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

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在我们村里,生孩子是件大事。

那个时候,远生伯父在村里当书记。每年到了农忙的时候,乡里会来一队“计生队伍”。为什么这个时候来呢?农忙的时候,那些超生游击队才在家嘛。而且这个时候,刚刚收了新稻,那些超生的罚款该交了。没钱?就把他家的新稻给拉走。把新稻藏起来的,就把房子的瓦片捅穿。这个季节,会有突如其来的暴雨,瓦片被捅破了,全家就等着淋雨吧。

那一年,“计生队伍”要远生伯父带着去抓他的亲弟弟,阳生伯父。阳生伯父已经生了4个了,都是女孩。阳生伯母此时还怀着第五胎,乡里已经明说了,如果远生伯父不带着去,就把他这个书记给抹了。远生伯父熬不过乡里的压力,带着“计生队伍”去的时候,被我爷爷,这几个伯父的叔叔给看见了,赶紧狂奔去我阳生伯父家,把阳生伯母接到我家去(那个时候还没我)。

“计生队伍”在我阳生伯父家翻了个遍,没找着人。有人多事告状,说去我家了。但“计生队伍”可不敢来我家“抓人”。因为我家有个终极武器,我爷爷的养母,我的曾祖母。

曾祖母王氏,一个没有留下名字的女人。她嫁过来没几天,丈夫就被抓了壮丁打日本鬼子,后来据说跟着老将去了台湾。我爷爷是过继给她的,因为她要是没有儿子的话,会被同宗的兄弟们“吃绝户”,虽然最终还是被同宗的兄弟把所有的家产给抢走了,但是我爷爷有良心,把她养老送终了。曾祖母最厉害的地方,就是她得了一种稀有的皮肤病,全身都是黑点,十分可怖。我五六岁的时候,她还在世,我看见她感觉像是见了鬼一样。

“计生队伍”只要我家,我曾祖母就搬个小凳子,坐在门口。吓吓他们,这时候要是有那个胆大的,敢硬闯,我曾祖母就会拉住他。这一身的皮肤病,谁见也怕传染呀(其实根本没有传染性)。你要是跟她说话,她就假装听不懂,她是外地人嫁过来的,说一口别人听不懂的方言。每次她大吵大闹的时候,可把“计生队伍”的人给烦死了。

“计生队伍”没抓到了阳生伯母,却让他们抓到了在田里的阳生伯父。我阳生伯父留下一句话,怕死不是党员,就被“计生队伍”压着去了做结扎手术。

结扎这回事,有的人结了,就没得生了。有的人结了却还能生。这在村里可是一大奇事。而王大法却是村里,最知道内情的人。王大法是村里的一个神神叨叨的半仙,这家伙居然还是个党员。三代贫农,到他这一代,估计还得贫穷下去。王大法放出话去,被抓去当天,给他两百块钱,他就给你做个法事,保证还能再生。

结果,有人找他做了,还真能灵验。后来,王大法喝醉了酒,和我爷爷狂拽的时候,才道出了缘由。原来,乡里卫生院做结扎手术的张医生,是他大舅子。他一收两百块钱,转身骑着自行车就去了乡里卫生院。给他大舅子一百五十块钱,出了钱的那家人,张医生就会特别照顾,保证你还能再生。

我阳生伯父被抓走了,阳生伯母哭的稀里哗啦。阳生伯父养着四个孩子,哪里会有闲钱。我爷爷把我老爸从矿上挣得卖命钱拿出来,本来这钱是留着给我爸结婚用的。找到王大法,没想到关键时刻王大法掉了链子,那天喝醉了酒,把他弄醒跑到卫生院的时候,手术已经做完了。

就这样,我的阳生伯父被结扎了。所幸,保住了阳生伯母肚子里的那一胎,不过,生下来之后,又是一个女孩。

这一下,我阳生伯母彻底崩溃了,从心里恨死了我的远生伯父他们。

转过头来,到了九十年代初。远生伯父最终还是被抹了,这回是因为他的大儿媳妇“超生”了。村里进入了“何书记时代”。何书记,就是个“和事老”。慈眉善目的,老头没什么脾气,不晓得和我爷爷有什么关系,两个老头很聊得来。而他当上书记,则是因为那个时代,大量的青壮年出去打工,村里就剩那么几个老党员和王大法。王大法这人做什么都不靠谱,自然轮不到他。我爷爷因为有黑历史没有平反,所以不可能。也就何书记顺利就位了。

每次“计生队伍”来村里,何书记都说,走走走,去我家吃个便饭。“计生队伍”一次来那么多人,本来就是来打牙祭的。可是,何书记住的远,这老头住山里,可远着呢。去他家吃顿饭,就把“计生队伍”给折磨苦了。那还有精力“抓人”,再加上何书记酒量特好,去他家吃饭,必须喝他自己酿的“烧酒”。何书记每次不喝趴下几个人,都感觉对不起组织了。再加上王大法这个老酒鬼,每次都能闻着酒味来。别看乡里“计生队伍”里那些女人,一个个都是知识女性似得,但是个个都找王大法算命。王大法纠缠几下,一天过去了,“计生队伍”随便在村里逛了几下,就该回乡里去了。

我就出生于“何书记时代”,那一段我们村里出生了好多小伙伴。村里的小学,也是在我们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时候,可以维持一年级到五年级全满员的情况。何书记无儿,有个女儿据说嫁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后来,何书记喝大了,回家的路上,掉到沟里,去世了。

何书记是村里第一个死于任上的村书记,他去世之后,没人能联系上他远嫁的女儿。几乎是全村人,为他戴孝送葬。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是都明白他为村里做了什么。

何书记去世了,王大法开始出任代理书记。那个时候,你要是不想被“计生队伍”抓走,就要写个保证书,叫村里盖个章,就放过你了。王大法揣着村里的公章,给他五百块钱,谁的他都盖。他这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一点党性原则都没有。虽然那个时候,五百块钱很多,但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从这个没有党性原则的王大法手上“买”一个盖章。

王大法这样“收钱办事”的行为,最终传到了乡里。乡里直接派了专员下来,叫王大法滚蛋。专员来了之后,直接采取最严厉的措施,该抓人的抓人,该罚款的罚款,人也抓不到,钱也罚不了的。那可不再是捅了你家瓦片了,直接派挖掘机把你家房子给拆了。

专员是外地人,在村里没有一点乡土乡情的,所以无论是谁求情都是说不动的。村里老章,在王大法当政期间,给了王大法五百块,顺利超生了一个儿子。王大法下去了,专员就带着人上老章家里了。专员说了,既然孩子都生下来了,那么罚八千块钱就没事了。

八千块钱?这对老章可以说是天文数字。老章一狠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专员根本不了他,说,别跟我耍无赖,没钱拿东西来抵,不拿东西来抵,就把你房子推了。老章这时候不说话,默默拿起一把柴刀,直接把自己的左手砍了下来。血洒了专员一身,据说把他那白衬衫都给染成了红衬衫。

老章,捡起左手,递给专员,说,拿我的手去抵。专员完全给吓傻了,他还哪里敢去接,幸好当时老章的老婆回家看见了,赶紧去找人。偏偏碰上了没事闲逛的王大法,王大法这回靠谱了一次,拿个破酒瓶子逼挖掘机司机,用挖掘机把老章送到了医院去,保住了老章的命,但是失去了手。

专员完全被吓着了,主动回了乡里去请辞,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在我们村里。

乡里意识到,利用专员,是很难处理好村里的事情的。这时候,响应干部年轻化的号召,乡里开始找寻返乡的党员来担任村书记。在我们村里,他们找到了谁,我的阳生伯父。

经过乡里来人的几次劝说,最终,我的阳生伯父,留在了村里担任村书记。那一年,我爷爷还是在田里种烟,看见我的阳生伯父带着“计生队伍”浩浩荡荡地去抓我远生伯父的大儿子,他的大儿子已经超生三胎了。

不过,这个时候,我的爷爷已经跑不动了。

“计生队伍”到了远生伯父家门口,远生伯父有愧,早就不敢出面管这事。但是,门口却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把大柴刀。这个人,是我的阳生伯母。

阳生伯母,指着我的阳生伯父破口大骂。死杀贼,今天你要是带的一个人进了这门,我就砍死你去。你自己受了这样的苦,难道下一代也要受这样的苦难啊!

我的阳生伯父,突然哭了起来。一个大汉,就这样无所顾忌的痛哭,我的伯母受不了,放下柴刀,抱着我的伯父哭了起来。两个加起来都要有一百岁的人,就这样无所顾忌地哭了起来,留下一队“计生队伍”傻傻地看着他们。

我的爷爷,抽了一口旱烟,说,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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