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契约‖鱼跃碧水间,唯许卿久久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

疏花对雨平栏静,芳草和烟古巷深。

清泉巷的地面由磨得发亮的条石铺就,偶尔能从条石上辨认出道光或咸丰等字样。这些里程碑式的文字,让巷子显出幽深,显出陈年的力度。即便残败,也无法忽视其中那股凝实的力量。

云家人就住在这清泉巷子里,有着朱红大门的就是。

深宅大院,想必祖上也是繁荣过的。现在看来,斑驳掉漆的朱红大门,青灰的石墙,塌陷的镂窗,残乱的花庭,古旧的木楼,甚是破落 。

衬着这幽深曲折的巷子,宅子周边空气都似乎弥漫着一股腐朽之气。

巷子里的老苏州们彼此都很亲熟,对云家却唯恐避之不及。

每到日暮时分,要路过这条巷子的人家宁可绕路多走十分钟,也不愿从那朱红大门前经过 。

这云家宅子太过阴森空旷是其一,由此衍生出的各种不好的传说是其二。

云卿就出生在这座老宅子,但她并不喜欢这里。

不喜欢这里空荡荡的庭院,灰蒙蒙的墙。她甚至觉得这里的天空都是灰白色的。

就连春风吹了进来,也多是萧瑟之意 ,丝毫不沾染鲜活气息,让人想打哆嗦。

云家人丁单薄,云卿很多时候都只是一个人呆在天井里,抱着母亲做的绒布球孤单单地玩,直到奶娘吴婶来唤她吃饭 ,才扔了球跑进阴沉沉的主屋。祖母和母亲都已在桌边坐好,笑吟吟等她来吃。

清泉巷的孩子没人愿意和云卿玩,每每遇到她,隔着老远就喊:“短命鬼!”

云卿身子弱,又是女孩子,对这些跟自己一般大的小豆丁喊自己短命鬼很是气恼。但追又追不上,骂也骂不得。云卿只得跑回家埋进母亲的怀里哭。

“母亲,为什么他们总是唤我短命鬼呢?”

那时的云卿还不到十岁,母亲一听这话气得浑身发抖,抱着她去找那帮孩子们的父母,那些家长许是知道自家孩子理亏,在母亲大声斥骂下,半句话没回,抓住孩子就打,一再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母亲拉着云卿走的时候,小姑娘忍不住回头望,隐约听见风吹来的细语:“教你多少遍,他家的孩子不要惹,想死啊!”

云卿非常纳闷,现在回头想想,那些人之所以在母亲的训斥下这般老实。也并不是因为母亲多么威严,或是他们多好说话。

他们眼睛里流淌着的情绪不似尊重,倒更像是恐惧。

云卿的胸口自小就挂着一颗大珠,明润光滑,晶莹碧绿,母亲说:“云家的孩子都要挂的,挂到成亲才可以除下来。”

云卿觉得漂亮也并不介意戴着,只是长辈关照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除下这一点让她很是不以为意。

就有那么一次,玩球玩疯了,云卿觉得珠子碍事,就把它拿下放在了花台上,被吴婶看见,吓得跟什么似的。

那一次,一向温和尊卑有礼的吴婶狠狠训了云卿一顿,这才让她重视了起来 。

但是去学校上课时,老师不许带这奇怪东西,祖母和母亲齐齐去找校长,才算把事情解决了。只是同学们看云卿的眼神怪怪的。

云卿只当是一条巷子里的同学在背后说自己坏话来着。反正孤单惯了,也不在意。她每天下学后背着书包一个人回来,在自家院子里或踢球或跳绳或捉蛐蛐或弹玻璃珠子,一个人,也玩得开心 。

云宅很大,假山老树,凉亭暖阁,曲径斜廊穿插其中。云卿时常爬上爬下,总能找到不少好玩意儿,这里是她的天下,想怎样都可以,哪怕翻了天去,也不会有人管她。

只有后院里的那座园子,用巨大的铜锁锁了,贴了古怪的字符,祖母和母亲坚决不让她进去 。

云卿偷偷从镂空的花墙向里望,是一片美丽的花海,灿烂缤纷,五颜六色,很是吸引人 。

花海中间,是一泓清清碧水,盛开着洁白的莲花,这方景色使得云卿看呆了。

她便时常偷跑过来,痴痴地望着那波碧水。她很想知道,水里是否有鱼。

终于有一天云卿按耐不住便跑去问母亲。母亲大惊,训斥她,叫她不要胡说八道 。云卿很是委屈,母亲却叫人将镂空的花墙也填了,并警告她再有下次,就要罚了。

“我还没有告诉她我在雪天也看见莲花婀娜,要说了,更骂我是胡说了。”云卿不服气地低声呢喃。

接下来的日子,云卿觉得分外寂寞 ,她不能再去看那片花海,也不能闻到那抹莲香。还有就是,她真的很想知道那池子里是否有鱼。

母亲嘱咐吴婶把她看管得愈发紧了。她只能趁着去厕所的时候偷偷去那里转,终于在墙边荒废的花台下,她找到了一个缺口,被大片的狗尾巴草遮盖住 ,怪不得一直以来没有被她发现呢。

云卿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她在花海中来回奔跑,说不出的畅快兴奋。

待到跑累了,她俯身蹲在莲池边,水清澈见底,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倒映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她忍不住对自己摆了个鬼脸。

水中沙石清晰可见,好多鱼儿在水草中穿梭游玩。她用手去搅动池水,鱼儿四下散开,不一会儿又重新聚拢过来。她咯咯笑着,脆铃铃的笑声顺着水面飘出很远很远。

偶尔会有一条鱼儿浮上来吐泡泡,她伸手去摸,鱼儿尾巴一甩,扭身又沉了下去 。

尤其有一条好大的青鲤,最喜欢在她影子里游来荡去,云卿爱极了它,经常偷偷拿来面包喂它,与它嬉戏。

每每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往往日落西山了,还在园中流连 。

对于这个发现,云卿很是小心,如果被母亲她们晓得了,必定要封了洞的,还不知道怎样惩罚她呢。

如果只是惩罚倒也罢了,怕的是以后再也见不到那青鲤,云卿不敢想象没有它的日子呢。

就这样过了三个春秋,那年,云卿十五岁 。

母亲时常抱着云卿,摸着她胸口的大珠,眼神幽幽的,看久了,泪水就流下来,自言自语:“一定要把阿卿保住,一定要保住的。  ”

云卿不懂她哭什么,明明母亲是个很坚强的人,很少流泪的。

她以为自己惹母亲生气了,慌张地赔着不是,母亲却哭得更凶了。祖母在一旁劝着,把云卿领出了屋子,旋身把门带上了。

云卿却又悄悄溜了回来,在窗下踮着脚偷听 。

“唉,别吓着孩子,哭也伤神,少哭吧。”

母亲止了哭:“我一想到阿卿今年十五岁了,想起那算命先生说过的话,越想越怕,怎么办?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那是江湖骗子的话,你也信?阿卿戴着珠子呢,怕什么?再说后花园也已经封了,只要孩子不进去,没什么可担心的。”

“妈,你说要不要我们再去填一次?只要那池子不见了,是不是就没事了?我的心也会舒坦很多 。”

云卿屏着气息,终于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她听见祖母叹着气:“若是能把它填了,还用得着烦吗?那次不是当天就填了,没成想隔天又冒了出来,你看那水都没带一丝浑的 ,无用功啊。”

云卿本来就糊涂,听了这番话,更糊涂了。索性又跑去小花园,坐在池塘边,望着满池的碧水,直纳闷,这么漂亮的池子,干吗要填了?真不懂大人们的心思。

云卿躺在花海中,望着那高远的天空,一口一口咬着吴婶做的甜馒头。

温暖的夏风轻抚,在这扑鼻的花香中,她听着那池鱼吐泡泡的声音,渐渐意识模糊开去,眼皮越来越重,真舒服啊 ……

不知过了多久,云卿眼睛一睁,就看见了他。

可能太过猝不及防,也可能花香太过醉人,她竟然没有被吓到。

只见对面草地上,坐着个和云卿年纪相仿的男孩,梳着可爱的童花头,拖着一条细细的长命辫,穿着青色的小唐装,配上同色的长裤,着一双白色的布鞋。

只见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扑闪着盯着云卿直瞅,白净的皮肤,薄薄的嘴唇,嘴角边挂着淡淡的笑意 。

云卿盯着他愣了好久,才想起来这是在自家小花园里,她回头看来处,门仍是锁的好好的,四面青石砖墙,他是从哪里来的 ?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小花园里?你从哪里进来的 ?”

男孩听云卿气势汹汹的,摆摆手,指了指南面的墙头,云卿顺着看去,那边有棵大槐树。男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像玉珠滚落瓷盘:“我从那里爬进来的,看见有个小姑娘躺在这里,以为出什么事啦,所以过来看看 。”

“你才出事了呢!”云卿顿时有点恼。可是,这是第一次有人看见她没有掉头就跑,还笑眯眯与她说话。

云卿很是新奇,但更多的是开心。对于男孩的这番言语也就不计较了 。

“我不认识你,你一直住在这里吗,怎么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就住这里,我认识你,你昨天还被你娘骂了,是不是?”他捂着嘴笑,云卿被他笑得满脸通红,这人怎么这样!

她挨骂的事,谁也没说呀。被母亲训了一顿她就跑到这里来生了半天气。

他是怎么知道的 ?

“关、关你什么事啊,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从我家里滚出去!”云卿恼羞成怒,指着他发狠地说道。

谁知男孩并不把她的怒火当回事,反而顺势学她之前那般躺在了草地上,端的是一副云淡风轻,岁月静好的做派。

这下云卿坐不住了,正要再说几句,却被男孩的问话打住。

“哎,你手里拿的什么 ?”

云卿手里拿的什么?馒头,吃剩的半个甜馒头。怎么?她的馒头又招他了?

云卿正绞尽脑汁想用什么方法不惊动大人又立刻能赶他出去的时候,他伸出手 。

“干什么 ?”

“看起来很好吃,给我吧 。”

云卿那瞬间觉得自己的耳朵怕是出了什么问题吧?他没吃过馒头吗?看他那身行头根本不像贫苦人家的孩子,倒是有些像旧时大户人家的小公子呢。

但男孩眼巴巴盯着云卿手里的剩馒头,眼神分明充满好奇,还带点渴望的样子。

虽然这馒头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美味,也不值几个钱。但他那命令的口气真让人生厌,云卿一气,甩手扔了:“就不给你 !”

男孩看那馒头在地上骨碌碌滚,竟然伸手捡了,仔细弹去泥灰草屑,一口咬下去,嚼得起劲:“嗯,还是你家的馒头好吃,又香又甜 。”

原来是个疯子!云卿瞧得目瞪口呆,虽然这男孩穿得整整齐齐,长得也是眉清目秀,却这么不讲卫生,居然还捡别人扔掉的馒头来啃。

云卿顿时有点可怜他了,一定是疯掉了,或许根本就是个傻子。啊!听说傻子会打人的呀,母亲说过的。

“怎么办?现在就我和他两个,看他身形略比我结实些,何况我一向体弱多病,到底没有打架的资本呀。”

云卿心中慌乱,防备地看着他 。

那疯子专心吃着馒头,看神色倒是稀松平常,并不像要发疯的样子。云卿紧绷的神经这才稍微放松了下来。

抬头一看发现天色已晚,心想坏了,万一吴婶叫她吃饭看不到发急,不知道会不会找来这里。

云卿爬起来要走,又不放心这个小疯子,他吃得倒香,没浪费那半个馒头,眼见着他吃完了,却不见要走的意思 。

云卿忍不住问他:“哎,你叫什么名字 ?”

他眼珠子转转,咧开嘴笑着:“啊,我的名字吗?我叫玉罗 。”

玉罗?倒像是小丫头的名字,云卿不耐烦地挥挥手:“管你叫什么,你要来也可以,别让我家里人发现就好,这里晚上风很大,你也快点回家去吧 。”

说罢云卿弯下腰准备从洞里钻出去,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玉罗还坐在池边,向她挥着手,笑得很甜。

小小的身体在晚风下,一时间,单薄得像个影子,给人孤零零的感觉 。

云卿的心柔软了下来,不由自主也笑了笑。或许是个很可怜的小疯子,或许比她这个没人理的还要可怜呢。她这样想着,当下决定明天再带些甜馒头来 。

那个叫玉罗的男孩子,或许,能成为朋友也说不定吧。

她,终于也可以有朋友了。


(二)

第二天,云卿用碗装了几个甜馒头去花园,玉罗果然在那里。他还是穿着那身青色衣衫,白布鞋被他放在一边。他双脚戏着池水中的小鱼儿,时不时咯咯笑着。见云卿来了,还带了甜馒头,高兴得很 。

云卿坐在他旁边,掰着馒头喂池里的鱼,他也大口大口吞着。云卿笑他,真有这么好吃吗?

如果告诉吴婶,她必定开心,她就喜欢小孩子吃她做的点心。

可惜,云卿没有朋友,吴婶还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这样想来,小姑娘心中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愧疚感。

玉罗咽下一大口馒头:“阿卿,我的事,不要对你家人提起 。”

云卿愣了愣,心想自己本来是想提的,但这样一来她偷偷溜进花园的事就被发现了,所以她也是硬生生忍下来。

但玉罗居然也不让她说,她就很奇怪:“为什么?我家里人很好,不凶的 。”

他笑了笑:“她们不喜欢我的,还是不要说 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不会喜欢你?你又没有见过她们,母亲要是晓得有其他小孩子很可亲地对我,怎会不高兴? ”

玉罗只是笑看着她,那眼眸深处竟有着一丝冷厉。咦?她揉揉眼睛,正待仔细看个清楚。他就转过头去,“我就是知道的”。

云卿答应了,或许是因为,玉罗的笑脸让她感觉很亲切很温暖,她从心底不愿拒绝他 。

从这天起,云卿每天来花园都能看见玉罗,她每次来都带着糕点。各色糕点中玉罗独喜欢那甜馒头。

他总是甜甜笑着,与云卿讲很多话,天文地理古往今来无所不谈。云卿非常诧异,有些旧事不仅长辈不知道,就连学校里的老师都不曾说得清楚。

可玉罗却娓娓道来,仿佛曾经亲历又像刚刚发生不久,云卿不喜读书,又没有朋友,听他讲故事简直比巷子口那位说书先生还要精彩。

云卿听得入迷,玉罗说得开心,两个小孩子,就这么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的莲池边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

每次都是日落西山了,云卿才恋恋不舍起身,向玉罗摆摆手,先他一步离开  。

云卿问什么玉罗都会详细回答,只有说起他的家庭,玉罗的笑容便黯淡了,阴云遮住了阳光般,他淡淡道:“我没有家……”

“……本来有的,后来被抛弃了。”

云卿皱着眉,玉罗清清爽爽的脸蛋,干干净净的衣裳,家境绝不会差的。

就是有点老气横秋,总穿着青色的小唐装 ,坐在池边,像那画中古人。

云卿断定他一定是和家人闹了别扭,赌着气呢。就忍不住劝他:

“我母亲恼我时也很凶恶的,还会抽我嘴巴子,但我知道她心里是疼我的,打完了,我没有哭,她倒先哭了。我还要反过来去安慰她呢,想想也是好笑。”

玉罗静静望着她,小脸很是严肃:“你很喜欢你的母亲吗,阿卿?”

“嗯,很喜欢。”云卿用手指划着水,想母亲那素净忧郁的脸,“她最近心情不好,总是哭。我想是担心我吧,唉,母亲还是笑起来好看 。”

“为什么担心你 ?”

“这个啊 ……”云卿叹着气,抱着腿,看着玉罗的眼睛,他的瞳孔很清澈,总是让她联想到这池绿水,他右眼瞳孔的颜色稍稍淡一点儿,不注意的话根本发现不了。

云卿很喜欢看他的眼睛,让人从心里觉得放松,不知为什么,她总感觉很久以前就见过他了,有点亲切,有点陌生 。

云卿告诉玉罗,她刚生的那会儿,有位算命先生不知从哪儿硬生生闯进门来,拉住她父亲的手便叫不好。

父亲才得了她,本是满心欢喜,被算命先生这么一叫很是恼火。算命先生也不管父亲乐不乐意,直说下去:“这个娃娃出生时间不好,日落不落,夜冥不冥。可怜的女娃儿,怕是不能成年啦。”

父亲被他这么一嚷,吓出一身汗来。云家的子嗣历来都是体弱多病,如今听得这番话,怎么不让父亲害怕?

算命先生说罢快步跑出门去,父亲想拉住他问个明白 ,没成想这算命先生力气大得出奇,拉也拉不住。

他一边跑还一边高声叫道:“可怜可怜,人生道上来一趟,十五春秋枯骨生。”

等父亲追出去,哪里看得见人影。全家上下被这算命先生搅得人心惶惶,母亲更是抱着襁褓中的云卿就哭了。

巷子周围的人们知道后,更加不肯和云家接触。后来父亲早早过世,云家这让人猜不透想更怕的门户冷清得不似人间 。

“母亲自我出生时,就将家传的这颗大珠戴在我身上,希望保佑我平平安安,不要应了算命先生的话才好 。”

“但我才不信呢!这世界上哪有这么玄妙的事情,如今学校教的可都是唯物主义,这种事说出去怕是要给人家笑掉大牙的。”

说着她掏出脖子上挂的大珠给玉罗看:“喏,就是这颗珠子,当命一样,摘都摘不得,已经挂了十五年了,还要挂到结婚呢。”

玉罗凝视着珠子,目光像冻结了一般,四周一下变得很静,云卿甚至能听到自己吸气的声音。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摸摸珠子,手指微微颤抖着,眼神像吸了九月的霜,冷得云卿打了个寒噤。

可他一扭头,把手缩回去,回过脸时,脸上又是笑吟吟的,云卿又恍如做梦般以为刚才是幻觉。

“你不信当然最好,凡人生老病死、转瞬即逝,活着时已经经历太多苦难。种种追寻,不过是渴鹿逐焰,皆是镜中花水中月。人心迷妄,费心自己的命运,只显得徒劳。”他微笑着这么说。

云卿听不懂他的话,她歪着脑袋看着玉罗,总觉得这个小男孩真不像是和自己同龄,简直比那说书先生还老上三分。


(三)

夏季将过,风也凉爽起来。

云卿渐渐病了,身体一向不好是常事,可这次有些不一样,原当是伤风感冒,吃了药会好的。

可药吃了一副又一副,也一直不见好。去医院看,医生说没什么,就是一般的风寒,开的,还是那几幅药。

云卿先不觉得有多么不舒服,乖乖吃药等好。每天仍带了甜馒头去花园,她问玉罗嫌不嫌病人碰过的食物,他笑着说没关系,照样拿了吃。

后来云卿觉得更不舒服了,却也不敢对母亲说,怕说了要她躺在床上,不准出房门了。这样就见不到玉罗了。

她每天头昏沉沉的,听玉罗讲故事也不能集中,玉罗让她躺在地上,用手沾了池中水,放在她的额上。

一抹清凉自额心散开去,头立刻清醒许多,玉罗的手轻轻摩挲着,那股清凉包围了全身,一点一点驱逐云卿身体里的病痛,她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好起来,便笑玉罗可以当医生去了,他微笑着,没有回答。

然而玉罗的本领只能在园子里有效果,出了园子,怎样的不适还是怎样的不适,云卿感觉到这头一天更比一天沉重,身体也一天更比一天疼痛,这让她下意识就想往花园跑。

因为进了花园就全身舒畅,看到玉罗就精神焕发,云卿心里想,有朋友真好啊,没有玉罗陪她的话,就得一个人躺在床上,终日看着屋顶发呆了。

终有一天,云卿上着课,人直直就倒了下去,醒过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母亲坐在床边,泪眼迷朦,俨然哭成了泪人。

她想开口说话,声音却堵在喉咙里,她试着抬起手为母亲擦泪,发现身体居然也动弹不得,仿佛被石磨压住。

祖母摸着她的额头,脸色苍白,语调哆嗦:烧得这么厉害,烧得这么厉害……

云卿想对母亲笑一笑,告诉她不碍事的,她那漂亮的眼睛哭成桃子才难看呢,可嘴唇只是徒劳地动了动,声音被这虚空吞没了。

“这次好像真的有点严重呢……”云卿在心里叹息,随即又沉沉睡了过去。

云卿又被送去了医院,医生仍然查不出病因,无名高烧也不见退,但母亲似乎知道些什么,握着她胸前的大珠哭得悲恸。

云卿时而清醒一下,晓得自己在医院里,然而脑子转过的念头,竟是没有人给玉罗送馒头,他是否知道她病得厉害?

身上插着管子,云卿又昏睡过去。母亲日日守在她床前,她清醒的次数更少了,医生仍然没有办法。

云卿的眼睛睁不开,但听得见医生说话:这个孩子再不退烧,恐怕撑不过几天了。

母亲一把抱住云卿,狠命地摇,大声唤她的名字。云卿想答她,却张不了嘴。

很快人们把母亲拉开去,劝她不要太激动,伤到了孩子。云卿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呼喊,她那坚强温柔的母亲,从未这般疯狂。

云卿昏沉昏沉中感觉自己仿佛浸在湖心里,一点点沉下去,四周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她的心渐渐宁静,什么都不愿想了,觉得如果这样一直睡下去,也是很好的。

正当她快要失去意识时,一抹清凉自额心散开,她睁开眼睛,看到玉罗站在她的床前,一只手放在她的额顶,微微笑着。

“咦?玉罗,你来看我么?”云卿很欣喜,他终于知道她病得严重,来探病了。话音刚落,她发现自己能发声了,真奇怪啊。

玉罗弹着云卿的脑门,嘲笑着。

“什么芝麻小病,也这样大费周折?”

“什么芝麻小病?医生都说我快蹬腿了!”

云卿一生气,人竟坐了起来,动一动,居然没有半点不舒服,她随即又跳下床。

“哈哈,根本没事嘛!我的病好了!”

“那个糊涂医生,我还真以为自己要做短命鬼了,这个玩笑可真是开大了。”

“对了,你怎知道我住院的?见过我母亲没有?”云卿兴奋地拉着玉罗的手叽叽喳喳个不停?

说到母亲,云卿这才发现病房里空空如也,母亲呢?就连其他床位的病人也看不见了。

云卿正疑惑着,玉罗已拉着她向门外走去:既然没病,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吧。

云卿放心不下母亲,想要他等等,但是望着那双清澈的眼睛,荡人心魂,一恍惚,便跟着走了。

一路上,朦朦胧胧尽是轻柔的光芒,游走在空气里。云卿不及细望,被玉罗拖着跑。站定了,玉罗回头笑:就是这里了。

云卿望着四周,远处暗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脚底下,是细腻柔软的沙土,从脚趾间弥漫开,痒痒的,很舒服。

周围的空气仿佛有着温和静谧的脉动,能触摸到心灵般让人放松。玉罗指着天空,她抬头望去。

那是怎样的天空呢?云卿无法用言语形容,那种轻盈的色彩,明朗的色调,有如青罗纱在明媚地流动,像透过绿宝石仰望的世界。

这般景色如梦似幻,她痴痴凝望着这片纯净无瑕的青色天空。

“真漂亮啊,真想一辈子就这么望下去!对不对,玉罗?”

玉罗在出神,云卿的话惊醒了他,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笑:“你想永远这么望着吗?也对,我本就是要领你来看这景色,你应是最后一个看到这片天空的人了 。”

他笑得诡异而满足,与平日里温和可亲的玉罗判若两人。云卿忽然觉得心慌,这里真安静,不,应该说,太安静了 。

“玉罗,这是哪里? ”

“病糊涂了吗?你每天都要来这里啊,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 ?”

他走过来,想要拉她,云卿本能躲开,心里一阵发毛:这里怎么会是她家呢?她会不认识自己的家吗 ?

“你仔细看看,这里就是你的家啊,仔细看看。”

玉罗一把拽住云卿的手,清澈的眼珠像是冰雕而成,言语的温度比冰还要冷。

云卿被吓住了,细细看着,不,不,这肯定不是她的家,完全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她又不是个傻的。怎会不认识自己的家?

玉罗拉着她向更黑暗中走去,她怕极了,挣扎着。可是玉罗的力气不知怎的,奇大无比,云卿怎么也挣不脱。

正当云卿恐慌无措的时候,“阿卿……”母亲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叫着她的名字,空幽幽的,那么凄凉惨烈,她大呼:“妈妈,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

云卿拼命挣脱着,母亲的呼喊越来越远,渐渐听不见了,她放声大哭:“妈妈,妈妈!”

终于甩脱了玉罗,云卿发疯似地往回跑,可四周那么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碰不到,母亲的呼唤在头顶飘浮着,却怎么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玉罗冷冷看着,唇边的笑残酷无情,云卿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这个男孩子从出现就是一个谜团。

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探究,只是单纯而天真地,认为找到了知心的朋友。现在想来,只觉得奇怪,真的很奇怪。

云卿找不到母亲,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大哭着,唯有这样才能释放她的恐惧。但隐约间,她也不害怕了,就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究竟为何难过,懒得去想,只是哭。

万籁俱寂,只听得见哭声 。

不知哭了多久,一双手将云卿扶起来,擦掉她的眼泪,语声温柔:“罢了,不用哭了,我送你回去吧。”

云卿抬头,抽噎着,那是个没见过的年轻人,穿着长长的青衫,有着和玉罗一样的眼睛,很像,但不是玉罗,至少,不是她认识的那个玉罗。

“玉罗呢?”云卿四处望,没有他的影子 。

“玉罗?”他握着云卿胸前的大珠,“碧波幽水,莲池青鲤,百年双瞳,谓之玉罗。你这颗玉罗珠,应是一对,本属于我。”

“哼,罢了,送与你吧。也算还你千日饲食之恩,我和云家的恩恩怨怨,到此结束。 ”

云卿的手心被塞进什么,还来不及细看,只觉劲风扑面,抬眼望去,心脏几乎停跳 。

好大一条青色鲤鱼 !

碧鳞如玉,长须似练,巨大的鱼身在空中翻滚着,围绕她转了好几个圈,猛然大尾巴迎面甩来,她一惊抬手去挡,只听见母亲的声音,欣喜万分:“好了!好了!会动了,醒过来了 !”

云卿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浑身湿淋淋的,母亲的泪水一滴滴落在脸上,云卿张口叫道:“妈妈,我听见你喊我呢!”

母亲紧紧抱住她,一叠声囔着:“天哪,能说话了,真的能说话了。”祖母吴婶都站在身后,还有一堆不认识的大人,个个用不可思议的眼光看着她。

云卿望望周围。

她在家里,在那个被封闭的小花园的莲池边 。

医院的护士也不知道云卿是如何从病床上莫名失踪,说只去了一趟值班室拿东西,回来云卿就不见了。

一屋子其他的病人和家属也没注意,母亲在床边睡着了,究竟如何睡着的,她也说不清。

云卿的康复是个奇迹,医生说医学解释不了,不过人的身体本就奥妙无穷。谁在乎呢?

清醒后,云卿只默默看着手心的珠子,一颗和她胸前挂的一模一样的珠子,晶莹如碧玉,明润可爱 。

母亲说她在病房遍寻不到自己的女儿,细细一想,心里有数,冲了回家,打开花园的门,才到池边就见云卿躺在池底,一脸的平静,吓得她当场昏了过去。

叫人捞上来时,都说没救了,她不甘心,一遍一遍喊着云卿的名字,果然把人喊醒了 。

是了,云卿望着窗外的天空,秋高气爽,天也明净怡人,瓦蓝瓦蓝的 。

和那次看的天空果然不一样,云卿终于知道那是怎样的天空了 。

那是透过池塘的碧水,从池底仰望的天空啊 !


(四)

云卿将两颗珠子给母亲看,把玉罗的事告诉她,母亲沉默半晌,叹了长长一口气,选了个晴朗的日子,将云卿领到后院花园 。

原本莲池的地方已是黑土野草,整个园子没有原来半分美丽,荒凉而淒楚 。

母亲将两颗大珠埋在土里,插上香,恭恭敬敬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拉着云卿坐下,给她讲了很长一段故事 :

清代苏州东城有户姓云的人家,本是做生意的,虽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可惜家业始终不显,云家上下很是愁闷。

有次云家主人去杭州散心,好友在西湖边宴客,准备亲手烧一条糖醋鲤鱼。云家主人看那桶里青鲤美丽灵秀,心中忽然不忍,便坚持免了这道美食。亲手将青鲤放生湖中,被朋友大大嘲笑了一番 。

回苏州前一日,云家主人在西湖边遇到一位清秀俊朗的青衣书生,书生喊住他,叫他将蹦上岸来的鲤鱼带回苏州,选一座莲池,好生供养,自有锦绣人生。

云家主人听着好笑,正要委婉谢绝。谁料这书生转眼便不见了,他不及惊讶,什么东西已撞在脚下,一低头,一条青鲤在地上扑腾。

云家主人暗自心惊,不敢怠慢,捧了鱼回去,隔日便小心翼翼运回苏州,造池养鱼。

从此,家中果然事事顺心,生意兴隆,云家主人立了家训,云家世世代代要供奉莲池内的鲤鱼,不得有违。

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到了第七代,当时的主人不信鬼神,只将这当作祖上的仁善浪漫,一笑置之。

这家主人有个小女儿,极喜池中鲤鱼,每日非用甜馍喂食不可。云小姐十岁后,大病一场,求医无方,眼看快要不行。

这主人不知从哪儿寻来一个偏方:百年青鲤,目生玉罗。得玉罗,救百病,取了熬汤给人喝下有起死回生的奇效 。

主人立刻想到池中的鲤鱼,宁可信其有,立刻命人捕了,剐目煮汁,给云小姐喝。云小姐的病果然见好 。

随着云小姐日渐康复,主人家的福运似乎也到此结束了。先是生意一落千丈,再是瘟病缠身,房屋无故塌陷,鸡犬日夜不宁,整个云家人心惶惶,惊恐不安。

等到主人病入膏肓时,他终于反悔自省,但早已晚矣。

主人有一位世外挚友,是大明寺的主持,法号光海,这位光海法师是位得道觉悟的高僧。

他知晓了主人的愚行,连声嗟叹:“孽,孽,孽,万物有灵,这灵物百年报恩,得你恩将仇报。果真是云家福已尽,大势已去。怨不得,怨不得 。”

主人听他话里有意,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身已置之度外,只求能保住自己的女儿。光海法师摸摸云小姐的头,问她:“你可怕那青鲤?”云小姐天真可爱,道:“我若见那青鲤,还用甜馍喂它。”

法师笑道:“果真好孩子。”说完狠狠拍了云小姐后背三下 ,云小姐当场呕吐不止,吐出一颗明润润的绿珠。

法师让主人将绿珠锁住,戴在云小姐身上,对主人道:“珠为玉罗,本是那鲤鱼双目,所幸小姐只服了一颗,现在吐了出来,可在莲池边设供,超度那百年青鲤,若是它接受供品,便会将这玉罗收回去 。”

主人依言设供,超度青鲤,可今日摆的供坛,隔日便翻得一塌糊涂 。

接连一个月,光海法师摇头叹息,知那东西不肯罢休,只得对主人细细叮嘱:“这玉罗珠怕是要长留施主家了,灵物对自身的骨血多有忌避,小姐一日不可离身,直至成人立家方可摘去。

即便如此,也不能保证享足阳寿。至于施主本人,唉,自作孽,岂可活 ……”

说完又摸摸云小姐的头,自言自语道:“因是你,果自然是你,世事来去,系铃人终须再解铃。这场轮回才有了结 。”

法师离去后不足半月,主人撒手西去。可惜老法师的那番话,云小姐至死不能领悟,云家后人也不得其解。自此,云家家道不得兴,子嗣皆是体弱多病,想来,都是那青鲤作崇。

云卿听母亲的这个故事,吸吸鼻子,长长舒了口气,又想起玉罗那略微泛白的右瞳,他本是要收回这颗玉罗珠,结果,却又将左瞳送了与她。

得玉罗,救百命。

是吗?是吗……

风阵阵吹着,随着眼泪一起坠落在云卿的衣间。

云卿问母亲,是否知道那云小姐叫什么名字。母亲扭头仔细想半天,忽然惊呼:“哎呀呀,这么巧,如果没有记错,也是个单名‘卿’字。”

对望片刻,母亲一把紧紧抱住云卿,噎噎哭起来。云卿只得轻轻拍着母亲的脊背,任她哭得像个孩子。

天色晚了,母亲拉了云卿的手。走出园子的那刻,云卿忍不住又回首,恍惚间,玉罗立在池水之上,笑容依旧,缓缓摆手。

……

碧波幽水,莲池青鲤,百年双瞳,谓之玉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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