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说谎,唐晶太可爱。(我们只爱肯为我们牺牲的人。想要我们牺牲的,我们恨他。)
"你的月薪多少?"我反问。"他妈的,你跟我比?"唐晶撑着腰骂将过来,"你是谁我是谁?我在外头苦干十五年,你在家享福十五年,现在你想与我平身?有四千五再很好了,是我出尽百宝替你争取回来的。"她冷笑连连,"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帮的,老土得要死。"我怔怔看住唐晶。"你会做什么?十多年前的一张老文凭,当厕纸都没人要,若非凭我的关系,这样的工作还找不到,你做梦呢,以后要我帮的地方还不知有多少,先抖起来了?"我热泪滚滚而下,"唐晶,你这张嘴!""骂醒你,早该有人骂醒你,太嚣张。"我坐下来,"好好,我去做,我去做。""我早该知道,你做那么两三个星期。又该休息了,早上七点你起得了床?""你何必逼人太甚,唐晶。大凡你能做的,我也会做,"我愤慨地拍案而起,"又不需要天才,你只不过早人行几年,不必气焰太甚。"唐晶说:"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
我柔声说:"唐晶,这些年来,你也吃足苦头吧。""柬埔寨还有活人呢,我锦衣美食,岂肯言苦?"
生命中仿佛失去十三年,我在做二十一岁时放下的工作。我努力逼退心中的凄酸。
我略略吃几口,想到家中阿萍煮的三菜一场,老被我嫌——"阿萍,又是鸡汤?弟弟不爱喝鸡汤。""阿萍,先生最恨药芹,你跟官不知官姓啥!"想到自己的嚣张,我忍不住微笑。
布朗叫人做事如舞女做旗袍,非改不可,他自己挥舞红笔,将下属大作改得面目全非,等于重新写过,但是他自己又不肯动笔,如果由他一手写就,未免太寂寞,改人文章,自己存着一股威风。
安儿为出国的事忙,我讶异,才十二岁多一点的女孩子,一切井井有条。涓生陪安儿去加拿大领事馆办妥手续,在温哥华选中了一个寄宿中学。安儿告诉我:"波姬小丝走红的时候,也不过只有十二岁。"但是我们家有一只旧闹钟已经十五年了,是我念初中时用的,十二岁的小女孩怎么可以独立呢?
她太懂事,我反而觉得凄凉,鼻子又酸又涩,声音浊在喉咙中。
"记住,别人做得来的事,你也做得来。"
"不要为泼泻的牛奶而哭。"他说。忽然之间运用一句似是而非的成语,我只好笑了。他说:"不好的男人因他去,你自己坚强起来才是正经事。"我怔住,随即吃惊。我看错陈总达了,老实的表皮下原来是一个精密的、喜欢刺听旁人秘密的汉子。我来这里才一个月,他怎么知道我的事?从刚才的两句话听来,他对我的过去仿佛再详尽没有。我有点失措,随即继续保持沉默。说话太多是我的毛病,总得把这个吃亏的缺点改过来才是。
薪水单发出来了,找看一看纸上打的数目:四三二零,不知怎地,手发起抖来。这不是血汗钱是什么?这跟祥子拉洋车所得来的报酬有什么分别?我万念俱灰,不禁伏在办公桌上。同事见我如此难过,也不问什么情由,只装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冷漠毕现,今天总算叫我看到,也不没有什么伤心,路是一定要走下去的,悲愁又有什么用?"
这时候有人在我背后拍一记,"子君,你怎么在这里?"我转头:"唐晶。"连忙拉着她的手。"来,我送你回去,你喝得差不多了。"。她不由分说拉起我。我说:"我才喝了两口,刚坐下。"她也不跟我多说,替我抓起手袋,立刻走。我只好向陈总达挥手执意。在车子里我对唐晶说:"我没有醉。""我知道你没有醉。"我看她。初春,她一身猄皮衣裙,明艳的化妆打扮,厌世的神情,益发衬托得我十分猥琐、我低下头来。"我不想你跟那种对时坐喝酒,不出一小时,人家就视你为他的同类。"唐晶教训我。我也觉得无话可说,不知怎么交代才好。"一眼看就知道娶了老婆二十年后嫌她闷的小男人小职员。子君,你再离十次婚,也不必同这种人来往。"我不响。"寂寞?"唐晶问。我点点头。"他们也未必能帮你解决问题。"唐晶说。
"你如果寂寞,我介绍你看红楼梦。""闷死人呢。""你才闷死人。"她气道。唐晶将车开到她的家去,我们一起踢了鞋子喝酒,她将两本深蓝色的线装破烂的书本交到我手中,我提不起劲来看,略翻一下,看到两行警句"……一世无成,半生潦倒。"有点意思。"咦,"我说:"这不是我吗?""你?你才想,是我才真,"唐晶说,"一事无成,半生潦倒。""潦倒也有人争?"我白她一眼。
顺手拾起一本杂志,看看封面:"……张敏仪是谁?""一个很能干的女子。"我问:"她能干还是你能干?""我?我跟人家提鞋也不配。""你认识她吗?""点头之交。"我将手中的一杯酒一干而尽,"她快乐吗?""我没敢问。"唐晶说。"见高拜,见低踩,"我哼一声,"见到我什么话都骂,见到人家问也不敢问。""你醉了。""醉了又如何?"我倒在她家地毯上。朦胧间听见她说:"不怎么样,明天还得爬起来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