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绵绵,脚下是沙沙小路,通过那片灰色树林的房子,就是她家。
我已经走了很久。我在林中东看看、西看看,我怕有人会注意到我,而事实上,这里素日无人,更不用说阴雨天了,连鸟也没有。回头望去,只有我孤单单一排脚印,是不大清楚,还有手里那把伞在地上插出的小小泥坑,雨太小了,撑伞简直是吃饱了撑得,只好来撑地。每当有暗云飘过,我便驻足观望一阵,头顶上枝枝桠桠都湿哒哒得垂着头,和我一样不吭气,在那个阴霾的时节里,谁都不爱说话。
某个时刻,雨下大了些,我摆脱那条路,穿过树林,来到堤岸上,有块阴云从远处飞过来,河上还是白茫茫一片,有芦苇,仿佛还有歌声,我撑起伞,像蘑菇一样蹲在一旁,开始想那个望向江岸的故事,一个人,在这时只能有这点思想,迷离的寻找,看不清也在找,并且内心欢喜,而且我相信,如果对岸也有那么一个人,他也正呆呆的望向这边。
如果对岸是J呢?
我立刻打断自己,她家在树林尽头,不会跑到对岸去。
如果真有如果这件事,她也一定是划船过去的对么,这样想着,我下意识地看看那边有没有歇脚的船只,还好没有,芦苇丛后边也没有,她是在家里无疑了。
我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像做贼一样,又上了路。
一切都是怯生生的。
走了片刻,我开始怀疑自己,究竟在胆怯些什么呢。那么踱来踱去,究竟能不能穿过树林呢,重要的是,为什么担心有人注意到呢。我对自己说,我不过是在徒步旅行罢了,没有随地大小便,也没有自言自语手舞足蹈,无论如何看起来都不像个疯子。
我想大声囔囔一下,结果我咳嗽了两声。
这也许是季节的缘故,我想。如果是在秋天,落叶纷飞的时候,我想我一定豪情万丈迈向前方,那是白衣如雪的日子,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江湖,在这儿最合适不过了,而决战就定在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等前戏做足了,在抽出宝剑的一刹那,淡淡地说,你要想好哦。
天越来越阴沉,我有些心猿意马,在接连跳过几个水坑后,前边那片灰色树林这时显出森重重的绿色,好像森林一样,我站在这个森林的路口,开始设想见面的情景,由不得自己。
也许我们望见对方颔首微笑,那我就该答以微笑,同时伸过手去,我凭空比划了几下。反正她那种矜持的女孩子不会太过分,上来给我一个拥抱是不能的,顶多只是握握手,退一万步讲,即使她要抱我,那就随她,想到这里,我心开始扑扑直跳,好像她真的凑过来似的。至于开场白是什么,敲门该用左手还是右手,那可要好好想想,反正总不能说:今天天气……好黑啊!
或者她出去了呢。
我突然冒出这个想法,这样的天气总不太可能吧。
或者根本不想我来,或者根本不会开门。
我在林中转了几圈,连续的阴雨让树皮都湿透了,那是片槐树林,看起来也有些年头,如果都伐掉,打成船只,就可以顺流而下去她家。
我有点嘲笑自己,觉得自己真是个疯子了,明明就在眼前,还要靠着东拼西凑的回忆来助阵,直接过去看看不就完了么,瞎比划什么呀!
可我真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呢。
你要想好哦。
那本书的最后一页,就写得这句话,那是J她赠给我的。
在她送我那本书的前两天,我想我是对她表白过,我说我喜欢你来着。
那次表白非常失败,我吞吞吐吐还垂着眼帘,像犯了错似的。
当时没有回应。
后来她说我在看一本书,看完书才有空和你聊聊,现在嘛,没空。
我当然说,哦。
虽然不情愿的,没法子,还是悄悄退下了,退下时候我还悄悄看了看她手里拿的那本书,名字叫《天使望故乡》,我没有读过,但我发誓要读这本书。
周末前我就从图书馆借来那本书,只有我知道一切为着她,仿佛这本书就是那把钥匙。我也读过一两本小说,自认为品味不凡,而据我所知,我周围的人没人读过这类东西,他们都读武侠小说,女孩子都读琼瑶和席绢。如果在周六之前问我天使是怎么回事,我还不能确切回答,我只是以为天使是长着翅膀的小屁孩,帮着你追求姑娘。但是那个下午之后,我就不再那么说了。我觉得自己不爱多说话,也并非天生如此。
但那两天,看见她还是心急如焚,就如同但求速死一样的心情。而且我觉得自己有必要死缠烂打一回。下定决心之前,我同他们会晤过一次,招数是他们告诉我的,是金庸和琼瑶告诉他们的,我大略领会其间的精神,只是拿捏不好,我深知自己不是那样的孩子,我会脸红的。
于是在隔了一天之后,我看着J的侧脸,接着上次的话头重新问她:
你说的《天使望故乡》,是讲什么的呀?
我不知道。她说。
她又说,没讲什么。
我意识到我开始涎起脸来。
理想中的我自己,应该是文痞范儿,涎着脸但是不讨厌,嘴上则应该说:你不是看过么,小妞儿?
但她不等我再说,就率先说道:我还没看完呐!
他们都说,像这种外国书,看着挺没劲的。
嗯。
那你还看?
嗯。
其实说真的,我有时候也看外国书的,小时候常看。
我又说:不如我给你推荐一本吧?
她完全不理我了。我真的慢慢开始脸红。我说:
那一本叫《望向江岸》的书,不知道你看过没有呀?你应该看看,虽然我不知道天使望故乡讲得是什么(其实是不好意思向她提及为了她我也看过),但我想《望向江岸》你一定喜欢的,我看过之后又看了三遍,里面的杰克,像阳光一样孤独……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她看了我一眼。她说,其实天使望故乡她也没看完,剩下一点,而那本什么《望向江岸》,她就根本也不想看。
我弱弱地说:挺好看的呀!
接着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红脸,正在往下烧。
有一刻,我曾想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但有一刻,我想箭用完了就走吧,还耍赖皮啊,想到这里就无比气馁。这个我所爱慕的姑娘,难道就这么草草地射上几箭,然后铩羽而归么。
她呆了一会后,又主动看我道:
那天你是什么意思呀?
在那个星期日的前半段,我是惬意的。外面霏霏轻雨,我拿着那本她没看完的《天使望故乡》,感受着上面她的气息,她把书赠给我的时候,没有多说什么,只说,拿去看吧,看完了给我讲讲最后,而我看到最后一页,赫然见到那“你要想好哦”的话时。我更决定登门找她,因为毕竟,这五个字即便倒过来读,也丝毫没有拒绝的意思。
我早就打听到了路。
拿着雨伞,从清晨出发,那一刻心情是无比欢愉的。
我想J也是惬意的,她一定在家,伴着雨声读书。虽然从某种程度上,我不够了解她,但她那样的女孩子,即使一时不想读书,也要装装样子,那么她一定在读书了,此番前往,那是最好的见面方式,一个美丽的女孩,以她最知性清新的一面,不经意显露给她的爱慕者,那她也一定是欢愉的。
我边走边想,走上这条沙沙小路来。
而到了此刻,我的心事就像飘出来一样。就在我想到她未必想见我的时候,我还是决定冥心孤往。我看看四围还是没人,天地间烟雨濛濛,我和她之间就像突然隔着整个苍茫江山似的,也许见了面,只是普通朋友那般寒暄一下,没有多说话,也许我应该拿着图书馆借的那本《天使望故乡》,我想还书是个很好的借口,然后掉包计还能赢得又一次机会,可惜没有用了。
我踢了一下路边的小树,淋了一身雨水。
脚下依旧沙沙响着,好像是惯性,那片绿阴如盖的树林,现在就盘旋在头顶上。我想兴许锁着门呢。
我重新梳理一遍,觉得我喜欢她,和她没有关系。
我还想着,敲门用左手,右手可以打招呼;还要恭谨谦让,尽管这冒失的拜访有点唐突;还要祈福她爸爸妈妈不在家里,只有一个耳背的爷爷在踱来踱去;或者她正好在读书,正好有一处语焉不详的地方;或者她也正想见我,见了面不说话也很美好;或者她恰好出门回来,两两相遇,那就冥冥自有缘分啦;或者她在观雨,看到我了。。。。
我站在铁栅栏门前,我想我是站了很久了,里面是小庭院,果然没有锁门,窗前也不见她的影子。
好像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又都不在想象范围之内。
慢慢地,我觉得我的钥匙消失了。
回来的时候,天放晴了,我觉得自己步履匆匆,好像要甩开自己的灵魂,穿过树林,河面上没有了飘渺的歌声,枝头开始有鸟叫,带动了河里的青蛙,一起打破岑寂,让人受不了。我觉得一开始我就暴露了,虽然面无表情,但我内心戏太多太逼真,连鸟都知道了。青蛙也知道了,还有蝉声,像是火把,从一棵树传递到另一棵树,霎时间响成一片。我看到太阳刚刚出来,河面上煮着粼粼波光。在水中央,我多么希望看到有一条船,那时不管是谁,我都要向她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