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天下午他转身离开后，在门口角落里留下的那把伞。
作为一个有恃无恐的人，那是我第一次确切地感受到了恐惧，一种害怕失去他的恐惧。
如果说此前的一切都是逢场作戏，那么，那个时候我不得不承认我爱上了他。
那是三月的午后，江南倒春寒，天阴着。
我在教室里偷偷用手机给暗恋的男生发信息，此时的我并不孤单，我有个男朋友，对我特别好，可我却毫不知足。
我认为，一个女生同时爱上两个男人不是件稀奇的事，上课都可以开小差，一心二用并非不也可用在感情上面。
但那个被我盲目暗恋着的人并不知道他在我这边的备注是一个特别的名字。
当男朋友问我那个英文字母的缩写是什么意思时，我毫不犹豫地说了句：BT代表变态，我讨厌他，所以称他为变态。
傻男人怎知聪明女人的心机深重，也就傻傻地相信了。
但谎言总是容易被戳破的，也许他早就在意，表面先不发作，暗地里找了机会偷偷登陆我的社交账号，才明白BT并不是变态的意思，而是另一种俏皮的昵称。
当他质问我的时候，我已经没有辩驳的勇气，毕竟我还不擅长于女人的惺惺作态和恶人先告状，我自知理亏，只得哀求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其实并不爱他的。
仗着他的疼爱，我颇有自信地以为就算他生气也肯定会原谅我。
然而，他气急了，黑着脸，眼神也失去了往日看我的那种光芒，霎时间言语不出，失望地、愤怒地掉转头离去，丢我在原地，不容分辩。
该！我对自己说。
然而心嗖地一声跌落了谷底，如从高处失重般。
我追过去，道歉、恳求，他已不想听。
望着他的背影，心墙也轰然倒塌。我想他不会再原谅我了。
再傻的男人也不允许自己的女人同他人暧昧。
我恹恹地回到了教室，天更阴了。这时才发现下雨了，而我并没有带伞。
来的时候，他的手上有一把伞。
我有点焦急。
这时候，门口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像是他。
我追了出去，门口是他的伞。
他急冲冲地走了，并不想面对我。
我追到三楼才把他截住。
他十分窘迫地、缓慢地吐出几个字：下雨了……你没带伞……我把伞留给你就走。
分明还在赌气。
向来是他来求我的，由着我耍脾气的，这回他确实气得有理有据。
我没了招儿，第一回先服了软，低声下气地求他别再生气，并保证不再犯这样愚蠢的错误。
我记不清他有没有即刻原谅我。
我并没有使用什么花招，全凭他爱我的意愿和愿挨的心，他就全部都原谅我了，并且重新毫无保留地爱着我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你说他是不是傻。
打那以后我真没见过像他那么傻的男人。
（二）
我现在已经老了，极少回忆从前的日子，我说过会永远记得这一切。
到今天也没有忘记分毫。
我不会忘记，也不会再提起。
我的心变得十分地刚硬，犹如冬日冰冻的河流。
什么时候春暖花开，雪水融化这是我无法预知的。
因为凛冬已至，不知所期。
如果你想再听故事，我还可以讲讲。但讲完之后，就不会再讲了。
我要像天上的云，漂泊着，随风忘乎所有。
那个时候我十九岁，那是我一生中次好的黄金时代，可以说是白银时代了。
我叫沈漫漫，可我一点也不慢，却是个急性子。
他叫苏快快，却是个慢性子。
人们都说你俩一个快一个慢，一点也不搭。
不搭的我俩却搭伙过了8年，也不能叫搭伙，该说是爱过。
在众人并不看好的日子里坚持了八年，你说这是不是一种傻。
关键是傻也没傻到最后。
谁也不能说后悔或者要重来。
因为谁也不确定重来一次还要不要爱上那个一点也不慢的漫漫和一点也不快的快快。
（三）
海子说，九月，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从前不太喜欢九月，因为九月就开学了；后来我又喜欢了九月，因为我是在九月认识他的。
那是我升做学姐的第一年，迎新这事是大二学生的差事，我并没有照惯例坐在学院的牌子和横幅下一脸笑意地迎接那些拖着行李、顶着烈日前来报道的新生们。
这些新来的面孔为校园注入了一股玻尿酸，登时生气勃勃起来。
我欢快地坐了一个小时公交到火车站去接几个同乡的学弟学妹们，有一种终于做老大的自豪感。
他们从人潮中涌出来，拖着行李，穿着土气，脸上泛着羞涩的笑容，眼里满是好奇与新鲜。
我骄傲地将他们带到偌大的校园里，告诉他们学校有多大，教学楼有几栋，宿舍楼有多高，美女常在哪里出没，好吃的在哪，八个食堂分别主打何种食物，还有还有校园卡怎么办、课程该怎么选……
说是学姐，年龄却比他们都小一两岁。
还记得去年我入学的时候，人家还以为是刚上高中的姑娘陪哥哥来报道的呢。
这时候的他还是一只雏鸟，生得黢黑，面相比实际年龄更小，一双发光的大眼睛镶在深邃的眼窝里，一只米老鼠那样的翘鼻子，笑起来总是无端地脸红。
我真怀疑他是女孩儿家。
知道他的名字后，我笑了半天，我说：苏快快，你爸妈怎么给你取这么奇怪的名字呀。
快快脸红道：从小性子慢，做事也慢，爸妈就叫我快快，希望我快高长大。
当我告诉他，我叫漫漫的时候，他的脸又红了一阵，说：你的名字正好跟我相反，你为何还取笑我。
我立马驳道：我是漫漫人生路的漫漫，不是慢吞吞的慢慢，你没看见，我走路多快呀。
就这样，我沈漫漫就认识了苏快快。
（四）
后来，我们赋予九月特殊的意义，还攒了满满一盒以9结尾的硬币。
原来，不管是一个数字、一个日期、一个月份还是一条街道、一座城市，都会因为我们产生了爱而变得可爱，在那之前，那些日期、数字、街道对我们而言都是无意义的存在，这大概就是人多情的地方吧。
我们每天都很忙，忙着要为走过的街道取名，要决定去哪个教室上自习，要考虑今天看什么书，买哪种口味的奶茶，还要决定今晚是吃拌粉还是麻辣烫。
在爱着的人眼里，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可爱。
风是惬意的，湖是澄澈的，花儿是香的，路灯也是沉静的。
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晚风里骑着单车看了夕阳，坐了这个城市里最高的摩天轮，沿着江边吹着风，我在他的背后唱了一首又一首歌；
秋天的时候，我们牵手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把从小到大“漫漫人生路”的故事都告诉了他；
冬天的时候，我们在草地上晒太阳，我吃烤红薯，他在旁边帮我剥瓜子；
春天的时候，校园里的花儿都开了，我们逛遍了校园，拍了许多照片……
再后来，就毕业了，我去了南边。
更后来，他也毕业了，他去了北边。
他之所以没有去成南边的原因是，面试官问他：苏快快，你在大学里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呀？
苏快快竟然回答说：是我那个可爱的女朋友。
我说：快快，你真傻，你应该回答，大学里最难忘的是关于学习的东西，blabla……总之，你真是个木头。
快快在我这儿的昵称就成了“木头”。
为了和他凑一对儿，我就光荣地被昵称为“马尾”了。
（五）
关于快快这块木头，我还有点要说的。
就是他写字非常丑，文笔非常差。跟我漫漫一点也不像。
可我漫漫就喜欢叫他给我写情书，于是他以每年一封的频率搜索枯肠地写了几封发自肺腑的情书。
文字虽不忍卒读，情感却十分真挚，好几次竟看得我泪流满面。
我说，快快，你怎么老把情书写成小学生的年终总结呢，你看你把我们这一年的事情都回顾了，我该怎么回信呢，不过我喜欢你说的这一句：漫漫，我发现我越来越爱你啦，因为你真的超级可爱，也因为你是第一个这样对我的女孩儿。
于是，我在宿舍里花了一个晚上回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快快发来信息说：亲爱的漫漫，你把我弄哭了。
（六）
快快成为我男朋友第二天，就开始365天不间断地发来肉麻的早安和晚安的问候，我说这件事上你倒是蛮有毅力的。
后来，快快说，我偷偷把咱们的短信都抄写了下来。因为以后手机可能会换，短信会不见了，抄下来就可以保存很久了，等我们结婚的时候拿出来看，连同那一盒硬币做你的彩礼。
我哭了，我说：快快，你竟然就给这么点东西就想把我娶走，我可亏大了。
快快就笑着说：以后我的都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
说到那些以9结尾的硬币，是他从我生日开始每天给我一枚的，说是一枚代表在一起的一天，攒到很久很久以后，数一数硬币就知道我们在一起多久了。
很久以后，我数了半天才能把硬币数完。
（七）
毕业之后，我和快快就成了异地恋，之前每天能一起上自习的小日子不再，只能半年见一次。
快快在北边努力地工作，我在南边勤奋地学习。
然而，异地恋十分不易，不常吵架的我们，吵了很多架；不常流泪的我，流了很多泪。
你知道一个人吃一个生日蛋糕的滋味吗？那个蛋糕是快快给我定的，花也是他送的，却没有人为我唱生日歌。
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失眠，整夜地睡不着。
快快白天上班，晚上手机一直不关机，说可以陪我失眠。
他没有吹牛，因为我确实经常半夜睡不着给他打电话，冬天夜里他都能到屋外接电话，然后冻得鼻涕直流。
我说：快快，你好傻，怎么不告诉我你连外套都没穿就接电话跑出去了呢。
后来，快快告诉我说，在我失眠、难受、流泪的日子里，他也曾偷偷地躲进卫生间里哭泣，怪自己没用，不能保护我。
他还说，只要漫漫身体健康，愿意用10年的寿命向老天换漫漫的安眠。
那时候我还从没见过他流泪，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八）
有一次我去看他，从火车上下来，那边已是深秋，冷风掠过街道，天阴阴的，然而，心里却热乎乎的。
银杏铺了满地，阳光温煦柔和，风里全是蜜糖味的气息，他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
天冷了，我握着热腾腾的奶茶，身上是崭新的温暖的大衣，第三日去吃了一碗满足的牛肉粉。
白玉兰似乎开了。我坐在图书馆看书，他给我点了杯咖啡，那个时候，喝了咖啡的晚上也能睡着。
后来，路上的冷风和银杏也让我觉得特别美。
我才知道有秋天和银杏的地方比南边美好多。
后来的后来，我路过那里，半夜十点多，他也在那里等我。
寒风里的暗夜长街，心里却快乐无比。
那是我心里最热的一次，我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爱情。
我说：千金难买两情相悦，快快，你觉得呢？
快快说：漫漫是我金山银山也不换的宝贝。
（九）
你说什么？后来？
后来啊，我和快快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但不是对方的……
故事的开头总是电光火石，故事的结局总是天各一方。
有些事不再提起并不是忘记了，是锁在内心里的某个角落。
也许某天会提起，也许永远不会提起。
提起并不代表忘不了，不提起也不代表忘记了。
旧人不再，我亦不再轻易落泪。
从前觉得过不去的也都过去了。
打那以后过了很久，我才明白：时间果然才是治愈伤口的良药，再痛的伤、再深的情都会过去的。
打我看见快快和另一个女生幸福的笑容时，我就知道，最爱我的快快也会有不爱漫漫的那一天。
有时候，也不是不爱了，是不能了。
（十）
有一天夜里，我想起过去的时光，那是很久都没有想起过的事了。
我以为我的心已经变得坚强无比了，不会再为一块木头流泪了。
却不曾想：夜深忽梦少年事，起身独坐泪涟涟。
（十一）
我现在已经老了，人们说，人老了就容易回忆过去的事。
我已经尝尽了人生的各种滋味，我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失去。
但我害怕不记得曾经拥有过的一切，也害怕忘记那些爱过我的人。
其中最害怕的是衰老将夺去我的记忆。
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提起那个叫快快的人。
他曾来过，又走了。
昨天，我回了趟老家，老家已经斑驳，几近倾颓。
我在年轻时代属于我的那个抽屉里，找到了那盒装满了以9结尾的硬币铁盒；
铁盒里的硬币有2771个，盒子里除了硬币还有一对银戒指，那是第一个纪念日的礼物，这对戒指的名字叫做：九月的木头和马尾。
除了铁盒以外，还有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七封信，已经泛黄。
某人丑陋的字迹认真地写着：漫漫，我想永远地爱着你；如果不能，我就永远地思念你。
信后附有一首诗，这大概是第一封信吧：
你总有一天将爱我，我能等
你的爱情慢慢地生长；像你手里的这把花，经历了
四月的播种和六月的滋养。
今天我播下满怀的种子，至少有几颗会扎下根；结出的果尽管你不肯采摘，
尽管不是爱，也不会差几分。
你至少会看一眼爱的遗迹——我坟前的一朵紫罗兰；
你的眼前就补偿了千般苦恋，
死有何妨？你总有爱我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