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叔

1

根叔,人如其名,长得像晒干了的树根一样嶙峋,给人干硬干硬的感觉。

一张瓜子脸倒栽着,脸颊深陷,颧骨凸起,眼睛小得可怜,眉毛稀疏寡淡,颇有些山野道观里老道士的寒酸,风骨就更谈不上了。纵观整张脸,唯有突兀的大鼻子还有那么点威风凛凛的气势,散落的五官咋看咋都不协调,像是硬凑出来的感觉,搭在一起,就像闹分家的五兄弟,谁看谁都不顺眼。

根叔不仅人长得干硬,连命都是硬的,刚生下来时,娘的命就没了。他娘生他生了三天三夜,那半夜响起的哀嚎声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听得见,连鸡啼都成了催命的音符。十四、五岁上又没了爹,他爹得的是狂犬病,听说之前被疯狗咬过。可怜的老人,被锁在一间小黑屋子里,像疯狗一样又咬又叫又抓,那凄厉的惨叫声在黑夜里比鬼都可怕。等屋子里没了声响,人们打开房门一看,身体都已经僵硬了。他身上的衣服被自己撕得破烂不堪,一双手皮开肉绽、血迹斑斑,黄土夯筑的墙上被抓出一道道沟壑,上面同样血迹斑斑,现场惨不忍睹。

2

根叔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二十五岁时,村里掌事的奎爷张罗着给他说合了一门亲事,当时那彩礼是高得吓人,这钱都是村里的老少爷们儿一起凑的。眼看着就到了花好月圆之日,可谁知就在过门的前三天,他那未过门的媳妇竟然跳河自尽了。人人都在摇头叹息,天知道这人的命该有多硬。有村里的老人就说了,他铁定是阎王爷跟前的煞星转世,专克自己的亲人,越跟他亲近的人越会遭遇厄运的眷顾。唯独他饲养的牛儿们个个膘肥体壮。

根叔是队里的饲养员,光棍一条,吃住都在社屋里,牛们住外间,他住里间,日积月累,连身上的气味都有了牛的味道,人们都习惯叫他牛倌。提起这个牛倌村里人直竖大拇指,一个人可是喂养着二十多头牛呢,他的勤劳大伙儿都看在眼里。

根叔的牛棚里大人们鲜少光顾。除了根叔和那些牛们,再没有什么风景可看 ,更何况那里的味道也不好闻,只会招来成群结队的苍蝇和牛虻,他们都敬而远之。我们一群光屁股蛋的小子,却有事没事喜欢去场院里游荡,我们的目的可不是因为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孩子们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根叔最清楚不过。要是正赶上根叔炒了饲料,那我们这一趟就算没有白跑。

队里几百亩耕地,都需要牛来耕种。耕地那可是力气活,牛需要吃得好才有力气拉犁耙。到了节气,牛儿们就要享受特殊津贴,不但要吃好喝好,夜里还要额外加夜宵,这可是皇家级别的待遇。

牛的佐料花样多多;豌豆、黄豆却需要烘干炒熟再磨成粉食用。豆子都是在生产队里的那口大铁锅里烹炒,灶膛里细火慢烧,大铁锨在铁锅里上下翻飞,太生了不行,牛吃了会泻肚,太糊了也不行,没了营养还失了味道,火候不大不小才正好。这可是门技术活,根叔炒饲料的技术无人能比,每一粒豆子都色泽均匀、焦黄酥脆。

烟火缭绕的烟雾中,豆类的香味也被热量激发出来,喷香扑鼻。那香味像长了飞毛腿,一下就香遍大半个村子,何况我们这群馋猫都长着顺风耳逆风鼻。香味飘过,我便率先闻风而动,因为我家离场院最近。我会趁着根叔忙碌的空当儿偷摸抓一把豌豆放裤兜里,那豌豆还是热的,腿间热乎乎的,那流动的热度在身体上恣意徜徉,别提那感觉有多幸福了。放一粒在嘴里,嘎嘣嘎嘣咬碎它,香味顿时溢满口腔,那是幸福的味道。

驴子在磨道里默默地转着圆圈,根叔看也不看,用耳朵听就知道驴子有没有偷奸耍滑,有时候冷不丁呵斥一声,偷吃的驴子秃噜一下豁鼻子又快速转起了圈圈。石磨轰鸣着,豆子在石磨的摩擦下溢出的香味扑面而来,就连平日里那浓浓的牛粪味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顺手拿起枝条抽打驴子的屁股,自告奋勇替根叔看起了磨盘。当然,我的小手也会时不时偷抓一把木桶里的豌豆或者黄豆放裤兜里,根叔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每一次我都收获满满。

有时看到根叔嘴巴叼着旱烟袋呆呆发愣的样子,我就忍不住问他,“根叔,想媳妇不?”

根叔立刻笑得皱纹飞上天,“嘿嘿,那还能不想?咱想人家,人家可不想咱。咋了?你小子也想媳妇了?臭小子!还穿开裆裤呢,就知道媳妇中用了?”

有个媳妇真得好,哪有几个打光棍的汉子光景是好过的?难怪根叔这么瘦,这定是没媳妇的缘故。女人需要男人滋养,男人也需要女人来润泽,阴阳互补才是完美人生。

从那时起,我莫名的就情窦初开了,连做梦都在想着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才好。找媳妇,要趁早,可别学根叔这么老了还打着光棍,着实可怜。我十二三岁上就悄悄喜欢上了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翠儿,十八岁就和她偷偷地约会了,可最后为了那上千元的彩礼,她还是成了别人家的媳妇。

3

春天的阳光爬过场院里那半截低矮的土墙,懒洋洋地倾泻下来,世界都是祥和的。墙跟下,根叔像半截树桩眯着眼睛倚在柴草上晒太阳。经过日光的桑拿浸润,那张黑乎乎的脸膛也逐渐红润油亮起来,那个肉墩墩的酒糟鼻子更像是在油锅里烹煮了一样冒出了油花花。

享受了一个多小时的日光浴,他感觉浑身燥热,身上晒出了热腾腾的汗,他便将那件补了又补的大棉袄脱了,在暖阳下有滋有味地捉起了虱子来。那件油渍斑斑有着特殊气味的大袄里,似乎藏匿了千军万马,不时地从棉袄的夹层缝隙里钻出一个又一个肥头大耳的侵略者。别看根叔人长得瘦,身上的虱子却被喂养得大腹便便、油光水滑,这些讨厌的家伙们和眼前这个寄居体极不协调。越发觉得瘦骨嶙峋的根叔来得可怜。我们几个小伙伴在他身边点起了柴火,那些肥头大耳的虱子兵在火里噼啪炸响,一股特殊的焦臭味久久挥散不去。

我印象中的根叔很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每次见到他都是在不停的忙碌当中。牛圈每天要打扫,那些牛啊驴啊都是直肠子,吃得多拉得多,场院的一角堆积了小山一样的牛粪。到了春天,它又是地里上好的肥料。根叔每天都要挑十来担水来饮牛,牛的胃大得吓人,牛头扎进桶里,咕咚、咕咚,一会儿的功夫大半桶水就没了踪影。冬天,给牛吃的草需要铡碎,定时投喂。铡草也是门技术活,没有两把刷子铡出来的草牛都嫌弃。到了夏天,小草刚刚露出嫩芽,根叔就把牛们赶到东山的山坳里让它们吃那些鲜嫩的青草,他就成了真正的放牛郎。

4

五十多岁那年,根叔终于有了自己的女人。

那是一个不知从哪里走来的、讨饭的女人,四十左右的年纪,模样倒是清秀,就是人有点呆傻。

一段时间后,女人没有走的意思,队长就做主把她留了下来,特地找了几个后生帮着把根叔住的小屋里里外外打扫了一番。土色的墙面也破天荒的用旧报纸给糊上了,窗户上也被巧手的大嘴婶贴上了一对大红的喜气洋洋的喜字,这一打扮,整个屋子里就亮堂了许多。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根叔的眼眶红了,他激动啊!没想到五十多岁的年纪了还能有今天。这搁以前他是连做梦都不敢想啊!队长又好心给他们送来了一床厚厚的棉被,乡邻们也都自告奋勇来帮衬;这家一瓢面粉,那家十个鸡蛋,尽心尽力接济。根叔这就算成家了。

那一晚灯熄后,我们几个调皮的熊孩子躲在根叔窗户底下偷听他们的悄悄话,结果什么都没听到,只听见根叔喘气的声音像拉了犁耙的老牛,笨拙而急促。

那几年根叔像焕发了生机的枯木,迎来了人生的第二春。人也越发勤快了,洗洗涮涮、缝缝补补,都是他一人在干。脸上始终溢着笑,身上的那股怪味也消失了。因为多年没有女人,根叔身体里奔涌的爱像大河泛滥,对这个所谓的媳妇好得无以复加,有一点好吃的都塞到女人的嘴巴里。别看女人有点呆傻,却也知冷知热,知道谁对她好,特别听根叔的话,像个讷言的孩子,根叔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俨然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可好景不长,这样温馨的日子过了不到三年,那女人突然就消失不见了。跟叔在外面寻了整整三天,回来后人也变得痴痴呆呆的。

从那以后,生来就不爱说话的根叔话就变得更少了,闲来无事就爱往村路上瞅,那目光像草原上的孤狼寂寞而寥远,人也越发神经兮兮的了。

5

那一日,残阳如血,光秃秃的枝丫沐浴在血色黄昏里,有一种肃穆神秘的感觉。风从山谷吹来,山的那边魅影缭绕,有靡靡之音传来,似乎在召唤着什么。

根叔穿着他那件油渍斑斑的大袄,迎着夕阳一路朝西走,他喂养的那只老黑狗一直跟在他身后,像一个忠实的老朋友,亦步亦趋。一片残阳下,一人一狗,成了这个冬日里最后的风景。

事后,有人说那天看见根叔了,还问了一句,“根叔 ,您这是要去那里?”根叔没有说话,眼睛直视着前方,脸上有一股圣洁的光,像是一路向西的朝觐者。那人还说,他顺着根叔的目光向远处看,模模糊糊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看背影像是根叔走失了不久的傻媳妇。村里的老人说,他的魂被那个傻婆娘勾走了。

从此以后我再没见过根叔,他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在村子里消失了。众人翻遍他的屋子,也没找到半片纸片——他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留下什么钱财宝贝。油腻腻的竹席底下,只散落着几个几分钱的钢蹦,寒酸的裸露在那儿,像一个个感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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