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可是阿悦觉得,她这只鸟儿,飞不出他的手掌心。
1
阿悦从齐鸣山上下来的时候,心情就像那天的阳光一样灿烂。她就像一只刚出笼的鸟儿,准备海阔天空,肆意飞翔。
也是,十六年了,师父从不让她下山。
“山外有坏人,会抓了你去,关起来。每日里冷饭冷菜,吃不饱穿不暖,你受得了吗?”被她吵得烦了,师父就这样吓唬她。
她一向对师父的话半信半疑,可是师父说这话的时候极为认真,好似山外真有人在等着抓她一样。
“等你能够打败我的时候,就可以下山了。那样即使有人抓你,你打不过也可以逃跑。”师父交给她一本剑谱,让她自己研习,告诉她学会之后就可以打败师父下山了。
自那以后,她一门心思练剑,手掌都练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终于在十六岁的时候打败了师父。
“总之,打不过的时候记得逃跑,保命要紧。”师父最后这样叮嘱她。然后给了她一点银子,交代了一些事情,让她下山去了。
“唉,这孩子的性子还真是像你呀,月姐姐。”尹翠微看着阿悦远去的背影,觉得像极了当年那个调皮的姑娘。
阿悦一路蹦跳着下了山来。有时候实在兴奋了,就运功在树林间腾挪,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鸟雀,吓到了山间觅食的小动物,她不以为意,只留下一串笑声。
后来山脚下的农夫猎户等都传言,那天在齐鸣山上看到了仙子。
墨发飞扬,白衣飘飘,灵气十足,从树林间穿过,一眨眼就没见人影了,不是仙子是什么?
可惜阿悦没有听见这些传言。她那时已经走到了离齐鸣山最近的锦溪城。
她下山不久就开始为生计发愁。师父给的银子本来足够她撑一段时日的。
可她栖身的破庙里有一群小孩子,她见他们可怜,就每日给他们买吃的。人太多,银子太少,很快她就自身难保了。
她想着自己有一身武功,可以去当护院,当保镖,当镖师。可待她去问时,人家只看她一眼,便说不收。
气得她恨不得飞身上房顶,揭了他们的瓦片,让他们再小瞧女子!看来得换身男装了。既能找到活干,还安全。
她在街边茶摊喝了几大碗茶水充饥,然后决定去干一件坏事——偷两件男式衣袍。
她已经看好了一家店铺,生意兴隆,掌柜的和伙计看起来都是普通人,不会武功。嗯,等到了晚上,直接点倒他们,然后“借走”两身衣服,待她挣了钱再把衣服钱还来。
心里想好了计划,她回到落脚的破庙,等待天黑。
2
晚上,阿悦摸到这家名叫常月的成衣铺。屋里一片漆黑,她估计掌柜和伙计都睡了,就直接在店铺里翻找起来。
“什么人?”突然一声大喝从墙后面传来。
阿悦大骇,这要是被抓了现行就丢人了!想到师父的叮嘱“能跑就跑”,她直接抓起两套衣服,从后院翻墙而出。
“这这……庄主,怎会有人敢来这里行窃?”掌柜的满脸不可置信,看着眼前的男子。
“你在这里看看丢了什么。我去追。我倒要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来我们这里行窃。”男子一甩衣袖,紧跟在阿悦后面,一路紧追不放。
阿悦知道后面有人跟着,而且对方始终跟她保持十丈左右的距离。她心里叫苦不迭。
看来还是自己江湖经验尚浅,居然看走眼了。看对方这穷追不舍的架势,这是捅到马蜂窝了。不就是两身衣裳吗?大不了还给他们就是了。
恰好这时,肚子一阵咕咕叫,饥饿感经过刚刚一阵提气猛跑,已经压都压不住了。
罢了罢了,大不了被打一顿,总好过这样一路奔跑力竭而死。她就不信为了两身衣裳,对方还会要她的命。
“你站住。我不跑了。”她突然停下,就站在那里,等着对方追上来。
傅明扬心里也是一阵惊叹,对方居然是个女子,而且跑了这么久,还是中气十足。他心里已经升起一股敬佩之意了。
傅明扬一边摇着扇子,一边气定神闲地走上前。
借着月光,阿悦看清了追她的这个人。一身月白锦服,腰间挂着一块玉佩,在月光下那玉仿佛在缓缓流动。手摇一把折扇,五官轮廓分明而深邃。那双好看的眼睛此时正在盯着她,面带疑惑。
阿悦只看一眼就低下了头。从小到大,山上只有她和师父。
偶尔会有上山采药或者打猎的男子,可眼前这人与他们全然不同,周身的气质是完全不一样的。
傅明扬也看清了他追的这个姑娘,还真只是一个小姑娘。
说不上多么美丽,浑身却透着灵气,尤其是那双眼睛,叫人一见难忘。手里提着的,只不过是两件衣衫。难道她冒险行窃,只为偷这两身衣服?
本来此时月色正好,乃是花前月下的大好时机。可惜这两人都各怀心思,完全没有赏月的心情。
阿悦的肚子更是不合时宜地叫了好几声,她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尤其是对面的男子还在那里以扇掩面偷笑。
“大不了衣裳还给你,你也没什么损失。”阿悦将衣服递过去。傅明扬却不接。
阿悦心里一阵紧张,不会要抓她见官吧?现在跑还来不来得及啊?
“你为什么要来偷东西?”傅明扬合上折扇,决定探一探这个姑娘的底。
“我只是想扮男装去找份工,养活自己。”
傅明扬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这位,是江湖新人。还想扮男装,估计被人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银子吧。
3
“偷了东西可不是还回来就可以作罢的。你得另外赔我这两身衣服的钱,一共五两银子。”傅明扬一边忍住笑,一边一本正经地忽悠阿悦。
“啊?怎么会这样?我可没钱还。”阿悦一边说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逃跑的可能性。
“你可别想跑。我轻功比你好,你刚刚想必已经知道了。”
“那你说怎么办?”
“算了,我吃个亏,收了你吧。”傅明扬上下打量她一番,点点头,顿时把阿悦吓得不轻。
“我……我就值五两银子?我不要给你当小老婆,我要回去找师父。”阿悦再也不敢多待,转身就跑。
可是这次无论她怎么跑,男子总是能追上她。而她呢,越跑越饿,越饿越慢。傅明扬见她气息渐渐不稳,不敢再逗她,跟她说了实话。
“我是收你当我酒楼的伙计,包吃住,每个月拿一半的工钱来抵债。怎么样?”
阿悦听到这里,一下子停住,收得太急,岔了气。一阵猛烈咳嗽之后,她终于能好好说话,“话能一开始就说清楚吗?本来我就饿,这下子更饿了。”
看着她红扑扑的脸,气鼓鼓的样子,在月光下尤其生动,傅明扬感觉自己心跳漏了一拍,不禁在心里赞了一句“真可爱”。
“拿着这把扇子,到城中知遇楼找掌柜的,他会给你安排好。”傅明扬将手上的扇子递过来,不忘叮嘱几句,“这扇子你可得收好了,我回头来取。”
经过两番追逐,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阿悦老老实实跟在傅明扬身后,向十里亭走去。他要去十里亭见一位老朋友。
4
阿悦远远瞧见十里亭中有一个人,长身玉立,一手执扇,一手端酒,一副翩翩公子的模样。阿悦在傅明扬身后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果然人以群分,天又不热,扇什么扇子啊。
欧阳连城看见他们走过来,眼睛扫到傅明扬身后的阿悦时,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变换成一副略带惊喜的表情。
“明扬,这位姑娘是?”
“我刚收的。”傅明扬故意拖长声音,顿了一下,“伙计。”欧阳连城一口酒喝到一半,一下子呛住了。
阿悦又翻了个白眼,这个说话喜欢大喘气的小人!
“噢,对了,还没问你怎么称呼呢?”
“阿悦。”
“嗯,你这就去知遇楼吧,我们还有事情要谈。”这是要商量事情不想让她知道啊。
哼,我才懒得知道你们的勾当呢。阿悦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直接转身就走。倒是让他们二人愣住了。
“这姑娘似乎生气了?老实交代,她是谁?”待阿悦走后,欧阳连城给傅明扬也倒了一杯酒。
“她大晚上到我的店里行窃,被我抓住,又没钱赔,只好给我当伙计抵债。”傅明扬简单说了一下,不愿跟欧阳连城多说阿悦的事情。
“居然有人敢到你的地盘偷东西,哪天再见着这姑娘,我一定当面夸她一番。”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偷,只要不被我抓住。”傅明扬瞥他一眼,对他的幸灾乐祸完全不放在心上。
欧阳连城也不跟他开玩笑了,低声问:“明扬,咱们相交多年,你就真不愿助我夺得太子之位吗?”
傅明扬早就隐隐知晓他的目的,却没想到他就这么说了出来。
他这个朋友,当今祁国二皇子,乃太子最防备之人。如果一开始是为了自保,让自己在太子登基后能够全身而退,那么现在,经过多年的经营,欧阳连城的目标已不是当一个闲散王爷了。
“连城,我们抛开身份,还可以做朋友。可是你让我助你夺得太子之位,甚至登上皇位,我是不会答应的。”傅明扬喝一口酒,目光飘远,似在回忆什么,“师父有遗训,我不得参与朝堂纷争。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有朝廷的制度,大家互不干扰,相安无事便好。”
“可是明扬,凭你藏剑山庄的威名,若能一统江湖,助我一臂之力,我们都有莫大的好处啊。到时候我是皇帝,你是武林盟主。”欧阳连城仍不死心,继续游说他,“这天下都可以是我们的。现在太子步步紧逼,只有你能帮我了。”
傅明扬收回视线,第一次觉得这个朋友变了。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真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吗?他们相交多年,多少次行侠仗义,多少次月下对饮,多少次推心置腹。现在这份兄弟情谊,已经在权力的侵蚀下变了质。
“如果是以前的连城,绝不会这么说。”傅明扬只觉内心烦闷,美酒入口,也觉得索然无味,遂起身告辞。欧阳连城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气得摔了手中的酒杯。
5
知遇楼里,掌柜的被阿悦拿出的折扇吓到了。他认得,这是庄主的随身之物,名曰清风徐来扇,江湖上很多人都识得。
当时酒楼里人头攒动,很多人都看到了这把扇子,纷纷猜测这个少年跟傅明扬的关系。
“我们从未见傅庄主跟哪位姑娘相好,你们说会不会因为他喜欢的是这种?”那个人边说边瞄了一眼阿悦。
阿悦本身内力不差,这话自然传到了她耳朵里。她不禁又翻了个白眼,这些人也太会联想了吧,由一把扇子,就能想到傅明扬是断袖?掌柜的也是一头冷汗。
“敢问这位……公子,庄主的意思是?”
“我欠他钱,他让我来这里做工,拿工钱抵债。就这样。”她清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说,“有些人啊,就不要多想了。自己是什么样,别把别人也想成什么样。”
那一桌的几个人自然知道这是在讽刺他们,可是再没面子,他们也不敢在知遇楼里闹事。只好放下银子,灰溜溜地走了。
掌柜的也没放在心上,安排阿悦当了跑堂的伙计。每月工钱是四钱。阿悦算了一下,她欠人家五两银子,每月还两钱,需要还四十个月。
她顿时觉得人生都灰暗了。在心里把傅明扬诅咒了一遍又一遍。
所以,当傅明扬出现在酒楼时,他感觉到了阿悦身上散发出来的浓浓的怨念。他拿回扇子,挡住脸偷笑,觉得这个姑娘实在有意思。阿悦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
他坐在大堂那里,看着阿悦像一只蝴蝶一样,在人群中穿梭,心里的阴霾渐渐散了。
每个人都是会变的,最开始的时候,欧阳连城和他,也跟阿悦一样,什么都不懂,一路碰壁。最终,他成名于江湖,继承师父的藏剑山庄;欧阳连城回归朝堂,开始谋权。
他们都有自己的选择,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声尖叫打断了他的沉思。是二楼贵宾室传来的。
阿悦听出这是三元的声音,三元平时对她这个新来的伙计多有照顾。阿悦没有多想,直接飞身上了二楼,一脚踹开了那扇门。
屋里,三元被客人按在桌子上,正在挣扎。阿悦气不过,一脚就踹翻了那个客人。
掌柜的这时候才从楼梯那里爬上来,看到这副场景,冷汗都出来了。
傅明扬则是一副悠闲的姿态,最后才出现。
6
许是没想到傅明扬会在这里,那个客人也吓了一跳,赶忙赔罪。傅明扬面上不显,直接一掌挥出。那客人立刻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从二楼窗户飞出去,直接摔到了外面的大街上,却也不敢吭声,让随从扶着远远逃开。
阿悦在心里叫了一声“好”。原来这个人也是一位嫉恶如仇的侠义之士啊。其实仔细想想,他人也挺不错的,自己偷了他的东西,他也没送自己去见官,还给她安排了落脚的地方。阿悦想到这里,心里也泛起了涟漪。
又想到两人曾在月下比试轻功,那个时候的傅明扬,还是一副翩翩公子模样。老实说,还挺好看的。
傅明扬察觉到阿悦的视线,顺着看过去,终于看到阿悦给了他一个笑脸。
笑颜如花,让他的心也柔软了。多单纯的姑娘,就因为自己刚刚惩罚了那个不规矩的客人,连对自己的怨念都忘了。
“随意殴打客人,掌柜的,扣她一天的工钱。”傅明扬对掌柜的吩咐了一句,转身摇着扇子,慢悠悠地下了楼。
“你……小气,抠门。”阿悦再次气得牙痒痒,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对着他的背影一阵张牙舞爪。冷不防傅明扬突然转身,看个正着。
“背后骂老板,扣……”
“老板,您玉树临风,风度翩翩,侠义心肠,在下着实佩服,佩服。”阿悦这次学乖了,一连串的夸奖脱口而出。傅明扬忍住笑,摇着折扇走了。
直到走出酒楼,他才笑出来。这个阿悦,有了她,这些天因为欧阳连城的事而郁闷的心情也变好了。
要是她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傅明扬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第一次两人在月下追逐,她瞪着眼睛看他的时候吧。灵气十足,叫人一见难忘。
晚上,傅明扬独自坐在屋脊上饮酒。阿悦在院子里练剑,他循声看去。
月下舞剑的姑娘,虽着一身男装,却掩不住浑身灵气。一套剑法显然是练习多年,行云流水,甚是熟练。
“好!阿悦,能饮一杯否?”他举起手中的酒杯,向阿悦发出邀请。
“好呀,你可不能从工钱里扣酒钱。”阿悦答应一声,飞身也上了房顶。她端起酒杯轻啜一口,入口辛辣,酒过喉咙,感觉如火烧一般。
“咳咳,原来酒就是这个味道啊,不好喝。”她略带嫌弃地把酒杯还给他。傅明扬却一时呆住了,刚刚阿悦用的,是他的酒杯。
“你发什么呆啊?我怎么觉得你今晚不开心呢?”阿悦不疑有他,见他不接,就顺手将酒杯放在屋脊上。
傅明扬一时又惆怅了,连阿悦这么大大咧咧的人都知道自己不开心了?可是每每想到欧阳连城,他总是既感惋惜,又隐隐有些担心。
“你说,人是不是都会变啊?”他又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人当然是会变的啊,就看能不能坚守本心了。师父告诉过我,不能被表面的繁华蒙蔽而迷失自我。”
“坚守本心?对呀,我要坚守本心。连城也有他的选择,我又有什么不能释怀的。”他一下子想开了,“阿悦,谢谢你。”转过头却看到阿悦面色发红,眼神迷离,正望着他傻笑。
这丫头,这么一点就醉了。
“傅明扬,你真好看。我都有点喜欢你了呢。嘿嘿……”说完还来掐他的脸,傅明扬心里正得意,就听见她接着说,“就是太抠门了。”然后一头栽倒在他的怀里。
傅明扬简直哭笑不得,心里却开心得一塌糊涂。
7
欧阳连城在傅明扬这里没有得到支持,心情着实郁闷。回到自己在城中的府邸,他收到了宫中的眼线送来的一条情报:
皇帝经常对着一副女子的画像沉思。那画上的女子,并不在宫中。
“要是我能寻到那名女子,带到父皇面前,父皇一定会嘉奖我的。”
欧阳连城一边想着,一边打开眼线临摹的画像,待他看清画上的女子,愣住了。这不就是傅明扬带着的那个阿悦姑娘吗?
那人说画像有些年头了,那就不是她了,很可能是她的娘亲。这样想来,阿悦的身世不一般啊。欧阳连城一瞬间已经有了打算。
可是当他跟傅明扬提出让阿悦进宫的时候,傅明扬却一口回绝。
“她是你什么人,你要这样护着她?”
阿悦是他什么人呢?傅明扬想了一下,给出了一个答案:“她是我愿倾心守护之人。我绝不愿意让她去沾染皇宫里的那些污秽。”
“好好好,明扬,你是怎样都不肯帮我了?”
“连城,我说过,咱们抛开身份,依然是朋友。”
欧阳连城并不买账,拂袖而去。傅明扬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叹气。
欧阳连城又去找了阿悦,想骗她进宫。奈何阿悦说:“师父有命,严禁我入皇宫。”他再次失望而归。
没过几天,欧阳连城居然又来找傅明扬,赔罪。
“明扬,你说得对。咱们是朋友,我不应该勉强你的。咱们今天只喝酒,不谈朝政。”傅明扬不疑有他,爽快地喝下他倒的酒。
接着一阵奇特的香味飘来,他只吸了一口,顿时觉得全身内力无法凝聚,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你……我看错你了……你不要害阿悦……”傅明扬一瞬间脸色惨白,他没想到欧阳连城会用上如此卑鄙的手段!
“明扬,为了太子之位,我别无选择。对不起了。”
欧阳连城看着傅明扬毒发晕倒,然后把他运到自己府邸,让府医暂时保住他的性命,再差人叫来了阿悦。
8
阿悦见到了中毒昏迷的傅明扬,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虚弱的模样。以往他总是一边摇扇子,一边戏弄她。
“不要进宫……阿悦……不要进宫……我……我会保护你……”昏迷中的傅明扬还在担心着她,叫她不要进宫。
那句“我会保护你”让阿悦的心一下子就沦陷了。
从小到大,只有师父照护她。傅明扬是她下山以来第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虽然偶尔捉弄她,可是从未害过她。
即使他现在中毒昏迷,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心心念念的仍然是她!
“有什么办法可以医治?”她明白欧阳连城的野心,既然他带着自己来见傅明扬,就一定还有解救的办法。
“在皇宫中有一株七夜霜雪,可以救他。但是,父皇不会轻易拿出来,就是我去求也不行。”欧阳连城看她一眼,继续说,“只要你进宫去求我父皇,他一定会给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父皇与你母亲有莫大的渊源。我曾看见过父皇对着一幅画像沉思,细心抚摸,满是思念。你与那画上的女子,有九分相像。”
阿悦一时愣在那里。
她记得曾经问过师父自己的父母是谁。师父只说她的父母都死了,她是被师父从皇宫里抢出来的。所以当时下山的时候,师父严禁她进皇宫。
可是现在,她别无选择。
“好,我跟你进宫,当面求皇上赐药。”只要能救傅明扬的命,就算是龙潭虎穴,她也要去闯了。
欧阳连城心中大喜。只要阿悦出现在皇上面前,无论她是何身份,自己都是大功一件,父皇定会嘉奖他,对他另眼相看的。
事不宜迟,当天,欧阳连城就带着阿悦和昏迷的傅明扬奔赴盛京,然后带着阿悦进了宫。
阿悦站在那里,心里不由得紧张。皇宫的气氛是那么压抑,大家都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喘。
“月儿,是你吗?”皇帝有点失态,见到她的一瞬间就站了起来,差点带翻了座椅。阿悦知道,他是把她认成她娘了。
“皇上,我……草民不是月儿。草民是来求皇上赐七夜霜雪,去救一个人。”
“你不是草民,你是朕的……女儿,你是公主。”皇帝激动地说,“你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欧阳飞看着面前这张与容月极为相似的脸,仿佛看到容月穿越了生死,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从此他不用再每日对着冰冷的画像,偷偷思念一个故人。
阿悦很震惊,自己是公主?这身份转变得太快了,她很不适应!
“来人啊,传朕旨意,朕寻回失散多年的佳玥公主,晚上大宴群臣,昭告天下。二皇子寻回公主有功,赏黄金万两,盛京防卫营交由二皇子统领。”
欧阳连城喜得手都打颤了,连忙跪下谢恩。
阿悦一直是懵的,直到此刻她才清醒,想起了自己进宫的目的,她可不是来当公主的。
“请皇上赐药。阿悦感激不尽。”
“你应该叫我父皇。你也叫阿月?”
“是两心相悦的悦。娘亲希望我可以找到与我两心相悦之人,共同白首。”
“两心相悦到白首?谈何容易……罢了,去把那株七夜霜雪拿来给佳玥公主。”欧阳飞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阿悦的娘亲,挥挥手让她自己跟着去取药。
傅明扬服下药之后,果然得救。他于昏迷中醒来,一眼就看到了阿悦。
阿悦看着她,心里欢喜,那双眼睛越发动人,傅明扬心中一动,握住了她的手。阿悦没有挣脱。
“阿悦,是谁救了我?”
阿悦想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公主,想到他说过不参与朝堂纷争,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傅明扬马上看出了阿悦的犹疑。
“跟我说实话,阿悦。”
“是我进皇宫求的皇上。他还说我是他女儿,封我为佳玥公主,可是我不想当公主。”
傅明扬听了,几乎立刻就想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从他中毒开始,就是欧阳连城的一出计,就是为了让阿悦进宫,出现在皇上面前。他这个朋友,为了太子之位,终于对他下手了。
如今阿悦与他两情相悦,阿悦成了公主,还是欧阳连城寻回的。这样一来,太子定会认为阿悦和欧阳连城是一伙的。只要他跟阿悦在一起,他就不得不参与他们的纷争。
就算不是为他自己,也要保全阿悦。一向气定神闲的他,第一次内心焦灼,感觉无计可施。
9
晚宴的时候,傅明扬也接到了邀请。看着阿悦被皇宫的马车接走,他不得不应邀出席。盛装打扮的阿悦,在众人的瞩目下,一步步走向那个属于她的位置。
可是她的面上没了笑容,双目失了灵气。
傅明扬在底下看着,心为之痛。他还记得阿悦对他说过,师父严禁她入皇宫。如今为了他,她却不得不踏上这条杀人不见血的路。
他第一次在心里对欧阳连城产生了恨意。
晚宴结束后,阿悦回到皇帝赐的揽月殿,傅明扬浑浑噩噩地出了皇宫。即使他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就此带走阿悦。欧阳连城想上前跟他说话,被他一个愤恨的眼神吓走。
阿悦在皇宫中的日子并不开心。
她一直怀疑自己不是欧阳飞的女儿,虽然欧阳飞拿着娘亲的画像,画像落款是“容月赠与飞郎”,似乎说明了娘亲与这个人确实有一段感情。
可是她心里总是觉得有点不对劲。是欧阳飞的眼神。
有时候像是透过她看另外一个人,有时候又带着愤恨,有时候又很有侵略性,完全不是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眼神。
那些在宫里待久了的娘娘们,则是用一种讥讽的表情看她,让她很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些皇家公主一点也不欢迎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公主,总是找她麻烦。那些层出不穷的陷害招数,让阿悦见识到了人心的可怕。
她真的很怀念在知遇楼的日子,思念那个偶尔捉弄她,却也关心着她的人。
事情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阿悦没想到是以那样一种方式。
欧阳飞喝多了酒,竟跑来轻薄她,欲行不轨。当她想抵抗的时候,发现自己中了毒,浑身无力。一股香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阿悦才反应过来,是这熏香有问题。
这又是谁在设计害她?师父说的对,这皇宫是万万不能进的!
危急时刻,有人一脚踹开了门,阿悦心中一喜,有人来救她了!
她转过头,看到傅明扬站在那里,他依然手拿折扇,只是这次满脸怒容。
“你来了,太好了。”阿悦几乎喜极而泣。
傅明扬还未进来,外面又来了一人。
“欧阳飞,你当年为了皇位背弃月姐姐,如今,连她的女儿,你的亲侄女,你也要染指吗?十多年未见,你还是这副卑鄙龌鹾的混蛋样!”
师父也来了,阿悦松了一口气。
欧阳飞先是被吓了一跳,接着被人直呼名字臭骂一顿,酒醒了一大半。他看到屋外站着的尹翠微,一眼就认出了这位故人。
“是你。你躲了这么多年,终于肯出现了。”要说欧阳飞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大概就是面前这位了,一个知晓他全部过去的人。
“既然出现了,就别想再活着离开。”对于尹翠微,欧阳飞只想杀之而后快。
“呵呵,十六年前我带着阿悦都能全身而退,如今,你还想拦住我?只要我们今天没出这皇宫,明天你的丑事就会全城皆知。我想你也不愿让你的臣民知道,他们的皇帝是一个谋杀兄长的卑鄙小人吧。”
欧阳飞气得眼都红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放他们离开。
阿悦跟着师父和傅明扬一起逃出了皇宫。这个地方,她再也不想来了。
而一直躲在暗处的欧阳连城,脸上露出了志在必得的笑容。他没想到今天居然知道了父皇那么大的秘密!
第二天,皇宫里传出消息,皇帝刚寻回不久的佳玥公主暴毙。
不久,又传出皇帝更加看重二皇子,太子可能被废的传言。不过这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10
在回去的马车上,尹翠微第一次对阿悦说起了她的身世。
“你的娘亲,是我的至交好友,她是江湖上有名的才女,本来与欧阳飞相恋,可是欧阳飞为了太子之位,居然想把你娘献给先皇。你娘不愿,幸而被你爹所救,就是欧阳飞的哥哥。两人于患难中产生了感情,你爹为了你娘,放弃皇子身份。可是欧阳飞登基之后,竟然派人杀了你爹,还把你娘秘密抓进皇宫。”
“等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你娘已经生下了你。她让我带你走,给你取名悦。等我再回去救她的时候,你娘已经……我都不知道是谁害的她,皇宫中想害她的人太多了。那个地方,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师父,你是不是喜欢我爹啊?”
“咳咳……”尹翠微隐藏的心思被戳破,顿觉尴尬,扬手就想打这个徒弟。落下的瞬间,却又改为为她拍去肩上的灰尘。
马车停住了,阿悦掀开门帘,看到傅明扬就站在路边等着她们。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打开折扇,摇两下,说道:“我在等一个姑娘,她与我两心相悦,我愿与她白首不相离。”
然后他弯腰作揖,接着说:“不知阿悦姑娘可愿?”
阿悦跳下马车,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他。
后来,三人一起回到齐鸣山隐居。
阿悦觉得,自己这一趟闯荡江湖,虽然历经挫折,但是收获还是很丰厚的。
至少,她拐回了一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