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乔宁始终忘不掉第一次见到何幸时的情景。
深海是一家水吧,里头气氛很清静,灯光调得很暗,深蓝色的。驻唱歌手低声唱着舒缓的不知名的英文歌,清一色白衬衣黑色西装马甲的酒侍单手端着托盘徐徐穿行,整个过程缓慢而流畅,让人很容易想起深海里翩翩游弋的鱼。
年轻女孩儿在乔宁对面坐下来,他首先看到她的一双手,一双很多女孩儿羡慕的手,手指修长,腕上戴着一串黑色的珠链,链子很长,在手腕上缠绕了五六圈,显得手又细又白。
乔宁注意到女孩儿也穿着酒吧的工作服,还没说话,她先开口了:“你好先生,需要陪聊吗?”
陪聊……她把她当成了满腹心事到酒吧里倾诉愁肠的失意男人,乔宁一眼扫到她搁在橙色酒桌上好看的手,微微挑眉:“好。”
乔宁是B大的高材生,修的是建筑,两年前去了国外深造,此次回来直接就领毕业证了。
昨天他刚下飞机,家里的司机来接他,不是原来那个,弄不清他往常爱去的会所,吞吞吐吐半天词不达意,最后还是乔宁发话:“先送我去学校看看吧。”
学校不远处的酒吧,乔宁出国之前常去的地方,是缅怀旧日时光的好去处。
乔宁坐在系主任办公室里,没由来地想起昨天酒吧里的那个女孩儿,他鲜少有能挂在心上的女孩儿,可她那样鲜活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她微微颔首的样子,她垂眸,她温声细语。
不受控制的,他觉得不可思议。
系主任跟乔宁父亲的私交甚好,问了他几句在伦敦深造的经历,眼里流出微微的赞赏:“不愧是你父亲的儿子。”
乔宁穿着咖啡色毛衣外套,里面是一件素净的格子衬衫,坐在沙发上微微低头,含笑:“主任过奖了。”
好一朵阳春白雪。
主任站起来拍拍他的肩,意思是任重道远:“下午学校有个报告,需要你去给学弟学妹们传授一下经验,完了你再来拿毕业证书,好好准备准备。”
他颔首:“好。”
乔宁出了办公室,一个人走在往日熟悉的校园,此刻正值夏末,走道旁边两排法国梧桐长得很茂盛,生机勃勃。
不时从他身旁走过三三两两抱着书的学生,有说有笑,阳光正好。乔宁回想起伦敦连绵的阴雨,觉得这里青春洋溢。
身后传来女孩子的声音:“喂,主任……是,好……”
他下意识回过头去看,女孩儿拿着电话的左手腕上赫然有一串黑色珠链,他想,怪不得,这声音如此熟悉。
正想着,她已经从他身边走过,留下纤细的背影。
后来乔宁想,大概人世间真的有所谓宿命。
他们注定相遇,仿佛上天的旨意。
【02】
乔宁一向是个不怎么浪漫的人,这表现在,即使他从心底觉得那女孩儿不同,即使他又在学校同她偶遇,他也没往缘分之类的字眼上想。
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是个迟钝的人。
天之骄子乔宁有足够的理由与底气迟钝,他很忙。忙着准备毕业,他同级的同学一年前就已经找到工作,忙着接手他父亲的公司,他还忙着同各个关心他的长辈周旋,在电话里礼貌周到地应酬,手上顺便泡一杯咖啡。
乔宁无疑是迟钝的。
可当何幸穿着规整的学院套裙,笑容可掬地对他说:“你好师兄,请这边入场。”他心里着实动了一动,就像终日平静的春水里被扔进一块石头,碧波温柔地漾开。
她扎着马尾,刘海放下来,褐色的头发在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微微发亮,嘴角抿起的弧度很甜——很乖的学生模样。
乔宁注意到她胸前的名牌:何幸。
他咀嚼着这个名字,心里惊讶了片刻,真奇怪,昨天她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明明还像个干练的白领。
她没有认出他。
他们同几个老师坐在报告厅的最前排,优秀学生的专属位置。他们,指的是乔宁跟何幸。
报告的开头是领导致辞,乔宁坐得端正,微微仰着头听,内容枯燥,他的神情却做得认真——尽管已经满脑子跑马场。
他余光瞥到邻座的何幸一只手撑着头,黑色珠链闪闪发光,另一只手在面前的笔记本上流畅地写着,这人未免也太认真,这样的讲话难道有什么值得记录的箴言吗?
好奇心驱使他悄悄侧头去看她笔记本上的东西,蓝色的签字笔下面,一头憨态可掬的大象,眼睛小鼻子长,带着稚拙和天真。
她在开小差,如此堂而皇之,而且熟练程度不像是第一次。
他执着地凝视何幸,从她的脸上当然看不出一朵花来,可他像要了解她,他不明白,一个女孩儿怎么能有这么多面。
他看不懂她。
接下来是优秀学生发言,他看着她轻轻拉开椅子,向报告台上走去,步履从容又自信,身后马尾一甩一甩。
“大家好,我是何幸。”她微微站定,“非常荣幸能够代表大家站在这里,我……”
“臭婊子!”人群中发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滚出去!”有人附和。
破窗效应的实际表现在于,有了第一个打破平静的人,那么很快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愈演愈烈。
当有人开始往台上扔矿泉水瓶时,在座的老师才反应过来,马上有人出来严厉制止,保安接到指示,拖了几个人出去。
整个过程何幸一直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当老师示意她可以继续时,她捡起脚边的矿泉水瓶,放在面前的桌上。
安静地。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挑衅的举动。
她的发言很精简,其中谈到建筑学,几个专业名词都用得很到位,最后一句,她说:“下面有请优秀校友乔宁师兄发言,大家欢迎。”
然后昂着头走下来,背挺得很直。
乔宁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像是愤懑,又像是难过,因为这个数面之缘的女孩儿。
【03】
下午散了会,乔宁跟着系主任去拿了毕业证书。
主任将盖满了红戳的证书递给他,又好好勉励他一番,大意是不要让他的父亲失望云云,他皆一一礼貌应答了。
“对了,”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作报告的那个女孩儿,她怎么会……”
主任推了推金边眼镜,叹了口气:“你说的是何幸,她是个好孩子。”他示意乔宁在沙发上坐下,然后缓缓回忆,“她父亲原先是我们学校中文系的教授,后来……跟他的学生出了点事,学校发现后将他开除了,他无颜面对何幸和她妈妈,就跳楼自杀了。
“何幸的妈妈受不了打击,精神出了点问题,又染上了酗酒的毛病,时常打骂那孩子。她平时就在学校不远处的酒吧里做兼职,顺便照顾她的母亲。
“何幸学习非常刻苦,成绩很优秀,大概是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直很懂事,从没有抱怨过。”
……
原来她是这样的女孩儿,本该享尽父母的宠爱,同学的友谊,可因为大人犯下的错,所有重担都压在她的身上。
她那样瘦。
乔宁猜得出来她被同学们攻击的原因,一个备受磨难的女孩儿,本应楚楚可怜等着所有人施舍安慰。人都是这样的,喜欢关注比自己更痛苦的同类,从安慰理解别人的悲痛上获得自己内心扭曲的满足。
可何幸显然不是落难的灰姑娘,她依旧骄傲,而且优秀得刺目。
难道她这样的人不应该跪在地上哭泣等待施舍吗?是谁允许她昂着头从他们身旁走过。
乔宁从办公室出来,轻轻带上门。
在楼梯口他遇到了抱着一沓文件的何幸,她冲他笑:“师兄好。”
他想要说些什么,在得知她的遭遇之后,可他深知她的骄傲,她不需要怜悯。他微微点头:“你好,送文件给主任吗?”
“是,师兄再见。”
“再见。”
正转身下楼,背后突然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他听到何幸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然后从他身边的楼梯一直滚了下去,文件散落一地,半晌,一动不动。
他转过头,眼睛里是有愤怒的,几个穿着短裙的女孩子捂着嘴,大概是没想到后果会这么严重。触及到乔宁的眼神,瑟缩一下,转身跑了。
这样简单粗暴的攻击,她受了多少?
乔宁一直想不到,看似美好的年纪,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会怀揣着这样巨大的恶意。
他飞快地下楼,小心翼翼地将何幸扶到怀里,她的额头正在冒血,膝盖上也有多处擦伤。他的手指微微收拢,她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
“何幸,何幸,你能听到吗?”他半蹲着,不敢挪动。
何幸微微张开眼睛,睫毛扑闪着:“师……兄,我没事……只是有些……疼……”她抬手摸到额头上的血,对着阳光看清楚了,手无力地垂下,昏厥过去。
乔宁掏出手机,很快地跟主任说清楚事情,然后抱着何幸径自出了校门,一路到他的车上。
她很瘦,骨头嶙峋着,硌得他疼。
开车到了记忆中最近的医院,外科医生为她处理了伤口,上好药。
“伤都不要紧,会昏厥大概是因为过度贫血,”医生这样说,“要好好补充营养。”
她还未醒过来,在临时病房里输液,乔宁搬了个凳子在一旁,看着液体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手背。
她的皮肤白得透明,能看见其下青色的血管。
他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刘海下包着纱布,下巴尖尖的,这年纪分明应该是骄矜无所畏惧的天真模样,可现实让她承受这些痛苦。
主任说,她从未抱怨。
何幸睫毛扑闪几下,睁开眼睛,看到乔宁,虚弱地喊了一声:“师兄……”
乔宁闻声微微俯身,对着她的眼睛,她有一双十分漂亮的黑眼睛,他温声问:“何幸,你好些了吗?”
何幸从病床上坐起来,茫然了片刻,聪慧如她,很快弄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她仰视人的样子像在流泪,她说:“谢谢师兄,我先回去了。”
说着穿上鞋就要离开,可还未迈出半步,脚下便踉跄一下,向后倒去。乔宁稳稳地扶住她的腰,言语间带了些笑意:“这么快逃走做什么,我又不能吃了你。”
从来气定神闲的何幸难得被呛了一回,脸上现出些许红晕,乔宁将她扶正,道:“很晚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大厅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何幸怎么也没想到,堂堂乔大公子好的,竟然是火锅,在点餐的柜台前,乔宁俯身问:“可能吃辣?”
何幸想起自己极度畏辣的体质,鼓着腮帮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她是这样的,虽则从来命途多舛,养成了如今这样淡泊的性格,自己觉得够坚强了,偶尔面对别人的关心,却也容易红了眼眶。偶尔的偶尔,也能稍微显出些孩子气天真憨娇的模样,她此生没有福气拥有的模样。
她对于喜欢的,从来不显,因知道自己无缘得到,可对于不喜欢的,却是直接拒绝,她这辈子委屈太多了,做什么还要委曲求全。
他们中间隔着一口热气腾腾的汤锅,一半乳白一半油红的鸳鸯锅翻着热腾腾的气泡,各自涮了菜沉默地吃着,四周热闹喧天,更衬得这里安静得诡异。
乔宁隔了升腾的热气瞧着何幸,她握筷子的姿势规规矩矩,筷子碰到碗沿,一丝声响也无。她有着长期严格家教下的吃饭礼仪,乔宁大约能猜到她为何骄傲,因她从小所受的教育,让她只能这样骄傲。
火锅店外头是长江,吃完饭乔宁去拿车,何幸在桥上等着。面对着江水,她的头发散了,在夜风中猎猎飞舞。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念头,若她此刻从桥上跳下去,会不会有人着急寻她,待她被从水里湿淋淋地捞出来,别人又会为她安上怎样寻死的动机。
她才觉得或许电视机杂志上那些寻死的理由都是瞎编,因她心中只有纯粹地像要死去,同这世上任何一项苦难俱不沾边。
乔宁将车开到她面前,将车窗降下来,笑着露出一口白牙,这个人是真真有一幅好皮囊,故而无论是真笑还是假笑都叫人看着分外舒心。可他真正笑起来,却是眉目舒朗,堪比天上的星辰,假笑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风姿。
他问她:“回宿舍吗?”
她摇头:“不,回家。”
他片刻心下了然,她这样的处境,大概也很难跟宿舍里的同学相处。
他打开另一侧的车门:“我送你。”
她知道教养良好的大家公子的习惯,对女孩儿体贴是天性使然,故而不做推脱。她笑了,眉眼弯弯:“有劳师兄。”
夜风清凉,他们都听见自己的心跳。
【04】
何幸家住的地方很偏僻,七弯八拐的,路很不好走,她一路上都在道歉。
那是一栋很黑的筒子楼,门口昏暗的路灯嘶嘶作响,映得楼道越发逼仄。
乔宁想象着,一个女孩子,大晚上地穿梭过半座冰冷黑暗的城市,到了这样一个地方,不知道心里怕不怕,不知道,每回怕时,又想的是谁壮胆。
他身边的女孩子无论是热情奔放的或是娴静如水的,每一个都活在和平安逸中,每一个都未曾穿过这样的黑暗。
有没有人怜惜心疼她,将她当做小女孩儿熨帖胸口,时时刻刻记挂,让她心中也存留些许暖意?
乔宁送她上楼,楼道里黑漆漆的,何幸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解释道:“声控灯早坏了,师兄你小心。”
乔宁扶着栏杆小心翼翼地上楼,边说:“叫我乔宁就好。”
“乔宁。”
“嗯?”
她语气带了不自觉查的温柔:“你让我这样叫你。”
乔宁一时琢磨她话里的情绪,脚下便放松了,只觉得一脚踩到什么圆滚滚的东西,他向后一仰,险些滑倒,何幸手疾眼快,转身扶住他:“小心!”
随后骨碌碌的滚动声,然后砰的碎裂,原来是一只玻璃瓶子。
他向后倒时手也随着惯性向后,因此何幸双手搂住的,是他的腰。
她用了十分的力气,而乔公子并不是个十分壮实的大汉,于是,他轻飘飘地迎着她扑去。
她的鼻子磨蹭着他的下巴。
彼此的心跳动着,竟是一样的频率。
一时显得有些寂静,空气都带上了几分燥热。
良久,她终于想起放手,咳了一声,有些尴尬,轻声说着:“走吧。”
乔宁其实对于和女生的接触,并不陌生,这是他从小受过的社交礼仪,甚至从幼儿园开始,他就有亲吻小女生的习惯。
可刚刚不经意的接触,竟让他有片刻难以自处。
何幸住在五楼,到了地方,她拿出钥匙娴熟地开门,然后开灯。
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碎啤酒瓶。
她猫着腰进了屋,低声道谢:“今天谢谢你,我就不请你进屋坐了。”
然后关上门。
乔宁在黑暗中下楼,觉得心中有隐隐的失落。
若有所失,若有所思。
他开了车门,正欲进入,像感应到什么似的,抬头一望。
果然,五楼的窗口处,何幸一只手支着脑袋望着他,见他抬头,就挥了挥另一只手。乔宁心下欢喜,也挥了挥手。
莎翁著名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窗台上,一个窗台下,是不是也如这样,含情脉脉,依依不舍。
乔宁开着车,摇头,含情脉脉,依依不舍,他怎么会想到这样的词语。
他又想起那句,玫瑰不是玫瑰,却依然芬芳。若是何幸这样殷殷劝告,他会放下一切跟她走吗?
那是太过浪漫的事。
【05】
再见到何幸,又是几个月后了,乔宁忙着接受父亲的公司,处理了一些事物,练习着上手。
十一月,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寒冷的意味,最爱美的姑娘此刻也穿了两件衣服。
十一月十日,是B大的校庆,B大好说也算个百年名校,校庆这一日,搞的十分隆重,优秀校友照例是要出席的。
乔宁没有带秘书,自己开了车到母校,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
礼堂外早已聚了些熟悉或是陌生的人,这些人都是社会的精英,互相寒暄着问好。
这一次果然又是何幸引他们入场,旁边还有个女孩子,看着同何幸像是没什么芥蒂的,时常侧头聊一两句,不知讲到什么有趣的,她微微笑了。她穿着毛衣,下面是一条朱红的裙子,这样热闹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却只显得安静。
乔宁远远的看着何幸的笑,觉得心情格外舒畅。
她本该这样的,这样就很好。
那厢何幸也看见了乔宁,嘴角的笑仿佛又深了几分,待他走近:“师兄你好,请这边入场。”
一模一样的台词,可两人之间都颇有些默契的意味,俱心照不宣地笑了。
校庆的节目照旧是那几样,横竖弄不出新花样。
在校友中,他不算资历深的,故而讲话也没轮到他,何幸却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去讲了一回话。
乔宁在台下看着她,她换了得体的小礼服裙,一颦一笑都那样得体,他对女孩子的样貌没什么概念,可那一刻,聚光灯打在她脸上,他觉得她漂亮极了。
节目到一半的地方,他觉得索然无味,便寻思着遁了,左右一顾,四周人山人海,消失个把人想来不容易被发现,于是朝着侧门过去。正巧,撞见换回了毛衣长裙的何幸也猫着腰出去。
及至出了礼堂,何幸也没发现自己身后还跟了个人,瞧着四周无人,便天真了一回,蹦跳着向前走去,却听到身后忍俊不禁的一声笑。
她回过头去,乔宁正倚着玻璃门,眼睛含着清澈的笑意。
她微微红了脸,走上前去:“做什么偷看别人。”语调却软软的。
乔公子芝兰玉树,长身玉立:“见你冷静时是个冷静的样子,本以为雷打不动的,如今看到你露出些许天真,方知你不过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
“师兄!”
“你叫的什么?”
“……乔宁。”
他心情大好:“我们去喝一杯?”
她眉眼弯弯:“乔宁,你是不是经常这样邀请你的那些女孩儿?”
他皱眉,不解的样子:“我的哪些女孩儿?”
“你……”
她被他温声打断:“只有你一个女孩儿。”
两人开着车就到了深海,在外面,乔宁手搭在方向盘上:“我第一次遇见你其实是在这里。”
她手上拿着一包薯片,黄瓜味的,正在往嘴里送,闻言侧过头:“嗯?”
乔宁微微笑了:“是你们开学的前一天。”
“唔。”她忙着嘴里的,“好像是有那么回事。”
“是有那么回事?”他似笑非笑。
她继续嚼:“让我想想,有点印象,啊你干吗……”
他忽然欺近她,鼻子对着鼻子,眼睛对着眼睛,纳闷地看着她手里撕开的薯片:“有那么好吃?”
何幸不着声色地退了一下:“挺好吃的。”
“噢。”
他按住她的肩膀,离得非常近,嘴唇抵着她的嘴唇,呢喃软语:“那我尝尝。”他的舌头探近她的口腔,温柔缠绵。
何幸被这突如其来的吻吓坏了,却咬了他的嘴唇,这是个向来不肯服输的姑娘,他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天有风,细细闻着,隐约是百合花的香味。
【06】
乔宁觉得自己跟何幸在一起是太自然的事情,他们彼此合拍,眉眼心间俱是对方的影子。
圣诞夜这一天,罕见的下了大雪。
乔宁开着车流连在各个礼品店,他是个不惯浪漫的人,此刻却想要用心挑选一样称心的礼物,送给心上的那个姑娘。
何幸此刻正在学校参加最后一堂考试,他还记得考试前她苦着脸对他抱怨:“为什么建筑系的还要考马哲和毛概,背了几个晚上的书,脑子昏昏沉沉的。”
他替她理好衣服上的褶皱,亲亲她的额头:“乖,好好考,考完我来接你。”
她的头埋在层层叠叠的围巾里,露出漂亮的眼睛,真的就乖巧地点点头,转身进了考场。
跟她在一起之后,他才发觉那些冷漠骄傲不过是抵御攻击的伪装,她本就是个小女孩儿,那样惹人疼爱。
他边想着边挑选礼物,珠宝店里的珠瑙钻石倒是闪亮得可爱,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送她这样贵重的礼物,她是骄傲的女子。
辗转着进了花店,店里系着围裙的女孩子看起来年纪同她差不多,他目光逡巡半天,举棋不定,招手问她:“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喜欢什么花?”
优秀的学子,商场上纵横捭阖也做得有模有样的乔公子,在一方小小的花店里,却犯了难。
可见他待她真心。
店里的姑娘热情讲解着:“若是送女朋友,玫瑰是错不了的,当然,这要看个人喜好,有些女孩子喜欢素净的,有白百合,啊,这个是狐尾百合,艳一些。”
乔宁目光触及旁边的一束花,朱红的,颜色十分热闹,看着却很安静。
他想起她穿过的那条裙子。
店员顺着他的目光:“噢,这是文心兰,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的,这一束是红的,旁边还有橘色的,粉色的……”
他下了决心,指着朱红的那一束:“就这个吧。”
电话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母亲”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着,他摁下接听键:“喂,妈。”
乔宁的母亲是位小有成就的人类学家,在他父亲的商场光环下,也丝毫不逊色。那头的声音很温柔:“喂,儿子,在做什么呢?”
乔宁捂着手机到了花店外面,看着街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我跟几个朋友聚聚,圣诞节快乐呀,妈。”
那头轻声笑了:“我可不过什么洋节,行了,注意身体啊,别玩太疯了。”
“好,妈,我先挂了,拜拜。”
“拜拜。”
乔宁付了钱,将那束朱红的花放在副驾驶的位置,又开着车漫无目的德兜了一圈,抽了根烟,方往学校的方向去了。
天空飘着细细的雪,还未落地就化了,像某些温柔的念想。
近校门,乔宁远远的就看见何幸站在那里,一身朱红的毛绒大衣,冰天雪地里分外好看。
他将花拿下车,走近她:“等久了吧,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她的笑被冻得有一点僵硬:“还好,刚要打你就来了。”
他将手里的花递给她:“我不会买礼物。”
她捧着花,很惊喜地笑了:“文心兰,这个就很好。”
彼时岁月静好,只关风月无关愁。
【07】
一个月过后,是春节。
乔宁这几日惯常是忙的,各处亲戚朋友多少都有些商场上的关系,不能不小心应对。
乔家照例在酒店举行了热闹的新年酒会,除夕时候,刚过零点,烟花鞭炮也都不禁着了,放得噼里啪啦地响。
像漫天闪烁的星辰一霎间全部坠落,粲然不过一瞬间的绽放。万千烟火里,乔宁突然很想给何幸打个电话,其实没什么要紧事,只想问一句,你好吗,吃了饺子吗,冷不冷,热不热……
听得她在那头回答一句:“我很好。”便安了心,便五脏六腑俱落回原处,便又是那个万事均安的乔公子。
酒会上乔宁换了便服,不再是西装革履的精英模样,越发显得眉目温文尔雅。
有样貌陌生的阿姨拍拍他的肩,笑着同母亲寒暄:“这是乔宁吧,小时候瞧着就是个有出息的,长大了真不得了。”
乔母掩嘴笑了:“三脚猫的功夫,不成气候,还得他父亲多打磨打磨。”一双眼睛望向那阿姨身后,“这是静兰吧,出落得越发漂亮了。”
阿姨笑得合不拢嘴:“女孩子家家,野性得很,也不知找个男朋友好好收收性子,这可怎么好。”
乔母意味深长地盯了自家儿子一眼:“我家乔宁不也是这样,眼瞧着过了年就二十六了,什么时候带个女朋友回来。罢了罢了,他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们不管。乔宁,来,同静兰认识认识。你们小时候见过的,不记得了吧……”
那女子得体地伸出手:“你好,朱静兰。”
乔宁微微弯腰,伸出手颇具风度:“乔宁。”
两个母亲已笑得合不拢嘴,口里细语道:“真好,瞧着就是一对璧人。”
“我看也是……”
朱静兰大方地挽住他的手:“不介意陪我转转吧?”
“乐意至极。”
好不容易待客散了,乔宁开车同父母回到家里,车上,乔母问他:“你觉得静兰怎么样?”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若无其事道:“挺好的呀,不过我还想先玩两年,不想这么早结婚。”
乔母在后座盯了他好半天,良久开口道:“你素来听话,我跟你父亲都老了,本不欲逼你,你玩玩便好,切莫过了火。你要清楚,我们这样的家庭……”
乔宁打断她:“什么我们这样的家庭,妈妈,你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女孩子……”
“妈!”
一直闭目养神的乔父开口:“都闭嘴,大过年的不要吵起来。”
乔宁依言闭了嘴,乔母淡淡开口:“听妈妈的话,妈妈是为你好,从明天起开始跟静兰交往。”又着重加了句,“听话。”
乔宁将车停在路边,回过头来看着他的母亲,言语里有压不住的愤怒:“妈,听话,听话,这两个字你从我幼儿园一直说到了大学,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一两岁的小孩子了,我有自己的思想,不可能永远按照你的想法去活。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养的小猫小狗!”
他的母亲瞪大眼:“乔宁,你长大了,就这样跟妈妈说话吗?你真让妈妈寒心!你……”
乔父睁开眼:“都闭嘴!”
到了后半夜,乔宁估摸着家人都睡熟了,才掏出手机来,看了半天,才拨下一个号码。他觉得她应是睡了,心底却无比思念,他心头那些为她准备的柔软的话语,他想要对她说一说,好教她知道,他心里有这样一个她,他心里放着她,才稳稳当当,平平安安。
不料那电话只响了一声,便被接听了。
“喂?”
“喂。”
他拿着手机走到落地窗前,窗外又飞起漫天大雪,料想明早一起来,天地间皆余深深浅浅的白了。
他温声问道:“还没睡吗?”
那边很寂静地回答:“还没有。”
一时无言,乔宁觉得此时此刻的何幸不像是平日的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像。
那边的何幸轻轻开口,像是慎之又慎的思量过后:“乔宁。”
“我在。”雪落得很烂漫,他旁边有一个不大的包装精美的盒子,里面是给她的礼物。
“我们,分手吧。”
他的心脏一瞬间停止跳动:“你说什么?”
那头平静地重复:“分手。”
乔宁默了片刻:“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还是……”
何幸打断他:“不,乔宁,请你认真听我说。我没有赌气,或者什么,我思考得很清楚,我们分手吧,乔宁,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的话就像窗外凛冽的寒风,毫不留情刮在他的心上,他还没来得及好好说说那些温柔的话,没能好好捂热她。
“何幸,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是不是……是不是我妈找你了?”
他骨子里也是骄傲惯了的人,可如今对着她还肯这样低声下气,他绝不是前生欠了她。他这样待她,只因她是他心头的一捧血,是他的小姑娘。
她今生辜负他良多,可到头来,只能继续这样辜负。 “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爱你了,乔宁。”
他一把将礼物扫在地上,里面骨碌碌滚出一只爱心状的红色绒面盒子。
戒指盒子。
他冷声道:“好!好!好!何幸,你可骄傲了,我这样低声下气,是我作贱自己,我的一颗心,我的人,这样被你玩弄,难道这世间骄傲的只有你何幸吗?你可得记住,今天,是你说的分手!”
说完,他将手机砸到地上。
大雪弥漫。
【08】
何幸呆呆在窗口处坐着,手上有血。玻璃窗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她的身后,一片狼藉,母亲倒在啤酒瓶的玻璃渣中,胸口插着剪刀,已经失去呼吸。
这样孤单地在除夕夜死去,被不堪辱骂毒打的女儿亲手断送性命。
对面的街道上有人挂起了红灯笼,像极了他送她的文心兰,它们被她养在玻璃瓶里,慢慢随着她的爱情,枯萎了,死掉了。
她想起他焦急地抱她去医院,她神智不清,却觉得他步履稳健,他的怀抱是个可以安心长眠的地方。
她想起那个仲夏夜,她在窗台上挥了挥手,窗台下的他也这样挥一挥,像极了罗密欧朱丽叶,可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个悲剧,不是吗?
她缓缓地出了门。
她想起那个圣诞夜,他的妈妈保养得宜,漂亮又温柔。
她带着她到了装修精致的咖啡厅,语气和蔼地问她:“你喝什么,焦糖还是卡布奇诺?噢,不,女孩子还是喝果汁吧,对皮肤好。”
她向侍者要了一杯果汁,一杯咖啡。咖啡来了,她优雅地拿起勺子搅拌。
“何小姐,你想必清楚我来找你的目的。”她的声音是温柔的,“你家里的事我都听说过一些,不过听主任说,你念书一直很用功,是个好孩子。
“我并不歧视穷人,世上每一个生灵都应该被平等对待。但是——
“何小姐,你要清楚你们两个的出身,你们在一起会快活一阵子,可是很快问题就出来了,你们来自不同的家庭,思想观念都不同。
“你不可能跟他长久的,请相信我。”
她拨了个电话,开着扩音。那边他的声音夹着风雪,竟显得那样远。
“你看,他都不愿意承认要陪你过圣诞。”
她拿起包离开了,临走前最后一句话:“何小姐,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也知道你是个骄傲的孩子,我尊重你,故而不拿钱来压你,可是我说的话,你想清楚。”
何幸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漫无目的地,她走到那天晚上吃火锅的江边。
寒风打在她脸上,已经不是夏日那样温柔和煦。
原来已经这样久了。
她何必执着呢,她曾经拥有过他一段时光,她怎么会不爱他,她眼里心里住的都是他。他是那样妥帖的人,是落难时拯救她于水火的白马王子,她曾在心底偷偷描摹他的样子,眉目都不曾偏差分毫。
可她不能再爱他了,他这样好,站在云端,再拉不动深陷泥淖的她,她将要深深的,深深的沉下去,沉到黑暗的地底,同最底层的地狱恶鬼一起。
她无身后事,亦无挂念。只那一桩,乔宁,你对我这样好,要我徒劳无功,怎样去还?
他日后会有风调雨顺,阳光灿烂,想必不再记得她。她所能做的,不过祈祷待他百年之后,能入得天堂。她带着她的罪恶赶赴阿鼻,故而没办法许给他一个来世,只能祈求啊,上天仁慈,让他能够寻到他的良人,对他温柔微笑,为他洗手羹汤。了断她卑微的爱意。
这样也好,所有最深的执念,就此放下吧,她只是太累了,无力面对这样充满苦难丑恶的人世,所以找个地方歇歇。
她面朝着无尽的长江,越过了栏杆,越过她漫长的短暂的一生,越过他们曾相守过的时光,小小的快乐,永远地闭上眼睛。
所有快乐悲伤皆成往昔,皆成了旧事了,可叹她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好好的告诉他一声,我这样爱你,就被吹散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