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深夜,我都异常冲动和脆弱。想吃,想爱,想下订单。我想到这些年来与我相遇的人,我很想念他们,却又不愿意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2015年我过的不好,很不好。可我认识了一位诗人,认识他也并不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他说他是诗人,你知道的,现在谁都敢给自己安个名头,会写点儿字儿就说自己是作家,拍几张照就成摄影师了,敲几下回车就是诗人,去你妈的。我不怎么看诗,他给我读他的诗,就是把一句完整的话回车成四行,没啥意思。他叫一达,这是我瞎编的名字,他真笔名比这意思,竟然还出过诗集,可能他在诗人的圈子真的很有名?总之,他在搞一项很昂贵的行为艺术,不少人都吃他这套,我最开始也是其中之一。我觉得诗人很酷,搞艺术的人都很酷。跟他聊天是要付费的,我舔着脸没给钱,我们聊些有的没的,聊的很好。看了我的照片后,他说他爱上我了。我一直没要他的照片,我不感兴趣,并不在意长相。他说话的语调很奇怪,很慢很肯定,中间会有很长的停顿,还会重复结尾的几个字。嗯,是个三十几岁南方口音的男人。我有些着迷。他发语音说“我爱你”这三个字,竟然要花掉六秒钟。他会时常发一株小小的玫瑰花,或者一颗心。我总有错觉我们真的在恋爱了。
这故事很奇怪,甚至有些难以启齿。我太孤独了,也并没有爱上他,他发给我他的地址,说我随时可以去找他。我就真的去了苏州,没有告诉他我要去。一切都顺利的出奇,需要门卡才能进单元门里,刚好有居民回家,我就很自然的跟了进去。没有坐电梯,爬上了7楼。楼道里黑洞洞的。我轻轻敲了敲门。没人应,又加重敲了敲,然后躲远一点,给自己缓冲的时间,要么进去,要么撒腿就跑。听见一些轻微的响动后门就开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达。鼻子扁扁,矮,轻微秃顶,很不好看。棉质体恤衫的左胸口绣着他的名字。他睡眼惺忪的看着我,说:“你来啦。进来吧。”我没有犹豫,就走进这间房子。然后我想到一首诗,名字好像叫《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好名字。我觉得一达可以写一首《穿越大半个中国送上门的少女》与之媲美。很小的出租屋,我坐在硌人的沙发上有些局促。
“妈的,像做梦一样。”一达说。并且拥抱我,然后我们开始接吻。一对陌生人开始接吻,我并不觉得害怕。
那是夏天,非常热,我走了很远的路,坐了很久的火车,身上黏糊糊的。我跟他说,我去洗个澡。我就很自然的去厕所冲澡,他提醒我,厕所非常非常的滑,洗澡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摔倒,他就很多次差点摔倒,一个人住要是摔死在浴室怕是要很久才会被人发现。他直白的说:“你千万小心,你可不要死在这里,我不想惹麻烦。自从你进房间我突然感到压力很大,我很怕麻烦。”我觉得这个三十三岁的男人很好笑,他不是坏人,我断定。
我认真洗了澡,用了他的沐浴液,黄瓜味的,头一次见。卫生间小的可怜,里面还塞了个洗衣机。等我湿漉漉的出来,他已经回卧室继续睡觉了。一切都自然的出奇。他有个不错的阳台,我在一年后的某个中午在自己的出租屋里吃着外卖突然很想念那个阳台。阳台外面有几棵很高的树,还有一个小池塘,让人觉得像热带。我喜欢踩在凳子上把身子探出去,这时候一达就拉着我,怕我掉下去。他真的很怕麻烦,他怕我死在这里。
他带我去他最喜欢的面馆,他说:“这面真的很好吃,我吃了很多年,有一天这面馆竟然他妈的不见了,我骑着自行车大街小巷的找,就是找不到,后来我搬家,又搬家,最后搬到我现在住的地方,竟然在我家附近这个胡同里发现了,你说奇妙不。”
嗯,妙。
随后的几天他没有开工,我建议他继续工作,然后在客户不知情的情况下我偷偷观察他的工作状态,他拒绝了我,最近生意不好,并且他无法分心。
我们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去吃东西,在街上游荡。我们没有去任何旅游景点,我陪他去宜家买了一条相当舒服的毯子,和两杯蜡烛。又在一家大型超市里玩儿了一个多钟头的飞盘,十分开心。
非常开心的时候一达跟我说:“我们结婚吧,我想跟你结婚,我很老了,应该结婚了,你很适合过日子。我会不会太老了?你父母会同意吗?要不然我们私奔吧,我一直把身份证带在身上,准备随时跟你私奔。”
我当然不会跟他结婚,我年纪轻轻,皮肤还很有弹性,为什么要跟这样一个人耗着。我心里这样想,但嘴上还是说:“好啊。”
大家都是说说而已。
想不到一达当真了,他认真的跟我说,我这个月底会接一单大生意,有很多钱,到时候我就去你家乡找你。我吓坏了。
我们牵手走在街上,别人眼里我们一定是一对真正的,相知多年的情侣。谁能想到我们认识才不过三天。我喝光了他家的酒,他说我喝酒的样子很吓人,好像永远不会醉,然后我们拿出各自的烟来,电脑里放着诡异的音乐,在烛光中我看到一达手舞足蹈,走来走去,像个神经病。
因为在一个没人认识我的环境里,我感到前所未有自在和放肆。我光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一达不喜欢我这样,他怒斥我:你不要光着脚走过来走过去,然后再上床,我觉得很难受,让我觉得好脏。他有严重的洁癖,频繁的洗手洗澡,保持自己身体的干燥,房子里却混乱不堪。
我记得有天我在他面前哭了起来,女人总是这样,很会利用男人的愧疚,我想让他多爱我一点,我对他说:我觉得你对我好差劲,很冷漠,你根本不关心你身边的人。你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
没错,他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像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的笔名,但是他连我的任何代号都不知道,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见到我哭,开始慌张,轻轻拍着我:你说的对,我好像是对你不够好。但是关于你的名字,这不重要。
这不重要,是一达的口头禅。他还跟我讲他来自一个小渔村,在那里吃鱼的话不可以用筷子把鱼翻面,那就意味着家里的渔船要翻,不吉利。
趁他睡觉的时候,我把一些纸折的爱心藏在他家的各个角落,我希望他某日无意发现,并想起我。还有一张祝他生日快乐的贺卡,就压在他办公桌的花瓶下面。然后我就打包好行李偷偷溜走了。
一达没有质问我为什么走,也没有问我有没有安全到家,因为我明白他是个无情的大人,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不在乎别人的生死,不在乎别人的愤怒,不在乎你他妈到底在讲什么故事,他只爱自己,更关心自己。
生日那天我传讯息给他,让他挪开桌子上的花瓶,他看到了贺卡,谢谢我,并且说找到了一部分爱心,说那感觉很奇妙,就像我还在房子里,会随时出现。
此后,过了很久都没有了一达的消息,他的公众账号数月没有更新,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就在我从生活的孤独和一些莫名的痛苦中解脱出来,我得知了一达的死讯。
真的像他预言的那样,他摔死在浴室里,并且过了很久很久才被人发现。我没有难过,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收集齐了所有的爱心,阳台空啤酒瓶下面还有一个。
他死后,他的朋友整理他电脑里的稿件,并且编出了一本全新的诗集,以一达的绝笔作为卖点,并且他的死法也别有寓意。没想到销量异常的好,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一达。我很困惑,为什么艺术家们只有死后才能被人发现,而生前却贫困潦倒。我也买了一本来读,里面竟有一大半是关于我的,也解决了我的一些疑惑。
《空酒瓶》
我一度怀疑你是否真实存在过
我醒来你出现
再醒来你消失
烟灰缸里的烟蒂也不是我常抽的烟
直到我踢翻阳台的空酒瓶
下面躺着一颗爱心
没错
你真的来过
嗯,他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