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天花板下，收到一条短讯，只有三个字：看月亮。

       仿佛知道了有什么特殊似的，从座椅上跳起来，走上天台去找月亮。今晚的月亮是橘色的，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月亮，笼着一层毛毛，像一只鸭蛋黄。有月亮的晚上，一切好像都有些不一样了。它的光，像酒一样泻下来，世界雪后般沉寂，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日子，拖慢了行人的步伐，落叶也兜兜转转多了几圈。

有月亮的晚上，是不能等闲度过的。

白天的回忆充斥着琐碎，很容易忘记，但月亮下发生的故事总是会令人记住。一九九六年的腊月十五，我和一个叫晓的伙伴一起去山上赏月，那是大学时代的好梦。每个月的十五，是天公赐福的一天，但没有人会在十五号专程去看月，只是抬头的时候看到一轮浑圆的朗月会恍然大悟：“哦，今天是十五呢。”

       有月亮的晚上，如果恰好在山上，那就更加好了，我和晓打灯往珞珈山上跑，每一步都是有趣的，脚下的树叶发出干脆的响声，山路蜿蜒向上的时候，什么也看不到，到了山中平台却是另一番天地。夜里的灯点得很少，昏黄地照着，两旁的树在风中拂动，由于隆冬，许多树只剩下光溜溜的枝，伸得很高，在月亮的脸旁交错，是画一般的剪影。

      我和晓在山路上并肩跑，他的侧脸被微微灯光烘托出轮廓，变得比平日更加俊朗，真是一张少年的侧脸，我看得目眩，觉得太不真实。在他身旁，我奇异地感觉纯真幼稚，像萤火虫般发放光芒，飞来飞去不能自己，像化身另一人，踩在九霄云端美丽境界。

彼时我们都十八岁，两颗年轻的心，在有月亮的晚上交换着，但又小心翼翼，总有一些话留在心里。我把他视作 “soulmate” , 那是一个存在于幻想中的，令人神往的名词， 一个具有宇宙神秘感应的另一半，现在看来，却是一个恋爱经验近乎于零的女孩寄情梦中。

他乡遇故知， 我们以探索新校园为理由，每周都会有两个晚上碰面，开始一种彼此都未意识到的幽会，每次都开辟一条全新路线，风花雪月足以写意。两个人走在一起，脸上晶莹得发亮，虽刚刚相识，却又感彼此相通，从不谈日间修习琐事，而是聊着旅行体验、特别爱好和对城市的感觉。他在我心中浪漫又浪荡，性感又感性，迷惘又迷离，我捉不住他，那时我想，就这样每周两次的见面，保持一种聊天的关系，渡过四年也是很好的。

       我们一边跑，一边喘息着聊天，因为多喘几口气，就可以化解话题戛然而止的尴尬。在有月亮而没有路灯的晚上，两个同行的人的关系是没有缓冲的。我跑丢了一只手套，回头看了一眼，假装没事发生，想到家里还有一双，不必打破这样的氛围。 

        寒风拂过，地上的落叶匍匐向前翻动，发出让人听了很恍惚的声音，一阵强一阵弱，像雨又像海潮。 没有树荫遮挡的地方，月亮把所有的事物都照得清清朗朗的，山路就像一条回旋的缎带，在林子里穿来穿去，我真想就这样一直跑下去。

假如能就这样一直跑下去的话，该有多好！电光火石般的“soulmate”能不能“快乐直到永远”？ 我突然又觉得这样的时刻不需要长存，因为在记忆里，这番景致会附上柔和的光晕。如果我永远见不到晓，这些就将是一场甜梦。

月光真像酒，让人痴痴醉。我们沿着山路跑到了樱顶，那些杂乱的枝桠被抛在了身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深夜的樱顶，八盏古朴的方形路灯，照得那一块平台很恍惚，也许是只有两个人的缘故。我告诉晓，听说地上的石板，有的是墓碑上拆下来砌成的，上面刻有铭文。他对此饶有兴趣，我们蹲在地上打光寻觅起来，一块一块地摸索——一阵漫长又兴奋的沉默。仿佛我们不是在找铭文，而是在体验独处并在做特别的事的感觉，在有月亮的晚上。

        我们最终没有找到碑石，没有突然打破漫长沉默的惊呼 ，诸如“啊呀 ！找到了” ，于是无奈地提出作罢。有些遗憾，这是不是重游的暗示呢，生命就是充满了无数的铺垫和巧合。

       只有在有月亮的晚上，才可以体会到这种神秘和悸动，可是夜深了，我们得分开了，我们得回去洗澡，睡觉，等待现实的黎明，理智的那一位总会提议该回去了，这个晚上就算是意犹未尽地作结了，不过，哪一个美好的夜晚不是这样作结的呢 ？

今晚，在这样的雨夜里，很多忘不了的时刻都会回来，这样的一轮满月，一直不断地在我生命里出现，在每个忘不了的时刻里，它都在那里，高高地从清朗的天空俯视着我，端详着我，提示着我那些挣扎着，又快乐得像小鸟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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