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魅石屏城

        初夏傍晚仍在炙烤,太阳终于不太情愿地向石屏城西面的山野而坠,留下火火的暴性暑威;那一轮圆月似乎也憋闷,它有些急不可耐,从石屏东部山头浮上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又是华灯初上时,石屏老城里去躁留韵,开始透出一番安宁的生气。

        白天的燥热正在消弭,龟背老城像一块圆而方的豆腐,被切割成几块后,安静地搁置在一张硕大的桌子上,透着余温。

        老城的东正街、西正街、南正街、北正街是这块豆腐上永久的划痕。它们被特意地规整,用心地错位,隐秘在夜色渐浓的深处。

        祥和的灯影散出入定的光晕,间隔不远就是一轮圈影。

        蚊虫开始在灯下舞弄着它们恒定的乐姿,盘旋追逐。白天的古城是人们的,现在的古城灯盏是它们的。它们也在赶集聚会,簇拥在它们的这一小块放光的乐园,“嘤嘤”地不肯停歇。

        凸状的青石板,早已被来往的足迹踏磨得润滑了,泛着捉摸不定的光泽。

        一袭红裙伴着“踢踏”作响的脚步而来,悠然的回声不紧不慢。

        一忽儿,深巷里走出一只无声无息的黄狗,它探出头颅,竖起耳朵,警惕地左右瞥了一眼,然后伸着舌头,忽忽地嗅着青石地面,“吧嗒吧嗒”舔着街边那只洋铁碗里的水。

        旋即又从巷口墙角闪出一只花猫。

        两个好动不好静的家伙开始找乐子打闹起来,黄狗左右跳跃,体现出它的大哥风范,只轻轻咬住猫的翘尾,逗它玩。

        花猫有些翻脸了,扬起爪子扑闪,作势反抗,它趁黄狗注意力稍泄,跃上对面的窗台上,匍匐着看狗。

        黄狗儿正在兴头上的玩趣被花猫带走了,它无奈地盯着猫看,悻悻地离开,去找属于它的玩常。

        街边坐着一溜老人小孩。

        老汉“吐吐”的烟筒声回荡在街角,应和着老太太们的絮叨。东家长西家短的故事,锅和碗瓢与盆的磕碰,尽在整个石屏老城里各自为阵,娓娓有声。

        他们摇着蒲扇,驱赶蚊子,神态悠闲从容,心情和种在房舍边一爿葱韭地一样,平静,愉悦,坦荡。

        所有的人,不论是本地人,还是外地游客,都在有滋有味享受夜色古城带给他们的美丽心情,并乐此不疲,流连忘返于其中,忘了归期。

        此时正是纳凉的难得时光,聊友们的话题各异,语调里也透着舒心的凉意。

        安静的古城夜街也是孩子们的天下,没一刻消停。小女孩的辫子在灯光下跳跃,男孩们的笑闹声在暗角处传出。

        统治着古城的烟火气息一直未变。

        古城的夜晚,古城的灯火,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况昧。这种感觉一直就在骨子深处,是永远的灶台锅铲,是温情的大姑娘小媳妇。

        我很少在夜色之下去古城,我生怕惊扰了古城的夜魅。我一直把对古城的可恋埋藏在心里,不让它接触氧气而长出芽、开出花来。

        但天气的酷热让我极偶尔地游走在夜晚的古城里。

        因为我总觉得古城会产生凉意。

        我走得很轻,亦如古城清幽如水的灯光一样。

        我尽量把遥望溯回到那年那月,任思绪天马行空。

        石屏古城始建于明成化十六年(1480年),知州蒋彝立石屏州土城四城门。

        东门名迎恩, 寓意为“恭迎皇恩”;

        西门名通贡,这个名称意义重大:我等边疆少数民族衷心拥戴中央政府,我等地方政府严格遵守官方正规贸易;

        南门名钟秀,借名南边山钟秀峰,寓意汇聚山灵秀之气意;

        北门名拱辰,名称源于《论语·为政》:“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拱)之。”喻拱卫君王或四裔归附。

        四个城门的命名,高调凸显,在这个僻壤似乎过满过誉,其实,意思虽高大上,根子却很浅表。四城门又岂能及中原王朝门庭万一?一个世纪以后,中原早就“四裔归附”了,石屏城的四个城门愈加显得力不从心。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时任知州箫廷又对石屏城东、南、北三城楼进行改造修建,四城门更名:东门名海日,南门名云台,西门名宝秀,北门名龙朋。

        城门名称的改变,一下变虚为实,沉稳低调起来。

        知州箫廷的为政理念一定更内敛,更务实,他不喜欢表现张扬。他一定认为,石屏城小地方一个,只能依从中央政府,搭好自己的小戏台,唱好自己的地方戏,当好本分的地方人,干好本地方的事业。

        通贡门的建立,意味着民间的“互市”也潜滋暗长。于是,石屏古城的四城门,成了安全的买卖庇护之地。

        石灰巷、银匠巷、卖米巷,卖香巷……它们逐渐形成了小气候。

        巷道的买卖又延伸出街市:城中的东西南北四条正街不必说了,文成街、土主庙街、东后街等次街粉墨登场。

        这种民间的“互市”规模把石屏城打造成熙熙攘攘利来礼往的热闹集市。

        精明的生意人逐渐获利颇丰,以姓氏为名的张家巷、竹家巷、罗家大树不甘示弱,抢占滩头。各条巷道如一张蛛网纵横穿梭在石屏城。

        “走西头”一直是石屏人的一段传奇。

        各种文献早就注解了石屏城、宝秀人生活的丰裕,都源于石屏人“走西头”。

        “走西头”的领头人有一个称谓:马锅头。

        我在暗暗猜想,当年那些走西头的马锅头们在这个夜晚的古城里会做些什么?

        这样的时刻,他们一定坐在卖米巷的长凳上喝够了酒,吃饱了饭;他们一定在诸天寺巷的草墩上歇脚,饮完了茶,喂足了马;他们一定在小炉匠巷的火星处等待,红钢淬火,马掌已备;他们一定坐在罗家大树脚打盹,休闲时光,准备启程。

        他们也早已于卖香巷驻足,购香一把,祈福平安。

        前方去西头的路,遥远而漫长,一路上生活的必需品要在这个小城里置办妥当。

        他们的身影在跳动的烛光里越拉越长,他们在母亲的不舍眼神里远去。

        烛光未央身已远,只为骡驮布和茶。远方的村庄里有相好多年的阿妹,她一定还在路口盼着赶马的阿哥给她带去一些她心爱的小礼物,这里正是购买礼物的好地方。

        在古城里还有老朋友要看望,有些想法要交流,有些事情得交待,去拜访免不了又要喝一场酒。

        此时也是去幽会有情人的好时光。哪怕看她一眼,说上一句话,也能给心里带来一些安慰。

      不然,明天怎么能上路远行,怎么能翻越高高的大山,怎么能走那长长的西头路。

        一别就是数月,阿妹的叮咛已揣好在心。带着念想上路,再劳顿也心安。

        路上的思念曲令人长精神,脚上的阿妹鞋让哥不畏难。骡铃一响,只为一个幸福绵长的港湾。

        古城靠“走西头”而使身躯丰腴。

        古城更有“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的励志故事。

        数百年前,古城里已是文风鼎盛,秉烛夜读,殚精耗神。烛光灯影,踱步徘徊。窗棂风处,一卷诗册。书案桌旁,笔墨纸砚。

        古城读书人及第的骄人场面,一直在盛演。明清两代,石屏重教兴文,初衷未改,曾出文进士 65人,翰林15人,经济特元1人,武进士11人,文武举人640人。余下的,再不济也是个秀才。

        此等盛况,形成了石屏科举人数仅次于昆明和大理的浓郁文风。

        袁公嘉谷先生,终于扬起云南的最高文化大旗,他于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勇夺经济特科状元。

        那时的古城四合院落,毫无疑问,灯烛在切切地召唤。那时的文化烛光,毋庸置疑,为石屏的人文历史增添传奇浓厚的韵致。

        那是一段厚重苍远的古城历史。

        古城的况昧悠远,古城也曾热闹非凡,眼前的灯火在嬗变。

  在这样的夏夜,与古城的灯火夜景对话,古城的积淀,古城的烟尘,一直未曾远离。

        我们究竟想从古城里得到什么?我们又能从古城得到些什么呢?除了一些片段记忆,也许我们什么也得不到,什么也带不走。我们与古城邂逅,我们从古城走过,谁能说出我们又能给古城留下些什么。

        古城的灯晕或许能有些启示。

                                 

        古城之外,扑面而来的是现代元素的氛围。现代气息似乎一直和忙字有关,匆匆的神色,匆匆的脚步,连心事也是匆匆的。我们似乎来不及停下看看周遭,就得像穿梭的车辆,一闪而过。

        古城里的主道是正街,新外城的主道已经不再叫街,叫“路”,焕文路、西山路、凤凰路、湖滨路……

        外城的路族队伍还在继续壮大,石屏城由原来的小家碧玉悄然而成大家闺秀,虽身在闺中,人已识。

        没有黑夜的外城,喧哗似乎是不变的主调。路灯昂着头颅,高亮耀眼。夜晚的每一条街道路径一直是白天的样子,亮得晃眼。

        灯光把关于乡村黑夜的回忆遗忘在了狂奔不息的时光里。

        抬起头,天上的月亮大致只有圆满时的一半,蒙着一块模糊的面纱,所以不太清爽。它淡淡的光辉,遥相呼应地面上闪烁的霓虹。

        天上宫阙的寂寞和人世间的灯影繁华一直在对话,却有些曲高和寡。

        月亮有阴晴圆缺,月光似乎不敌这外城的灯光。

        远处的群山也隐没在夜色里,只把山上的点点车灯勾勒成了天空中的寥星。像儿时母亲深夜为我缝衣点燃的烛火,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怀念。

        在主路人行道上散步健走,已经是石屏城里的一道生活习惯。行走不一定有时空的界定,交通也不复杂,可从容地面对灯语,可禹禹独行野外田园。

        人们大多一方面是为了活动身体,另一方面是为了收一收纷繁的脚步,或者端详一下沿途中每个熟悉或不熟悉的场景。

  古城的东西南北城门早已经成了一道无法复制的记忆,古城墙也被赶去约会的步履踏得荡然无存。

        心囿的藩篱一旦沾染了晃眼的高灯,就决然地走了出去,甚至连头也不回。

        我无数次在夜晚的灯光下走过这座古随新的城市。我一直认为它有某种夜魅的东西在牵引。

  街市。行人。远近的楼群。女孩的秀发。商城的彩带。还有幻梦重叠的妆饰。都在夜灯中飘荡,像一首随着感官蠕动而没心没肺的歌曲。

  我喜欢在夜晚的街头观看每一家亮着灯火的店铺。点心店、木器铺、小吃馆、杂货店、银器店,还有弹花铺,美发厅。

        烧烤店的炉子架上烟雾缭绕,角状的小豆腐“滋滋”地冒着白气,空气里弥漫着一阵阵杂陈的味儿,吸引着三三两两的情侣和他们的朋友。此时,正是他们用心享受的开心时光。

        铆焊店里的一班工人就在铁架上吃饭,光着膀子,享受一天辛劳之后的晚餐。

        小吃店的女老板开始是很朴素的,像是从乡村才进城的样子,留有浓重的地方口音。现在已经时不时地扬起手来,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她的头上剪出了新发型,人变得白嫩了,双眼滴溜溜转,对顾客说着热情的话。

        她总是掉过头朝外看着行人,把自己的钱夹和那个时尚女士挎着的LV皮包比对一下,继而露出羡慕的神色。由于渴盼食客光临小吃店,女老板的眼睁得很大。每一个路过者都是她潜在的客人,她好像随时恭候您入座。

  一家旧货店门口,一个满脸灰白胡子的老者正在独自喝酒。灯光照着他手中的酒瓶,以及他有些佝偻的身体,那景象很奇特,像一幅人像素描画。

        老者黑瘦缄默,表情不显喜怒,蹲于地上,一个小盘里的几粒花生米和煎鱼混杂在一起,算是他的下酒菜,手中的整瓶白酒只剩下半瓶,老者已经微醺了。

        爱喝酒的人,通常有故事。在灯光下喝酒的人,至少他的故事不会幽暗。

        我猜想,老者一定是有故事的人。我只能世俗地猜测,他的老伴呢?他有儿女吗?原想和他聊聊,但我还是走开了。

        有故事的人,有时只能品咂自己的人生百味酒。

        石屏城的夜魅,温和宁静,在古和今的缝隙里交织,让我感受到百态的人生和沉厚的历史。

        是沉静。是热烈。是古风。是今生。

                                        2019.0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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