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允和与张兆和
(一)
那真是个奇异的时代,风华绝代的女子犹如星辰般灿烂夺目,更有意思的是,似乎上苍有意偏护张家,民国时期的那些奇女子中,姓张的有很多。最负盛名的可能要数张爱玲了,其次恐怕就是被徐志摩称为乡下土包子的张幼仪。这两位为大家最熟知。
不过,出生于合肥,成长于苏州与上海的张氏四姊妹,绝对是民国时期的才女阵容里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她们每人都有自己奇特的人生轨迹,每个人都是一本书,无论事业、爱情、婚姻以及亲情方面大书特书的地方很多。
叶圣陶说过,谁娶了九如巷的姑娘,谁就会幸福一辈子。张家是望族,四姊妹曾祖张树声是晚清时朝廷要员,官至直隶总督。其父张武龄,虽没做什么大官,但却拥有大笔祖产的士绅。1918年张家从合肥的张老圩迁徙到苏州的九如巷。很多人认为四姊妹是苏州人,其实是合肥人。
张家人丁兴旺,一团和气,儿女名字都起得有意思,全是“和”字。四姊妹分别是张元和、张允和、张兆和以及张充和,六个儿子分别是张宗和、张寅和、张定和、张宇和、张寰和以及张宁和。女孩全是带有两条腿的“儿”,男孩都带个“宀”,意思是女孩是养不住家的,早晚是要嫁出去的,男孩是要留在家里的。
可真正留守苏州的,只有五弟寰和一人,他担任乐益校长,五弟与沈从文关系似乎最密,这是在沈追求老三张兆和时建立的友谊。而其他的不是在其它大城市,就是远赴国外。老大元和和老四充和就定居美国。
四姊妹都是名门闺秀,饱读诗书,自然气质不凡,但各有各的神韵风采。若用一二个词汇来形容四姊妹的气质,老大元和是端庄中不乏深沉,老二允和是贵族里透出坚毅,老三兆和是低调中显冷静,老四充和淡定里显清雅。当然这样说并不见得准确,只是个大概。
这里只写老二和老三两人,其他的不写。
(二)
潮打防浪堤
先看看一些文字——
那是秋天,不是春天;那是黄昏,不是清晨;到是个1928年的星期天。有两个人,不!有两颗心从吴淞中国公学大铁门走出来。一个不算高大的男的和一个纤小的女的。他们没有手搀手,而是距离约有一尺,并排走在江边海口。他和她互相矜持的微笑着。他和她彼此没有说话,走过小路,穿过小红桥,经过农舍前的草堆。脚步声有节奏弹奏着和谐的乐曲。
这里是天涯海角,只有两个人。是有风,风吹动长发和短发纠缠在一起;是有云,云飘忽在青天上偷偷的窥视着他们。两个人不说一句话。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本英文小书、多么美丽的蓝皮小书,是《罗密欧和朱丽叶》。小书签夹在第某幕、第某页中,于两个恋人相见一刹那。什么“我愿在这一吻中洗尽了罪恶!”她不理会他,可是她的手直出汗。……
这是张允和79岁时,提笔写的一篇令天地动容的美文——《温柔的防石浪堤》中的两段文字,让人感慨不已的是,一位年届八十的老人仍然忘不了那种手心冒汗心跳加速的初恋时感受。透过文字我们可以遥想1928年,在吴淞江边上那个长长的石堤上,张允和和周有光情定终身的情景。
沈从文叫周有光为“周百科”,而实际上周有光就是位百科全书式人物,一生充满传奇色彩,绝非凡角。先是搞经济学研究,精通金融方面业务,先后在几个银行服务,而后奉命转行,搞语言文字方面研究,虽是半路出家,却仍然取得重大成就,被誉为汉语拼音创始人之一。
在我们看来,隔行如隔山,而在这些大师身上似乎不存在这样情况,只要他们愿意去做,无论逮到什么,往往都能搞出名堂。这不能不令人惊叹!
更有意思的是,他出生在常州青果巷。如果说苏州九如巷因张家四姊妹而芳名远播的话,而常州的青果巷又因她厚重历史、杰出人物而名扬天下。远的且不说,就是近的从那里走出来的有矍秋白、张太雷、赵元任以及周有光。赵元任与周有光都是罕见的语言方面专家。
江南巷子多,不仅可以入文入画,诗意盎然,而且也是孕育杰出人物的好地方。从那里走出来的,不只是手持油纸伞带着丁香般幽怨的姑娘,可能还是像张家四位杰出的姑娘,更有像周有光、赵元任等学界泰斗大师级人物。九如巷与青果巷如是也。
再回到石堤那一幕。尽管当时张允和没让周有光在一吻中洗却罪恶,却把自己的一颗芳心坚定不移地许给了周有光。一个是红粉丽人,一个是翩翩少年,他俩缔造了一个令世人感叹的爱情传奇。
允和在乐益中学读书时就认识了周有光,但直到上大学,俩人才重新开始交往。起初,周有光找她的话,她大多想办法回避,被人戏称为“温柔的防浪堤”。但是再怎么坚固的防浪堤,也禁不住周的汹涌爱潮的猛力冲刷。
周有光以自己的特有的儒雅和绅士的气质,终于赢得了允和的芳心,但并没有马上结婚,而是又相处四年多,1933年4月30日结为连理。有人说,爱情很像煲汤,猛火烧开后,还需要文火慢炖,只有这样汤才做得香气四溢,温心润肺。骤雨只能维持一时,而细水才能长流。这种理论似乎不仅仅适合爱情领域,普通朋友相处也是这样的。
爱的潮水拍打着这位美人的心岸,毫无疑问地激起神奇而圣洁的浪花,并不意味着从此以后生活上同样一帆风顺浪漫到底,而事实上,这位看似十分柔弱的女子却历经了一般女子难以承受的磨难。而在应对生活给她的打磨重压过程中,乐观与坚韧又为她外在的漂亮与洋气注入了深厚的内涵,更让其散发着耐人寻味的风韵和魅力,这又区别于同时代的一些风华绝代的女子。
对她的打击最大的莫过于这么两次。其一,抗日战争期间逃难过程中,小女早夭,小儿被流弹打成重伤,这些灾难只有她一人扛着。其二,解放后,又因收过地租被打成反革命,失去了工作成了家庭妇女。
逃难中,女儿小禾不幸患上盲肠炎,乱时没有医疗条件,张允和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慢慢死去,对一位母亲来讲,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致命的打击?其后,儿子小平又被子弹击中,内脏被打出六个洞,允和在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直到医生宣布儿子脱离了生命危险(周晓平现在中科院大气物理研究所担任研究员)。直面这些灾难时,只有张允和一人,周有光不在身边。后来张允和不无伤感地说:“大部分危机总是留给女人去处理。”
解放后没工作,反而使她有更多时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研究昆曲。她曾说过:“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在艺术殿堂里,她找到了生活的方向和乐趣。
(三)
青蛙与黑牡丹
看看下面两节文字——
“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爱情使男人变成傻子的同时,也变成了奴隶!不过,有幸碰到让你甘心做奴隶的女人,你也就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遭。做奴隶算什么?就是做牛做马,或被五马分尸、大卸八块,你也是应该豁出去的!”
这是出自文坛天才沈从文之手,这也是为了追求心上人他写出了近乎没有自尊的话。
他的心上人就是张家四姊妹中老三张兆和。
有时想想,爱情这东西真诡异。一旦产生了,它能使老人变成少年,懦夫变成勇士,丑的变成美的,甚至错的变成对的。
张与沈相识于上海吴淞的中国公学,属于师生恋。起初,张兆和对沈从文没一点感觉,甚至还产生很坏的印象。她听过沈从文的课,沈初次站在大学讲台上,紧张得要命,课上不下去了,只好在黑板上写下——请给我五分钟。兆和回家后把这个当笑话讲给老二允和听。你想想,有这样的印象,怎么一下子产生爱的感觉?小兆和并没有把沈从文放在眼里。
沈从文上课的确不算精彩。据他的学生汪曾祺回忆,沈先生上课没系统性,也没什么章法,随意性大,加上操着浓重的湖南口音,听他的课真的费力。这当然是后话。
沈从文大概从1928年开始对老三的追求,兆和是大二学生,想想那时一些老师真够大胆的,遇到好姑娘,不管是学生还是什么,大胆去追,文坛上师生恋往往成为美谈,换了现在,可能就给道德绑架了。
张兆和在四姊妹中不算最出色,但同样十分俏丽,只不过皮肤黑了点,外号黑牡丹。仰慕者追求者对她害单相思的大有人在。但张不以为然,反而把一封封写给她的情书编成号,什么青蛙一号,青蛙二号的。沈从文的一封便成了青蛙十三号。
沈从文发疯般地爱上了这位学生,潮水般情书向张兆和涌来。只不过,这次他遇到的防浪堤要比周有光碰上的牢固得多也顽固得多,任沈从文怎么冲刷可就是突破不了张兆和的防线。相反,张为了消弥她与沈之间的绯闻给她造成负面影响,径自找时任校长胡适去理论。
胡适早就想撮合这对才子佳人,乘势夸奖沈从文是个难得的天才,反复向张兆和强调,沈从文已顽固地爱上张。可没想起来,得到的回应却更干脆:“我顽固地不爱他!”
事后,胡适给沈从文去了封信:“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情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信的大意是要沈从文振作精神,不要低声下气让小丫头小觑了,当然其中可能也含着张兆和有点不识抬举的意思。
后来,沈从文没有中断写信,只不过文风改变不少,硬朗了许多,爷们了许多。说来也奇怪,这样的信反而对张兆和起到了效果,渐渐觉得沈从文可爱起来,芳心有所触动。
实际上张家对沈从文的认可要比张兆和本人早得多,其中老二允和在促成这件事上起得很大作用。当沈从文从青岛大学回到苏州看望张姑娘时,允和交待老三要回访下沈老师,这样一来一往,沈从文终于赢得了他心中的女神。
从沈从文的经历可以得出结论,对付顽固的办法,只有采取更顽固的手段。
沈从文赢得张家老三的芳心,自然心满意足,在追求爱恋过程中,大大刺激了这位带诗人气质的文人,一些作品中留下了张兆和的影像,边城里的翠翠,长河里的夭夭,三三里的三三等,原型都像是张兆和,皮肤大多是黑色。沈从文也讲过:“对于这些文章我不觉得骄傲,因为等于全是你的。没有你,也就没有这些文章了。”
但是,张兆和的务实缺乏浪漫的特性,一旦成为人妻的时候,更是专注自己的柴米油盐的,这又使婚后的沈从文感到些许遗憾。自己的罗曼蒂克式的想象得不到人家的呼应,逐渐他感到无聊和郁闷。最让沈从文受不了的是,张兆和动辄修改他的作品中的语法,弄得不像沈从文的风格。从这点看,张并不是沈从文作品的知音。
而另一个女子叫高青子却特别欣赏沈从文的作品,与沈相识后,还有意识地模仿作品里人物的穿着,来迎合沈从文。似乎泯灭掉的诗人般的激情,又在沈从文心中涌动。而这般激情又一次凝结成艺术精品。同时他也感觉到可能爱上了这位女子,便天真地把自己这份“横溢的情感”告诉家里张兆和。张感到震惊和不解,更不能接受丈夫的移情别恋。
作家或诗人往往情感丰富,这对创作也许是珍贵的,但行为上他们表现得很是单纯,近乎幼稚。自己的情感转移却偏要向自己妻子坦白,我想,搁谁也受不了,恐怕很少有这样的女子,很大度地让自己丈夫在外面横溢自己情感的。张一气之下回娘家了。
对妻子不理解,沈从文很是痛苦,跑到他的精神教母——林徽因面前倾诉。后来,林给友人信中提到沈从文的事,说是他的诗人气质造了他自己的反,使他对生活和其中的冲突茫然不知所措,这使她想到雪莱,也回想到志摩与世俗苦痛的拼搏。
在林的开导下,沈从文逐渐走出感情的困境。之所以林的说辞有效,可能是因为林也有过同时爱过两个人的情感经历,以及怎么处理怎么拿捏的经验。
1946年沈从文创作了一篇小说《主妇》,是对自己情感历程的总结,其实质也是写给张兆和的忏悔书,拔正了自己的情感航向。
在外界看来,原先沈眼中的女神,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生活的伴侣,而不是大作家灵魂上的知音。这或许是沈与张爱情婚姻上瑕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