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下》
陈九川录
心外无物
这段洋洋洒洒的陈九川追忆,归根结底,只是说了一个主旨:心外无物。
王阳明的心外无物包含三个内容。
第一,万物一体,万物都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无人敢说自己的四肢、头、五脏六腑是心外之物,因此心外没有物。
第二,物者,事也,你做事必须用心指使你身体某些部分,不指使,心就不会动;心不指使你身体的某些部分,那么,也就没有事发生了。
比如,你要吃猪头肉,猪头肉不是有一“物”,吃猪头肉才是一“物”。表面看,你是用嘴吃的,但背后指使你嘴的却是你的心,只有你的心想吃猪头肉了,才会指使你的嘴去吃,这一吃,就有了吃猪头肉这件事。这个“物”。
所以,王阳明才说,身心意知物是一回事。先来看“身心”的关系:身心是互依互存的,没有身就没有心,没有心就没有身。
再以吃猪头肉来讲:只有既有身又有心的大活人才能吃猪头肉,吃这一动作的发生,是因为你想吃。“想吃”就是意,吃猪头肉而不吃别的,是我们良知的判定,这种判定可能和你的好恶有关,可能和当时的情境(只有猪头肉)有关,无论是那种,你吃猪头肉都是正确的,因为它可以食用,并且味道不错。
“可以食用,味道不错”就是你良知的判定,这就是“知”。
“吃了猪头肉”则是“物”。
由此可知,身心意知物,缺了谁,吃猪头肉这件事都不可能发生。
第三,“心外无物”是一种概念,同时也是心学所提倡的。其实客观存在的“物”很多,我们不能把注意力分散在所有的物上,我们只能集中那么几点。这就需要我们聚精会神于某几件事,如此一来,就能投入最大智力和精力于这件事上,成功的概率则会大大增加。
如果我们对心外的一切物都在乎,那就会成为“样样通,样样松”的半吊子,累个半死,到头来一事无成。
王阳明生活的时代,社会生活五花八门,今天我们的社会生活更是丰富多彩。这就需要我们不把精力浪费在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上,人生在世,其实只有那么几件事是重要的:亲人的健康、一份自己喜欢的事业、并不复杂的朋友圈。人只需在这几件事上用心,就足矣,如果能用心把这几件事做好,就是阳明心学所倡导的“心外无物”。
念头三要素:不停息、要正、要收得住
程颐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件事。
有人来找他,说:“我是个特别专心致志的人。”
程颐问:“为何这样说?”
此人回答:“我在静坐时,儿子在隔壁读书,我都不知道他是勤奋还是懒惰。”
程颐夸奖他;“你的确是个持敬(专心致志)的人。”
陈九川和王阳明谈起此事,王阳明却说:“程颐恐怕是在玩冷幽默,因为这种专心致志的程度,恐怕只有‘身如槁木、心如死灰、耳聋目盲的人’才能够做到。”
王阳明在这段话中谈到三个问题:一是念头不息;二是念头要正;三是念头要收得住。
凡是人,不可能进入庄子所谓“坐忘”的心斋境界,人纵然在静坐时,内心深处也会有所念想,这念想就是“戒慎恐惧”,人要么是“戒慎恐惧”,要么就是非“戒慎恐惧”,诸如为名为利的远大理想,整治他人的阴谋之想,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这是其一,但凡是活人,念头就没有息时。
其二,我们的念头必须正,非出于本体发出的念头就是私念,就是非正念。什么是本体?当然是良知。所思所想,必须是良知判定为正的才是正念。
其三,坏的念想要及时去除,纵然是好的念想,也不能随其泛滥。读书时,突然听到好听的曲子,突然看到美色,欣赏一下没有问题,但不能因此就放弃了读书,而真的去听曲子,赏美色了。
这就是念头三要素,缺一不可。
事上磨练,练的是内外合一
有个叫梁日孚的向王阳明学习,学习得津津有味,后来因为要参加进士考试,必须离开王阳明。他很不舍,认为离开王阳明,人生就废了。
王阳明告诉他:“你来学大道,你觉得圣人的大道真有固定的形体吗?大道能够被时间限制、被空间限制吗?你一定要让自己的心保持清醒状态。”
梁日孚思考了半天,终于恍然道:“我慢慢地接近圣人的大道了。圣人的大道,在心上求,所以不局限于什么事;用心中的天理表达,所以不局限于什么物;用与生俱来的人性发挥,所以不被时间限制;用精神驾驭,所以不被空间控制。为什么一定要长期待在先生的门下呢?”
王阳明就微笑说:“你呀,接近大道了。”
二人的对话,其实就是通过事上磨练,大道内外合一之境。事上磨练,不必局限时间、空间,更不能局限于事情和物体。在任何时间和空间中,对待任何事和物,都应该以一种心意对待。无事时,如此;有事时,更要如此。
人在无事时如果不胡思乱想、心中宁静,便最接近圣人。此时的心能应对万事万物,但一有事,就发蒙,这就是内外没有合一的缘故。如何做到内外合一?就是要事上磨练。
所谓事上磨练,则是让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面对哪怕最微小的名利财货的诱惑,也要不为所动。如此,不断积累这种心态,积累到一定程度,最终达到内外合一的境界——即便遇到人生大事时,此心仍然是那颗对待名利财货不动的心。
陆九渊心学“粗”在哪里
南宋时期,理学大师朱熹和心学宗师陆九渊在鹅湖书院进行了一次长谈,中国思想史将这次长谈称为“鹅湖之会”。所谓长谈,就是吵架。朱熹说陆九渊的学说有问题,陆九渊说朱熹的学说有毛病,二人吵架的焦点就在“道问学”和“尊德性”上。
朱熹主张“道问学”,直白而言就是知识,陆九渊主张“尊德性”,简单而言就是道德。
王阳明曾说朱熹的理学“支离”,意思是,知识和实践分开了。而对陆九渊学说的评价是“粗”,人物他只关起门来关注道德修养和灵性提升,不去现实中完成这些,可谓是空中楼阁。
简单而言,虽然陆九渊和王阳明都主张“心即理”,但陆九渊缺少了“事上练”这一关键环节,所以陆九渊心学和阳明心学可谓天壤之别。
陈九川说陆九渊讨论学问,篇篇道出了精髓,句句都能针砭膏盲,并没有看出粗糙之处。王阳明只是淡淡地告诉他,你用功久了自然能看到他的“粗”。
王阳明说,心,在物为理,心中有天理,必须去心外呈现,如此才能知行合一,内外合一。陆九渊的“粗”就是少了这个。
如果以鹅湖之会的分歧讲,陆九渊主张“尊德性”,王阳明则主张“尊德性”和道学问是一回事。道德和学问本身就是一回事,真正的学问是提升道德的,真正的道德也能稳固学问。
对镜应感,就是致良知
东晋时期有个叫殷浩的清谈之士,被政府重用任命他带领军队北伐,但结果大败而归。大将军恒温骂他是个废物,由此东晋政府撤了殷浩的全部职务,将他贬到一个小县城。就这样愁闷了很久,眼看就要郁郁而终。突然有一天,他接到恒温的来信,信中表示他想让殷浩出来做官。殷浩看完信心情很激动,接下来要给恒温回信。但在这回信中,殷浩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每写一句,都觉得不妥。于是,他将写好的信拆了又封,封了又拆,不断修改,不断重写。如此反复了几十次。最后他被自己搞的恍恍惚惚,物我两忘,他把一封白纸放进了信封,送了出去。恒温接到那封白纸,七窍生烟:“老子我好心好意请你出来做官,你却弄个天书作为报答,耍猴是这样耍的吗?!”自此,恒温再也没有和殷浩联系过,殷浩等了很多天不见恒温回信,不禁懊恼道:“信中还是有不妥的言辞,我真是愚蠢啊。”他哪里知道,信中根本就没有不妥的言辞,而是没有言辞。
如何致良知?
王阳明说,你那一点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点不得隐瞒。你只要不欺骗他,踏踏实实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恶念便去,这是何等的安心愉悦!
套用殷浩写信的故事,你的意念及时要出去做官,那就不用欺骗这种意念,立即给人家回信。可他又碍于名士的虚名,瞻前顾后,欺骗良知,如此一来,私念进来了。私念一来,顾虑就多,顾虑一多,内心就不宁静,不信良知的初始判断,最后出事了。
我们人生中,总能遇到各种事情,事情一来,我们最先做出的判断就是良知的判断,只要你抓住它,不要欺骗它,是便是,非便非,立即行动,万事大吉。
致良知就是行良知,依凭良知的判定去行动,就是知行合一,就是格物致知。
1519年,王阳明用了不到50天的时间,彻底平定拥有精锐20万的宁王朱宸濠。这就是致良知的结果,以绝对劣势的兵力击败强敌,这就是良知的威力。
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这一功业面前,恐怕只是小儿科。
事后,他总结自己的成功经验时,如此说道:“致良知,就是对镜应感……”
所谓对镜应感,就是突然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与境合一,便能得出最佳应对的方法。
王阳明说,在突发状态下,最容易体现良知的宏大价值。平时不遇急事,从容不迫,有充足的时间考虑。但战场上,以良知判定,良知一判,立即行动,绝不容转念和思考。在这刹那之间,不欺良知,不忘良知,即能天人合一,情境合一,知行合一。
人人心中都有个圣人
即使是十恶不赦的人,心中也有他牵挂、爱的人。严嵩可谓大奸大恶,但对儿子严世蕃确实疼爱有加,这种亲情就是我们人类心中的圣人。
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圣人,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皆可为尧舜”,也是中国人的信仰“人皆可为圣贤”,用王阳明的解释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判断是非善恶的良知,依着良知去做,就是圣人,违背良知去做,就是恶人。
良知在人心中,无论你怎么做,它都不会消失,所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个圣人。
当然,“人人心中有个圣人”还可以这样理解:若是真正的人,心中总有股正气在,这正气一方面来自良知,一方面来自古圣先贤。而这些古圣先贤就是我们心中的圣人,他们能激励我们天天向上,勇向光明。
最后,王阳明总结良知之神奇:人如果值得良知这个诀窍,无论有多少邪思枉念,只要良知一觉察,自然会消除。真是“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的确,这就是良知神奇之处,也是我们人之所以为人的神奇处。
致良知,永无止境
王阳明“致知”之旨是如何发挥的呢?
致知就是致良知——你那一点良知,是你自己的准则,你的意念所到之处,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点不得隐瞒;你只有不欺骗它,踏踏实实地按照它的指示去做,善念便存、恶念便去。
弟子欧阳崇一觉得,王老师已经把“致知”的宗旨阐释的淋漓尽致,成为永恒真理,从此后,众人致良知只要按这一模式、就一劳永逸,亘万古而不灭了。
但王阳明却说他说的太容易了。
王阳明为何这样说,因为在他的心学中,没有永恒真理这一说。今日学到这里,感觉有所收获,那就按这收获去做。明日又有收获,那就按明日收获去做,千万不能用前日之收获来恒定将来一切,这就犯了执的毛病。
也就是说,致良知是永无止境的,一方面,我们要不停地致良知,将其培养成惯性,日后一遇事,良知不用你思考,马上会给你做出正确判定;另外一方面,良知虽然现成,但其光明程度有不同,今日致良知光明了一点,明日致良知又光明了一点,这就是进步。
但这进步是永无止境的,你永远不知道你的良知到底能光明到什么程度,所以就要不停地去事上磨练(事上磨练就是致良知)。
这就是致良知永无止境的原因。
我们不能因为今日听凭良知做了件简单的好事,就认为我们以后能做所有的好事;我们不能因为今日听凭良知去除了一个简单的恶念,就认为以后能去除所有的复杂的恶念。世界复杂,没有那么简单。
所以我们才要每天都致良知,学致良知,优化自己的道德感、强化自己的判断力,永无止境。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明白王阳明所谓的“致良知是千百年来圣贤流传的秘密”这句话的真谛!
致良知就是体用一源
程颐曾提出——体用一源,这一理念。在程颐之前,有人看重“用”轻视“体”,因为“体”虚幻而难以认知,“用”则显而易见。比如一个人从高处往下跳,大家都看到他坠落过程,这是显而易见的,可人们看不到的是他为何会向下落,而不是向上,这就是“体”。程颐则说,没有“体”就没有“用”,体用一源,你必须知道“体”,才能更加清晰的明白“用”。知道了重力,当看到有人站在高处时,就该立即阻止他向下跳。
致良知其实也是体用一源,有弟子拍王阳明马屁:“您这个致良知学生恐怕是道破天机了。”
王阳明心不在焉的说:“这算什么天机,圣人早就把致良知的学问指出来了,只不过,没有人看罢了。良知人人都有,我现在只是告诉了他们这一事实而已,天机如果那么简单,那还叫天机吗?”
良知是“体”,致是“用”,良知真光明者必能致,所以致良知既有“体”又有“用”,是为体用一源。
一个人说,我有良知,但不致,这就是体用分离,体用本是一源,如果分离,不但没有了“用”,“体”也没有了。
所以,真正的天机就是,体用合一,知行合一。
若说王阳明道破天机,正在此。他是想告诉我们,世界上任何的“体”都必须以“用”呈现,就不是真的“体”,自然也就没有“用”。
正如他解释知行合一:真知必能行,不行就不是真知。套到体用合一上,真体必能用,不用和不能用就不是真体。
经历之后才能真知
汉初名将周勃,年轻时曾听人说监狱黑幕,无论你是多大的官,只要进了鉴于,哪怕一个小小的看守都能把你治的服服帖帖。
周勃不相信,有一次汉文帝找了个罪名,把周勃扔进了监狱。这回他终于知道监狱黑幕是怎么回事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只有巴结狱卒,送钱送物,帮他早日出狱。最后狱卒帮他出主意,让他去找他儿子驸马,其实也就是找公主。公主请来薄太后,薄太后就找儿子汉文帝把周勃放了。周勃出了监狱门,大有重生之感,不由叹道:“我曾经只当率领千军万马就已经够威风了,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一个小小的狱卒有时候也比我强啊!”
人总是这样,没有经历过就不知道,只有经历过了,才会豁然大通:哎呀,原来是这样啊。
人生的境界,就是经历许多事后的真知。没有经历就没有人生境界。但经历之后,总会有种“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感觉:原来不过如此。
这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才叫人生境界。我们绝不能把经历过的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一直放在心上,而是要把它快速忘记,所经历的事本身不宝贵,它留在你心上的那些感悟才最宝贵。
这就是王阳明所谓的“知道了才知道本所谓知道,觉悟了才发现本无所谓觉悟”,它既是一种境界感悟,也是一种提醒。
最后一句话至关重要:如果你不去经历,你就没有事上磨练的机会,没有事上磨练的机会,良知就会沉沦埋没。你的一生永远得不到真知,虽然良知还在你身,但它只能是个摆设了。
对朋友的态度:劝导鼓励
春秋时期,齐国人管仲和鲍叔牙是好朋友。
管仲家里穷,鲍叔牙小康,所以鲍叔牙总给予经济救助。鲍叔牙后来和管仲做生意,鲍叔牙投资金钱,管仲投资头脑,赚了钱后,鲍叔牙拿得少,管仲拿得多。
有人就为鲍叔牙打抱不平,说:“你出的钱,他出的力,为什么分钱时他拿得多,至少应该一人一半。”
鲍叔牙说:“管仲家里贫穷,多拿钱是要养家。”
后来,二人去参军。每次进攻时,管仲都躲在鲍叔牙身后,而且一见苗头不对就逃跑。有人说,管仲是个胆小鬼,鲍叔牙解释道:“你们误会他了,他不是怕死,他得留着命去照顾老母亲啊。”
管仲听到鲍叔牙这些话后,留下眼泪道:“生我的是父母,最了解我的人是鲍叔牙呀!”
后来,管仲在鲍叔牙的推举下成为齐国宰相,他辅佐齐桓公把齐国锻造成第一光辉帝国,齐桓公也成为霸主。
管仲后来说:“如果没有鲍叔牙的体谅和鼓励,哪有我的今天啊!”
这就是管鲍之交
“管鲍之交”的主题就是王阳明所说的,对待朋友应该“少一些批评指摘,多一些劝导鼓励”。
鲍叔牙对管仲的鼓励简直是纵容。管仲家贫,他就给钱;管仲需要钱,他就毫无原则的把做生意赚来的大部分钱都给管仲;管仲阵前逃跑,他还为管仲开脱。
其实交朋友,不就是应该像鲍叔牙一样吗?
每个人身上都有缺点,如果你只盯着对方的缺点,批评指责,那你们的友谊肯定会夭折,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听进逆耳之言。
我们为何要对朋友劝导鼓励?因为人皆有良知,当你为他好,并且把他看得很重要时,他的良知能做出正确判断,会和你肝胆相照。
中国古人最伟大的发明就是,人性本善。无论是什么人,本性是善的,当他做了一件错事时,如果我们能考虑其本性,就会多一份宽容和包容,而这种宽容和包容正是最完美的为人处世之道。
劝导鼓励,不仅仅是对朋友,对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是初次见面的人,都是致良知。
如何面对肉体痛苦
1507年,王阳明抵达贵州龙场驿站时,面对的是绝境。当人面对绝境时,最先感知这绝境的其实是身体,然后才是心理。
当时的贵州龙场驿站,有瘴疠之气,有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有阴暗潮湿的山洞,就是没有正常人可以居住的地方。王阳明天生又有肺病和肠胃疾病,来到这种地方,身体自然无法忍受,所以很快,他就想到死亡。
他曾把一山洞当作是棺材,每天都想着死在这个天然棺材里,伴随着身体种种不适的是心理疾病,他当时无法揭开朱熹理学格物之谜。
离王阳明一千五百多年前,有个叫苏武的汉朝官员被匈奴扣押,匈奴人把他流放到环境恶劣的贝加尔湖放羊,苏武每天缺衣少食,很多次险些被冻死。身体受到的巨大创痛,让他多次想一死了之。
但无论是苏武还是王阳明, 最后都活了下来,而且名垂史册。
我们一定要明白一点:有时候,肉体的痛苦比精神的痛苦更易让人崩溃,向生命缴械投降。因为肉体痛苦是迅猛而易感的,哪里疼痛立即就会有反应,不像心理疾病那样悠长缓慢。人的肉身很难经得起那些直接的痛苦,肉体痛苦的可怕不在其本身,而是接踵而来的精神痛苦。
人但有一口气在,就能活。但没有了斗志,死亡就在眼前。
陈九川得病后,感觉到痛苦不堪,所以他对王阳明说,这个肉体疾病很难格。
王阳明也承认,因为他也遭受过。他之所以能挺过来,有个秘诀:常快活。
当初他在龙场,千方百计转移肉体带来的疼痛的注意力,他修建简陋的住所,给其取一个好名字,他常常唱家乡小调,而且学着种菜煮饭。
常快活其实就是转移注意力,而这种转移又有个诀窍,就是勇。
人肉体受伤害时,精神会来帮忙,生出种种思虑。这个时候,我们该怎么办?
有人说,要拼命地克制它。这种论调也有道理,可未必有效。我们在经受肉体痛苦时会产生各种思虑,而思虑或者说是心理是有一定规律的。恐惧、焦虑、空虚,这些负面的心理就会冒出。当它们冒头时,千万别拼命克制它,而是要顺着它的规律。所有的心理情绪,无论是正面还是负面的,都有一定规律,这个规律就是,产生、发展、高潮、没落、死亡。
要勇,就是要敢于承认它的这个规律,然后勇敢地顺应这个规律。
如何顺应这个规律?
通俗而言就是,为所当为。问自己一句:如果没有这些负面情绪时,你平时都做什么呢?
吃饭、工作、睡觉……
总之,就是要以“平常心”——平常是怎样,现在就是怎样——来对付它。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只要用心用力,就必能成功。
生活和工作中才是最好的修行道场
王阳明曾在给弟子徐成之的一封信中明白无误地说道:政事虽剧,即是学问之地,因为修己治人,本无二道。
“修己治人,本无二道”就是对“政事虽剧,即是学问之地”的解释:修己要在治人中,凭空修己,绝对治不了人。再进一步说,修己治人是一回事。
和王阳明谈话的这位官员就有这样的错误认识:修己治人是两回事,要修己就不能治人,要治人就无法修己。
王阳明则说:“我什么时候让你离开治人去凭空修己?”
接着他就开始教育这位官员:断案时,不能因当事人回答时无礼就发怒,不能因其言辞婉转就高兴,不能因厌恶其说情就故意惩罚,不能因其苦苦哀求就屈意答应,不能因自己事务繁冗就随意糊弄,不能因旁人诋毁、罗织罪名就听之任之。这许多的情况都是私意在作祟,且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必须精细体察、反省克制,惟恐心中有一丝一毫的偏移就错断了案件的是非。
认真读王阳明这一大通道理,很容易就能看明白,王阳明是让对方“在事情(断案)上正念头”,这就是格物,就是致知。
脱离了事物,凭空去格,什么都格不出来,只会流落到“枯禅”境地。
常常能听到一些人说,天天忙得要命,哪里有时间修身养性?这话的错误就在于,忙的过程中才是修身养性的最佳道场。
我们最应该搞清楚的是修身养性的目的是什么。这目的无须多说,当然是应对人情事变。
不在随处可见的人情事变上用功,却脱离人情事变去刻意修身养性,这是画蛇添足,既浪费了时间,也降低了效率。
生活和工作才是最锻炼人的道场,除此之外,全是虚无。正如王阳明所说,离了事物去做学问,必然落空。我们说,离了生活和工作去修身养性,这“身”和“性”一无是处。
好恶:阳明心学的法门
“好恶”二字在阳明心学中至为关键,因为王阳明清楚地说过,良知就是好恶之心。什么是好恶之心,人人都喜欢生,所以“生”就是天理,你无缘无故剥夺别人的生命就是伤天害理。人人都喜欢美色,所以“美”就是天理,你如果特别喜欢丑的东西,说明你正在伤天害理。
良知就是好恶之心,这话咋看上去有点不严谨。我们喜欢香的东西,香是天理,但中国古代却有“逐臭之夫”;我们喜欢生,生就是天理,可有人就是喜欢自杀,或者杀人。
这些变态的好恶真实存在着,那么该如何来解释王阳明所谓的“好恶”呢?
其实,王阳明所谓的“好恶”有以下几个特征:
第一,好恶的流露必须是刹那之间,发自本能和直觉的,好恶一流露,绝对不能掺杂进思想,一旦有了思想,这种“好恶”就不是王阳明所谓的“好恶”之心了。
第二,好恶之心,必须是大多数人任何的那个好恶。我们喜欢生,但有人就喜欢死,这“有人”就不是大多数,是变态而非常态,我们不会忽略它,却也没有必要以它们来反驳“良知是好恶之心”。
第三,好恶之心,是反应神速的,它反映到事物上面是好还是恶,那它就一定是,绝不怀疑。譬如你喜欢吃米饭不喜欢狗屎,喜欢吃米饭就是天理,你见到米饭和狗屎,根本不用考虑,这就是好恶之心。
“好恶从之”从的是什么?
是从良知,而非从人欲。一旦从了“人欲”,这好恶就不是真正的好恶,也就不是良知了。
知识和见识,是两回事
食物如果不能被吸收,那就只是肿块,而不是营养,正如知识如果不能被我们的心转化就不是知识,只能是妨碍我们解决问题的荆棘。
东汉中后期,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宦官之祸开始,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外戚之祸开始,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文祸(文字之祸)开始。
强盛的西汉灭亡后,仍留下一笔宝贵的思想遗产给东汉,诸如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刘彻对儒家体系的认可、儒法并驾齐驱的高明思想策略。但谁又能想到,这一切在东汉开始发生变化,最终变质,让东汉创造了三个低能的第一。
始作俑者,就是东汉中后期的知识分子。
西汉后期,思想逐渐统一,知识分子只能在这个统一的圈子里发挥能量,经学崛起。
所谓经学,就是注解从前的经典。好处是,它能让从前不被人注意和见过的知识点流行于天下。坏处是,它不是发挥再创造,而是锦上添花,甚至是画蛇添足。
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知识点上用力,又抬出高调的思想主义和政权抗衡,所以无论是外戚还是宦官掌控政权,对这些整日穷咀嚼的知识分子都不待见。
纯粹玩知识点的人,一旦遇事,必然魂不附体,因为知识点不能产生解决问题的方法,它只是平时无事时的点缀。
所以,宦官搞只是分子,轻而易举,于是就有了数次党锢之祸。外戚也搞,但比宦官温柔,知识分子也是俯首帖耳,这种俯首帖耳是发自内心的,因为他们没有能力解决面临的问题。
世上很多人都在学习,有人学得越多越发现自己的无知,所以拼命学。有人学得越多越自卑,因为天下知识太多了,所以也拼命学。
但这学,后面没有跟着“习”,学本身就成了背诵知识点的庸碌行为。
孔子说,学而时习,学是知识点,习,则是练习,练习的肯定不是你的知识点,而是从知识点中突破出来,甚至是彻底放弃知识点。
理论上,知识点是敲门砖,知识越高,敲起门来越容易。可惜的是,很多人一生都在练搬砖,根本就没有去敲门。
正如东汉那些经学家,论知识储备,连肠子里都是《诗》《书》《老》《庄》,但一遇到人生危境,马上屎尿齐下。
古语云,水大漫不过鸭子背。如果把水比作知识,鸭子背就是你要处理的事。一根筋的人认为,若想漫过鸭子背,我只要不停增加水量就可以,但你越是专注于增加水量,你要处理的问题的难度就越高。
若想让水漫过鸭子背,把鸭子捉过来杀掉再扔水里就万事大吉了。捉过来杀掉就是见识,它有时候和知识点毫无联系。
为什么我们会不停地注水,而忘记了可以把鸭子捉来杀掉扔水里来解决“水能漫过鸭子背”这个难题?
因为我们的脑子始终关注于知识点和知识量。很少有人注意到,我们学到的知识量和我们要在现实中解决问题的方法,不是一回事。
人类所有逇知识,都是人类自己创造的,人类创造出这些知识后又让这些知识反过来管束人类。
这就是画地为牢。
它大概有好处,可以使人类有秩序地生活,但它的坏处就在于,创造这些知识的人,本人可能是见识高手,其创造的知识对他人却毫无用处。
《大学》三纲八目,绝大多数人都了解,但这只是知识点,就如你会背诵中国历史歌谣一样,你真的了解中国历史吗?
知识点太容易学,正因为容易学,所以它不可靠。见识,就不一样,它是越过知识点,甚至是避开知识点,直奔问题本身,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一切知识,都是在给本质添油加醋,像包裹木乃伊一样,把本质包裹起来,迷惑你。你知道的越多,就会越恐惧、自卑,忘记了它们是一种伪装。
人世间所有的问题,只要拨开它的伪装,其实只是一个问题。包子是拿来吃的,这就是见识。包子有十八个褶、一百个褶就是知识,关注于褶皱,不知道吃,非饿死不可。
抓住本质,就是见识,被这个问题搞得晕头转向,还以为自己才华横溢,就是蠢材。
致良知,圣人、凡人都要学
资质上论,人分为三种: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
所谓生知安行就是,不用后天学习就能懂得道理,发于本愿、从容不迫、自动自发地实行。而学知利行则差了一点,就是通过后天学习才懂得道理,然后发于本愿、从容不迫、自动自发地实行。至于困知勉行,麻烦可就大了。这种人必须通过别人逼迫才能去学,然后懂得了一些道理,可是这些道理,他又不肯去自动自发地实行,还是要人逼迫。
我们必须承认的是,人与人永不可能平等,至少在灵性上面就不平等。有的人灵性十足,有的人灵性极差。
晚晴三杰中的曾国藩、李鸿章就是鲜明对比。
曾国藩灵性低下,李鸿章天分极高。曾国藩一篇文章要背诵十几遍才能记住,李鸿章过目不忘。
但俩人都有大建树,超凡脱俗。如果一份试卷满分为一百分,俩人的成绩都是一百。但是,曾国藩的一百分已是顶点,而李鸿章的一百分,是因为试卷只有一百分。
所以说,生知安行和学知利行的人,如果成就相同,两者所需付出的努力必定有天渊之别,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而无可奈何就是人生。
王阳明说,生知安行的圣人也要通过后天学习来培育知识,而众人(更多的是学知利行的人)也有先天而知的“知识”。
而这个“知识”就是良知。
生知安行的人,如果不用心培育良知,那也会遮蔽良知;众人虽然没有生知安行的人的灵性高,但他们心中也有良知,只有后天去努力学习致良知,那他就和圣人一样伟大。
良知人人皆有,学就是学致良知,唯有把致良知学好,才能见天道,见真理。而这种学,不需要去外面求,它就在我们心上,凡是皆向心中求。每遇事,多听听内心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