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在一张正常的床铺上睡一个上午,对我来说非常受用,虽然二土匪的大炕并不是多么干净整洁,说不上能够有多舒服,可至少睡的安心。
醒来的时候,我枕头边多了一套衣服,鞋袜,整齐的叠放着。看尺寸大小是给我准备的,一身靛蓝的棉布对襟小褂,带松紧带的解放鞋,应该是他女儿曾经穿过的。不过那年月的轻工业生产力低下,布料分配供给紧张,不分男女无外乎蓝、灰、绿三种颜色,穿上也没什么觉得别扭的地方,反正比我之前套着的那身粗帆布要舒服得多了,所以我也没矫情什么,直接拿来就穿了。
推开房门,场院里停了一辆大板车,没有套牲口,是像工地上运材料的那种手拉大板车,上面整齐的码放着几个箱子袋子什么的,里边装着工具、木料以及一些锅碗瓢勺,就像是准备搬家。
车后边,二土匪正蹲着,手里忙活着什么,他听见门响的声音,头也没抬说:“醒啦,等我弄得了晌午饭,吃了咱就去!”
我凑过去看他手里忙活的是什么,只见整整一大盆的大辣椒、蒜瓣、生姜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菜混在一起。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愣了一下,说:“挺好,你穿合适。”,然后站起身走到院里一个大汽油桶前边,扔给我一个大麻袋,让我撑开口袋。随即取了一根长棍子来掀开桶盖伸了进去,一条花斑大蟒拧着身子就盘了上来,头高昂着,吐着信子。二土匪手快的很,一把掐住蛇头颚骨随手扔进我的麻袋里,那蛇只扭了两下就不动了。我低头看去,发现它已在一掐一甩的功夫被拧断了脖颈,都说打蛇打七寸,在他这好像根本不用顾忌,也谈不上打,取出一条手腕粗细的大蟒就像从菜窖里拎了一根萝卜出来一样!如此,又一条进了口袋。
“你常吃这个?”我问。
“这东西比猪肉鸡肉都好吃,还不用费神去养,吃完了上山走一圈就有了,方便的很。他娘的要让我种个地,养点牲口,咱根本也耐不住那性子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水里我要的东西都有了,就算没有的也能……”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住,从我手上接过麻袋,走了几步又转回头招呼我,说要教我杀蛇。
他拉过一只马扎坐下,手在腰间一晃,一把带着铆钉的牛皮握把匕首就攥在了掌心。
“等等!这把匕首……二土……匪叔,能给我看看吗?”
“匪叔?!哈哈!好!匪叔也他娘的挺好!给!”说着刀柄一转,匕首递到了我面前。
我接过来,仔细的端详。黄牛皮的刀柄,两颗圆圆的铁铆钉嵌在其中,刀身狭长,表面略微有锻造时捶打的云纹留在上边,发着暗暗的幽光,与刃口的阵阵寒光相互辉映。做的挺讲究的一把匕首,看样子也用了些年头的样子,看到它,我的头隐隐的有些疼痛,手一麻,匕首滑落掉在地上,差点扎到我的脚面。
“哎!割着了?!” 这把二土匪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看我的手。我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只是这匕首我在哪见过……”
“这把刀是早前我去口外贩牲口的时候跟个苏联大鼻子拿一顶狍子皮帽子换的,他说这匕首上过战场,见过血。出来一个人在荒原上转悠,带着他娘的能辟邪。也确实锋利好用,我带在身边好些年了。你个小娃娃家家的能在哪见过这玩意!”
“确实见过,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可是要再旧一点……对了,我见到它的时候,我是个学生!”在甬道中昏睡过去时的模糊影像渐渐清晰起来,这让我的头觉得更加晕眩。如果不是二土匪连忙伸手把我扶到小马扎上坐下,可能就会摇晃的倒下去了。
“你这小崽子,神神道道的,你不说你勘探队员么,又他娘的学生啦?你咋不说你以前是土匪?”他嗔怪着用手指戳着我的脑门子。“行啦!爱他娘的啥啥,咱们弄吃的!下午不是还要去忙活那破房子么,你就搁这儿老实坐着,别添乱了!”
我就这样坐着,看着他,看他把蛇皮巧妙的剥成两大张,刮去了板油放到一边用水盆泡了起来,然后在旁边的黄土石块垒砌的灶台上架起了只硕大的黑铁锅。油热了之后,把那盆先前搅和好的辣椒葱姜等物依次丢进去翻炒着,等大段的蛇肉也下了锅后,随着令人欢愉的噼啪声,浓郁的野味香气扑鼻而来,人还未曾尝到,就早已能够回味。
听见我不自觉的吸起口水的声音,二土匪回头一笑,复而继续把铲子挥的上下翻飞起来,“小锅靠颠勺,大灶凭铲翻!吃了爷们儿这爆烧蛇肉,怕是你舍不得搬到那黑黢黢的破烂地儿喽!哈哈!”他忙活的热闹,我看着看着,恍如隔世的温馨之感,从心底如丝如缕般慢慢升起,也开心的笑了起来。笑,是让人舒服的,其实,二土匪这人也爱笑吧。
两个旷世孤独的人,从相见开始的琐琐碎碎小事中仿佛一起找到了依靠,找回了对彼此的欣慰和体谅。
“说实话,你说的虽然不多,可是我有点信,你他娘的确实不像个孩子。”吃饭的时候他吐掉一根骨头,突然对我这样说,把沉浸在美味中的我一下子弄愣了。
“什么?”我问。
“你的眼神,动作反应,都是成年人才有的,那是经过多少历练之后才能有的,凭他娘的一个孩子,哼!不可能有。所以我不觉得奇怪,爷们儿活到现在见过的怪事多了,也他娘的不差你这一个。”他似乎比我还要坦然的面对着我身上这些怪异的感觉,对于一个怪物和一个伙伴的选择中,他毫不犹豫的认定了后者,当然,我的选择也一样。
“谢谢你,匪叔……”
“走啦!咱们过去看看!”屁股一拍,他站起来紧了紧腰带,在手上啐了两口唾沫再搓了一下,冲着那装满东西的大板车走去。到了近前,拍了拍车轮架上边的护板,对我说:“上来!去你新家!”
新家,我选的。
我来的那天就在这里。之前的记忆里,只有一片火红,和断裂的梁柱。走的近了,它的模样才第一次清晰的呈现在我面前:一个长方形的半水泥半木制建筑,靠着桥头路口的这边儿已经完全被大火烧的近乎崩塌,不成样子,只留下另一侧熏黑的半面墙壁,还连着几条半截的房梁倔强的挺立在那儿。另外一面靠近河边的房间是二层结构,上边是一座顶上搭了洋铁皮的碉楼,之前大概是当作哨卡侦查瞭望用的。考虑到坚固度和基础防御能力,碉楼连带下边的这层都是用水泥做的一体式结构,由一架软绳梯来上下,底下这层看样子原本是用来休息的值班室之类。一张短脚桌子,两把老藤椅,倒扣在墙角一张铁架床上落灰。中间空出的地方在哨卡撤掉之后被村民拿来养牛还是猪之类的用了,满地的粪便杂草,一脚踩进去咕叽咕叽响着打滑,十分恶心。
二土匪把大车放好之后,就开始围着这房子转圈看着,边看边摇头,嘟囔着:“这有啥好的啊?非得来这儿住,这娘的能住人么?就是没烧,也够呛!你看看你看看,就这好点的这边吧,墙抹的平呼是平呼,可你看这窗户做的,小的跟个脸盆儿一样,夏天不得闷死啊!”。
转了一圈走进烧塌的那边的时候,他又开了腔:“这半边儿没戏了,这都烧没了,也就旁边那间还能拾到拾到,给你弄出个窝。不是,你真要住这儿啊?”他刚用手拄一片残墙问我,那墙就哗啦一声,倒下来摔了个粉碎,混进之前的残砖烂瓦里去了,闪了他一个咧斜,差点没跟着一起趴在瓦砾堆上。起了身又边骂边接着说:“不是,你真要在这住啊?他娘的吓了爷们儿一跳!”,我没说话,点了点头。
“唉……那整吧。”这人居然有着跟他外表极其不符的唠叨性格,不过干起活儿来,干净利落,有条有理的,进展神速。我要伸手一起弄,却被他拦住了,“细胳膊细腿的,别他娘的在这碍事儿,边儿上溜达溜达去!”他这样说。
这重体力活我还真插不上手,无奈只好听他的,我也正想看看周围的环境,毕竟以后这就是我要住的地方。刚刚从那半面残破的黑墙后边转出来,就发现几双眼睛躲在并排的三棵粗大杨树后面,远远的盯着我们这边。见我出来,几个身影飞快的跑开了,是几个孩子,有大有小,大的七八岁,小的三四岁。他们边跑边跳着喊,“噢!噢!二土匪在破房子挖牛粪喽!噢!喔!二土匪带小喽啰兵进村扫荡喽!”
二土匪就像没听见一样,手里的活儿一刻也没停。反倒是我被气得够呛,捡了块碎土块朝着他们跑掉的方向扔去,可惜也没能砸到些什么,比想象中的抛投距离近了太多了。
这废墟离着村子口隔着一二百步,也算是还有些距离的,只能算是能相互看清的距离。村子里的人家不多,所以都各自有着房前房后不小的果园菜地,相隔的也开阔。生活起来如果不想与人过多交往,倒也可以独得清净,守在小桥边,自有一弯河水从门前流过,想来也是惬意的。我便不再纠结什么,回身到场地里看二土匪忙活。
不大会儿功夫,原来满是粪便的那层房间,已被他收拾的干干净净,连地面都用水反复冲洗过了。见我进来,他说:“等会儿我收拾外边的烂石头的时候,你去河边弄些蒿草回来,等下要在屋里点个火盆,把蒿草点着了熏一熏,再通通风,味儿应该就没这么大了。火烤一烤,这房间也能干爽些。”我点头应允,提了把柴刀迈步向河边走去。
到河边一手抓住蒿草一手举起柴刀刚要挥下去,就听见二土匪哎呦一声大叫,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一片乱响。我连忙往回跑去。
烧塌的那片地上,一堆瓦砾中间露着井口大的小黑洞。二土匪本身长得就膀大腰圆,十分魁梧,现在卡在洞中的姿势实在是别扭——标准的一字马,一条腿在上边跟脸紧挨着,一条腿在下边悬在洞里。他这是一脚踩空,直接卡在洞口不深的地方了,上不去下不来,难受的直咧嘴,头上那顶前进帽也不知道掉到哪去了,露出一脑袋半长不长的棕褐色卷毛,远看就像是一堆瓦砾中长了个开花大蘑菇。我一见,当时就笑的捂着肚子站不起腰。
“还他娘的笑!过来帮忙!哎呀我的腿呀!”二土匪龇牙咧嘴的挤出一句。
我止住笑走到他旁边,试着拉了拉,凭我的力气,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你等着!我去那村里叫人!” 眼看着他满脑袋疼出豆大的汗珠子,我也有点慌。
刚转身跑了没两步,就让他喊住:“回来!你个败家玩意儿,咱爷们儿这样怎么见人!”。
“那咋整?这时候还顾着要脸。”我说。
“你想招儿,快想,你娘的不说自己又是学生又是勘探队员的么?反正,反正别他妈叫人来!”他还急了眼。
这怎么办,我围着洞口走来走去,想着用什么办法能把他拉上来。这洞就是我当时掉下去的那个,如果要从地底下原路找回来,把他从下边托起,先不说我能不能托得动,光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估计他都能憋屈死。
“呆着别动!站那想!让你想个办法你他娘的瞎转悠转悠个啥!爷们儿都让你绕晕了!”,二土匪憋红了脸大吼。
“好好好好,有主意了,有主意了,等着!”,大板车上的东西都已经卸下来了,我两手拽着前头的套杆绑绳,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挪到洞口附近,头冲洞口,车尾冲外。再找来根绳子绕过二土匪的胳肢窝把他连着绑在车尾,想用大板车当杠杆把他吊出洞来,我跳上车,顺着车辕架爬到前头上,却根本压不起来分毫。索性抱住那木横杆儿像猴子荡树一样一窜一窜的,动倒是能动了,可还是就那么一点。
二土匪被绳子上下勒的直叫唤:“什么破办法,你比个牛犊子都高不了多少,这他娘的哪能行!”。
“老实儿等着,别吵吵,我有办法。”,我把能搬动的木板、石头、砖块还有我们从他家带来的各种家伙事儿都压在车前头上,才终于有效果了——大板车屁股压得撅起老高,绳子绷直的嘎嘎响,好歹算是把人提上来一半,他再扭身子晃膀子的扑棱了半天,才把自己弄上来,坐在洞口边上,靠着大车呼呼的喘着粗气。
“我忘了告诉你这有个洞,我以为已经被倒塌的砖头瓦块堵死了的,着火那天我就是从这掉下去的,下边有好长的一条通道,直连到大坝那儿。”,我带着歉意说。
“通道?到大坝啊?里边有东西没?”他揉着酸疼的大腿问。
“有,枪管,子弹,罐头,不少呢。”,随着我说出的一个个字,二土匪的眼睛也越来越亮。“好!漂亮!好日子要来了!嘿嘿!”。
接着他像藏宝的海盗一样,拖过几条大木板挡在洞口上,还在上边压了几块大石头,又在石头上亲了一口,看的我身上只起鸡皮疙瘩。
做完这些,二土匪哼着小曲又开始收拾起来,动作轻快,一点也看不出刚才在洞里憋屈的那个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