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善良有值得深思的故事

一瓶牛乳 〔阿根廷〕阿·荣凯 米林:

“你去哪儿?”

小面团:“我到牛奶铺去买一公升奶。”

他说着把空瓶子对米林 晃了晃。

小面团是个受儿童法院法官监护的小听差。他没爹没娘,浑身虚 胖,脸色苍白,长着一脸的雀斑,白眉毛,一对象鱼眼睛似的毫无表 情的圆眼睛和一个剃得精光的头。

他束着又大又长的蓝围裙,几乎把 那双穿着麻布面子粗线底的拖鞋的脚完全盖住。他的双手,由于一年 到头洗碗洗碟的缘故,布满了一道道红肿的伤痕。

米林:“我陪你一起去。” 于是他俩就肩并肩边走边聊起天来。米林是个体格均匀、瘦小, 举止活泼的孩子,小面团是个脚步沉重,行动迟缓、笨拙,口齿不清 的小听差。

米林比较胆大,不住提出问题,可是小面团只一味的回答。

“今天你的主母打过你没有?”

“还没有呢。”

“她最近一次打你是几时?”

“昨天晚上。”

“为了什么?”

“为了我打碎一只盘子。你知道,已经快十二点了。很晚啦。我 困得要命,简直要倒下来了,可是她还嚷嚷着:‘洗盘子!洗盘子!洗 盘子!’把盘子堆得象山样高。我越洗越瞌睡,可是那盘子老洗不完。 这时候,有一只盘子掉了——嘭!打碎了。太太一听到声音,马上赶 过来左边一巴掌!右边一巴掌!”

“痛吗?”

“痛?我不知道。反正已经习惯了,痛不痛我也不觉得了。”

“你哭了吗?”

“哭的。”

“要是你不痛,哭它干吗?”

“好让她不再打我呀。她总是打得我哭出声来才住手。如果我挨 了第一下打就哭了起来,她就不再打我了。要是不哭,那她就尽打尽 打……直到我哭了才住手。以前我是不痛不哭的,那才够受呢——天 天挨打,挨嘴巴;她还揪我的耳朵、头发,拧我……有时候还用脚踢 呢。现在我可不啦……现在只要她一走近我,我马上拉开嗓门哭。这 样她就连碰也不碰我了。”

“你学会了假哭?”

“是的。起先我不会,因为我妈从来没有打过我。”

“从来没有?”

“从来没有。你妈打你吗?”

“不打的。有时她生气了,只骂我几句,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我。 况且我还有奶奶护着呢。如果妈妈要处罚我,我马上飞也似地跑到奶 奶那儿,她是不许谁碰我一碰的……你没有奶奶吗?”

“没有。我什么亲人也没有。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爹就死了; 我的奶奶是在我没出世以前就死的;去年,我妈又死了。隔壁的大婶 领了我回去,把我送到儿童法院法官那儿。法官又把我分派给利塔太 太。”

“她凶吗?”

“不……有时候……骂得很厉害,打起来倒不顶痛……以前我认 识一个孩子,他被法官派到一个医生那儿当差……可怜的家伙!他的 名字叫路加斯。你没有看到他被打得惨呐!打得可真厉害!他们三个 打他一个:医生,医生的老婆和医生的娘。不,我说错了!四个!连 烧饭娘姨也打他呐。后来总算被他逃走了。可怜虫!”

“他既然逃走了,为什么还叫他可怜虫?”

“他死啦。人家发现他在路轨上,给火车压死啦。”

“他是故意躺到火车底下去的吗?”

“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儿,谁也不知道……牛奶铺到了。你等我 一等,我马上就出来……”

“瞧,这牛奶多浓啊!”

“白得跟天上的白云一样!”

“味道一定很不差!……你喜欢喝牛奶吗?”

“喜欢。”

“你喝吗?”

“喝。” “我可没有喝过。”

“为什么?不喜欢?”

“怎么——不喜欢?不给喝呗。牛奶是给太太喝的,因为她最近 才生了个孩子。我喝的是酸茶和吃玉米饼。老爷也不喝牛奶。他喝马 黛茶①,苦马黛茶。太太每天要喝三公升牛奶,早晨一公升,下午一公 升,晚上睡都要睡了,还得喝上一公升呢。”

“你干吗不向她要?说不定她会给你……”

“给,打嘴巴有份!”

“可怜的小面团!”

“为什么是可怜的小面团?”

“因为你想喝牛奶,可是人家不给……我跟奶奶说去……你到我 们家里来,天天都来。我要他们给你一杯牛奶喝。好吗?”

“如果你这样为我请求,你奶奶不会生气吗?”

“我奶奶从来不生我气的。”

“太太说,她不给我喝牛奶是因为我太胖了,她说,我是名副其 实的小面团……”

“大伙儿不都叫你小面团吗?”

“不。我的名字叫阿尔培托。小面团是太太给我取的绰号。”

“你喜欢人家叫你阿尔培托,是吗?” “是的,我愿意人家叫我阿尔培托·派里雅烈斯;可是我现在对 ‘小面团’这个名字,也已经听惯了。”

“其实我也不叫米林。那是我小时候自己给自己题的外号。”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米格尔·法德利凯·罗斯季·赫拉。”

“多么长的名字!”

“罗斯季是我爸爸的姓,赫拉是我妈妈的姓。米格尔是我爷爷的 名字,法德利凯是我奶奶的名字。”

“我妈叫阿尔培季娜,所以我的名字就叫做阿尔培托。”

“啊,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

“你把牛奶喝一点儿尝尝……”

“不行!瓶子里的牛奶少了,太太一看就看得出来的。”

“我们加一点水进去就行啦。”

孩子俩默默地相对望了一眼。小面团的眼睛闪出了光彩,瞧着他 的同伴;这是多么简单,而且,奇怪的是他竟从来没有想到过!…… 突然,他一声不响地拿起瓶子,把瓶口深深地塞进嘴里,开始一 口一口地把渴望已久的饮料,喝了起来。他疯狂似地喝着,忘记了世 界上的一切,尽情地享受着等候了这么长久,这么难盼望的空前的幸 福。可是米林的话使他从九霄云外又跌回到地上: “嗨,够了!你已经喝了不少啦,瞧,只剩小半瓶了。”

“现在就到你家加水去,唔?”

“现在已经不行了,一眼就看得出来。你喝得太多了。”

“那么怎么办呢?”

“你没有钱吗?”

“钱?哪儿来的钱啊?”

“我也没有……不要紧,我有办法……你索兴把它喝完!”

“都喝完?”

“对。” 小面团重又把瓶口对准了嘴: “喏,全喝了!一点也没有了。”

“好了。现在你把它摔了。”

“打碎它?”

“是呀。” 小面团把瓶子使劲摔在地上。瓶子摔得粉碎。

“行啦。现在你回去告诉你东家,就说你失手把瓶子打碎了。”

“她不会相信的。”

“那你就把她领到这儿来,让她看一看那些碎片就行了。”

“可是她看不到流在地上的牛奶哇。”

“对!那怎么办呢?”

“我倒有了个主意:我哭回家去就是了。如果我哭了,她一定会 相信的。”

“你无缘无故的怎么能哭呢?”

“你打我一巴掌。”

“我?!”

“是呀。你打我一巴掌。”

“好,给你一下!”

“重一些。”

“给你这一下!……”

“现——在——行……行啦……哇……哇啊!……” 小面团放开嗓子哭着回家去了。 米林也沉思着走回家去。 “米林!”

“做什么,妈妈?”

“那边来了一位太太和一个孩子。她说,你打他,还把一瓶牛奶 也给打碎了。”

“我?!” 米林激动地跟着妈妈走进过道,那里正站着小面团。他哭得一脸 都是眼泪,旁边站着他的女东家,狠狠地抓住他的手臂。米林的妈妈 吃惊地望着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问: “米林,你真的打了他两下,打碎了瓶子,把牛奶洒了一地?” 小面团的女主人却抢着回答: “怎么不是真的?你看,他脸上还留着你儿子的手印呐!” 米林的母亲还是半信半疑: “是真的吗,米林?” 米林激怒了,他正想把经过情形全盘托出的时候,发现小面团把 蒙在满是眼泪的脸上的手掌,轻轻地移开一点,注视着他。

从那默默 无言的眼光里,米林觉察到他正在急切地恳求自己帮忙!可不是吗, 万一他说了真话,那个狠狠地抓着小面团手臂的凶恶的胖大娘,准会 把小面团打死的。如果他撒个谎,把错处拉到自己头上,他母亲会怎 么处理他呢?罚他躺在床上?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这样的处罚反正 不会很长久的。每次总是没等他脱鞋子,妈妈就走进他的卧房,说: “算了,出去玩吧,下次可要学好啊?”老是那样。 可是现在总得回答几句呀。米林下定决心,抬头望着母亲,说: “是的,是我打的。”

“是你打的?是你?真的?是你打碎了瓶子?”妈妈不断地问着, 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是我。”

“马上滚到床上去!今天一天不准下床!” 米林向着房门走去,可是在没有离开以前,偷偷地对小面团瞧了 一眼。

女主人已经放了他的手臂。 孩子俩彼此望着。米林完全了解小听差的充满着感情的圆眼睛向 他表示的意思。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容,心里却象唱着一支轻 快的歌曲。于是米林毅然地回到自己的卧室,立刻躺到床上。 米林脱去了一只鞋子、一只袜子,就停止了,坐在床沿上傻等。

母亲气急败坏地走进房间。她满脸通红,眼睛里冒着火,用又尖 锐又生气的声音嚷着说: “怎么还不躺下?下流坯!你怎么不害躁,竟然打起可怜的小听 差来啦?赶快给我躺下去!” 米林原打算辩护的,结果还是决定把第二只鞋子和袜子脱掉。 可是妈妈的怒气并没有平息,嗓子反而更高了: “倒霉鬼!快躺下!没良心的东西!害我赔了他瓶子,又赔牛奶。 懒虫!你给我躺一整天。今天不许吃饭!” 米林慢慢地解开上衣。他想说话,可是没敢开口:他怕妈妈呀。

这时候,奶奶进来了,她是听到了叫骂声,赶来问个明白的: “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情啦?你干吗叫他躺在床上?难道我的小 孙子干了什么坏事啦?我不信……”

奶奶一来,马上给米林增加了勇气。现在他敢大声说话了。他打 断了妈妈的话,自己颠上倒下地把真情急切地说了出来: “我没有打碎瓶子。我只叫他喝牛奶,后来他自己把瓶子摔破了! 我打了他两个巴掌……是他自己要我打的……他说,这样他可以哭着 回去,瞒过他的女东家,免他一顿毒打……”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对她实说?为什么要说,你确是打了那孩子, 确是打碎了瓶子、洒了牛奶?” 米林很想说明理由,可是又说不上来。

奶奶弯倒身子,抱住他, 边哭边满脸的吻着,说: “吻我一下吧,孩子;吻我一下吧,我的小天使,我的小心肝! 吻你的奶奶一下吧!再吻一下……再吻一下,再一下!吻我一整小时 吧,我的好心肠的孩子!”

“为什么,奶奶?”

沈小娴 译摘自《外国儿童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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