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酉年,二月初七,晴。
西北到处都能看到湛蓝的天。西安城内虽也高楼不少,满悬羊肉泡馍牌号的老街看似骨肉苍瘦,但却并不嫌局促。
兴许是这古老帝都被风雨洗褪昔日的荣耀之后,骨子里一时间仍放不下显赫的身份地位,到处撒播了重续繁华旧梦的种子,大气粗犷不改当年。
翠华路在城市南区,路面虽然宽大,在老城中却是籍籍无名,如不是随身带了地图,我几乎不会注意路边的标牌。半新半旧的立杆写满了这条街青黄不接的供词。
路的本身照例是方砖醮了水泥在地面上书写人类的拓展史,默默无闻地并没有值得人们去圈点的地方;但越走下去,越能让人品味出一种青涩的口感,半甘半苦,外捎酥麻了牙齿的酸味。
到傍晚时分,路旁零零星星摆出许多摊铺,十之七八都经营各类特色小吃。
坐在一家名为“汉风楼”的饭馆子临窗餐位上,刚开始我还能分辨出生意人们吆喝叫卖的内容,随着暮色降临渐次便显的嘈杂,便如江南老家夏日黄昏坐在老榕树下聆听此落彼起的蛙叫,间杂了分不清种类的蝉鸣。
西安的小吃都加进了西北人的热辣性子作佐料;烧的时候火猛,盛上桌来碗大,咽下肚后喉咙里还滑溜着《信天游》的调子。
当我把满碗扯面扒干净时,身旁的服务员大嗓门招呼客人的嗓音砸在街道的地砖上,都已长出了浓密青苔,苔脚一直爬上朱雀大门,终于遍历老城的整张面孔。
那里曾经风雨如晦,那里曾经鸡鸣不已。
扯面之后,羊肉泡馍是西安最为人乐道的风味小吃,任谁逛遍大街小巷而没尝过羊肉泡馍,便如走马观花一般徒然辜负了这老城的一番情意。
明末崇祯年间,四九城内就有专营羊肉泡馍的“天锡楼”,在西北地区颇有影响。泡馍肉料汤浓,香醇味美,粘绵韧滑。食后再饮一小碗高汤,更觉余香满口,回味悠长,给这城、这街、这人六分豪迈之外,凭添了三分细腻和一分羞涩,一时亲近了许多。
丁酉年二月初八,惊蛰,阴。
穿过一条不长的小巷,便从翠华路折到雁塔路,大名鼎鼎的大雁塔就耸立在路尽头的大慈恩寺内。
路因塔而闻名,塔因路而生出距离来,由此保存了一份悠远的神秘感和历史负重。
一路走下去,两边的建筑前多的仍然是树,苍苍郁郁、随随便便就为这座荣耀大唐的古寺生生营造出厚实的背景,徒然间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更凸显佛塔的浑厚和深沉。
塔本无心,端坐俗世无边的莲花座上,在红尘俗世的遮掩中祷诵经文,一言一叹息,一句一唏嘘。
大慈恩寺是当年玄奘译释经文的地方。那位旷古明君希图凭借这些异域的梵文天书来镇住天灾人祸,用心良苦,也使本寺“慈航普渡,恩泽众生”之名远播四方,连带着大雁塔这幢印式雁形建筑也沾了不少的光。
塔前年续一年的香火燃了又灭、灭了再燃,世世代代供养着佛塔,世世代代祈求三藏法师坐化后的魂魄能继续为天下苍生祈福,世世代代为挂单的游僧和歇脚的旅人洗却一身的尘埃。
一个时辰之后,我已受不了弥漫在空气中硝石的呛鼻味,正缓身退出时,瞥眼看到一位中年僧人在僧房南厢的回廊尽头坐禅,低眉顺眼的似已浸入入定的心境,灰褐色的僧衣很自然地垂于两膝以下。
这是标准的诠释佛理的姿态,普普通通的人一转眼便在我面前完成了肉身的升华,凡心和佛心在塔尖串成了一个同心圆。
禅寺、古塔、孤僧,流云、归雁、风铃;整个世界在一刹那都归于沉寂,众生泯灭,纷纷低下头颅,埋首于浩如烟海的佛经中。
临行赠汝无多子,一句弥陀作大舟。
自古相传佛祖就是无量万能的。
我不知道中国的古代史交由佛家来写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权力与光荣,杀戮与营建,能否象《圆觉经》一般以灰色而平静的语言来记叙。
一切众生于无生中,枉见生灭,是故说名转轮生死。
丁酉年三月初一,多云。
当我站在大明宫的废墟中央,分明看到了曾经沐浴在大唐佛光中,每一块砖石黑暗中的魔幻舞姿;在微风中战栗的枯黄杂草统统成了刚从敦煌壁画飘然而下的飞天的绸绫,疯狂伴舞。
这片废墟位于西安的西北郊,和城中心的宫城连接成一个政权的两个负重点,共同担起数百年兴衰的责任。
也许因为关中豪杰辈出,勃兴勃败的争霸竞赛中演绎出一曲曲悲喜剧,无端连累诸多与世无染的沙石被垒成一个个生命体,受强迫眼睁睁地看着百姓欢笑,看着百姓流血。
阿房宫如是,末央宫如是,大明宫亦如是,最终的归宿谁也逃不开被毁弃的命运,唯剩断垣残壁的影子仍在无声哭闹。
除却竖立在大明宫废墟前石碑上数百字的说明,为人们依稀勾勒出它往昔的壮丽面貌之外,这里实无其他景观可赏,我是偌大宫殿的唯一游人。
在远方青黑色山岚的映衬下,这片废墟距离景点的概念愈行愈远,终于浓缩成一个祭坛,顶上的那处天空被永久地供奉于坛子上,烧起圣火,去祭祀习惯于毁灭,更习惯于创造的先辈。
一位老农荷锄从废墟旁慢慢踱过,被夕阳拉的老长的身影横亘在土地上,画出一个硕大的十字架。(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