远.当然也有真丢了的,丢了就丢了.如此反复.

      另一个群体是我这样的,厂二代.最开始,我爸爸也是有那么个作坊,院子不大,几台压铸机,几个操作台供女工用挫刀把他们的老公压铸出来的零件毛刺打掉,我记得我家的操作台其实就是几个案板.我们这群厂二代,也有圈子,会自动和民工的孩子们区别开来.我实在忘记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个圈子都在玩什么,也许因为我并不是浙江人,我大部分时候还是会回到老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寒暑假节假日才回浙江,也许是因为我太过专注去记自己看到的另外一个群体.这群人里,有的好好学习,小时候都土,都在自家小作坊里搬过铝,擦过机油,但慢慢长大,开始意识到金钱,奇怪小时候爸妈好像都很苦但有一天发现家里还挺有钱,有的出国留学,不过很遗憾大部分因为父母都在厂里泡着疏于管教成绩很差所以很多出国几年英语都没说几句草草了事回来接着跟父母在自家厂子打工.有的干脆初中或者高中就辍学,回厂子了.厂二代们互相关注,在父母的安排下根据自家厂子规模和资产匹配相亲,开始下一个轮回.但轮回不好,很多厂子很快就倒闭了,因为他们也不会经营,于是他们也去没有倒闭的厂子打工,开始另一种轮回.

然后是我爸爸这个圈子.我记忆里他的圈子,并没有什么高端商业会谈,客户往来.我小的时候以为我爸爸和他的朋友们也都是工人,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厂子里,和工人一起同吃住,开着货车拉来原料,送出去成袋的零件,穿着也没有什么区别,顶多看起来干净一些.妈妈一定是会计,并没有没有什么合同,就是记进账出账,到发工资的时候我妈会拿很多信封,一个一个放进现金,写上名字,员工没有打卡,计件工会数他们做了多少,写到小黑板上,我妈的工作日常就是去抄小黑板,回来写到练习本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爸的订单是哪里来的.我就记得那个时候,一个厂子大多数因为设备简单生产力不足只做一种零件,开发模具是很贵的.我家最早做摩配,摩托车配件.后来慢慢变成汽配,然后才是轮毂.我家,慢慢从院子搬到了院子➕活动板房,工业区旁边联排厂房,工业区.我爸爸是幸运的那一拨,虽然我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些好像很少有厂一代们会对他们的儿女们说,仿佛这是什么公开的秘密一样,大家都很默契,又都缄默,我没问过,据我观察其他人也很少问.我只知道我爸爸脾气不好,永远站在压铸机旁发脾气,经常半夜回家唉声叹气,后来慢慢发展到每天数不尽的酒局牌局,还有大概平均一个星期他会摔碎一个手机.他和朋友们打电话都用浙江话,有时候刚从老家回去我是听不太懂的.记得他们很爱讨论谁欠了很多钱 谁家倒闭了 谁买了新机器 谁两家闹掰了没有单子了 谁老婆跑了 谁有小老婆了 生儿子了 家里打架了 和小舅子闹翻了.后来,话题慢慢变成去政府贷款,展会 进出口 商贸公司 宁波港现在谁管 退税查不查 谁去澳门输光了厂子,谁买了新车.浙江的小老板们普遍有辆好车,起码也是宝马X5起,但肯定也有辆经济型,我见过最多的,是马自达,马3马6,很多人给老婆开,也有很多人给女儿陪嫁都是红色马6.但其实大部分时候不需要开车,都是早上走着去早点铺买两个包子,生活范围不需要开车.直到慢慢,我家搬出工厂,往作坊区外挪,往工业区外挪,往商业住宅区挪,我才慢慢看到我爸经常开车.

我说不清我对这种电视里看不到的制造业是什么感情,直到我大学执意要去很远的城市,离开学校又执意北上,现在即使想家也不想回去,可讽刺的是自己创业又从工厂开始,又慢慢脱离工厂,我才知道,其实我从未远离过也不能摆脱.我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我印象里的南方人,是冷漠又团结的,我现在想不起来浙江的家邻居是谁,依稀记得好像是做杯子的,厂子很大,公司要上市了,全家移民意大利了,后来又听说资金链断了,厂子被拍卖了,欠了民间借贷很多钱,再也不回来了.是精明又热情的,亲兄弟明算账南方人执行的刀刀见血,还好我爸是独生子,我和我姐又都没出息对铝锭 轮毂兴趣都不大,可浙江的小老板们又都抱团,一旦某个零件要涨价一毛,工价要压一分,那真是谁都不会打破僵局,宁愿集体停工,只有客户和民工们退步的分.

我从未喜欢过那个城市,到处都是冷冰冰,很多时候走在街上像鬼城,因为都在上班,没什么娱乐活动,群体简单又闭塞,老板们在会所喝茶打牌,老乡民工们在牌厅光着膀子喝酒打牌.全部都是三点一线,没有一天会新鲜不一样.到处是工业污染,绿色的水里也能开出荷花来,鱼都翻着肚子,鱼肉我从来不沾,有一股煤油味,河流泛着一股奇怪的工业恶臭.天倒还是蓝的,但水从来没有清澈过.民工们机械地上着班混日子,老板们疯狂的敛财冲出重围.我从来没觉得我爸是个老总,不管他车间多大,办公室多大,是不是有了合伙人,有没有各部门分工明确.因为我永远记得的都是他和工人们在一起的样子,40度的夏天,从高温热炭炉里舀出铝水,浇注进模具,绕过压铸机,跳上踏板听到啪的一声,才会联排出来三个零件,再检验合不合格,要不要补,要不要交给女工们的锉刀.那是最落后最不智能的生产线,但因为小又灵活,就是那种模式转出了我家的工厂.可我还是很怕回家,我感觉好像他永远都在资金链断裂的边缘,订单赚的钱越来越少,夏天工人放假越来越多,他的电话越来越多,会议也越来越多,工人们怕他可也会集结老乡站在厂门口闹事.并没有比我小时候好到哪里去.

我记忆里的故乡是爷爷奶奶所在的烟雨江南.可如果我去讲江南,也断不能确定我能说出希望和生机来.

我说,我们都是失落的人、绝望的人.我们也不过是因着各种权衡利弊偏安一隅,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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