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唐骑着自行车,在沙石铺成的乡间公路上,慢慢往他家方向走。他们村和我们村只隔了四五里路,离镇政府也不过七八里。我和老唐边骑边聊,后来干脆下了自行车,推着往前走。老唐当不了镇干部了,我也不用考大学,没有使命感没有目标感,我们有的是时间,那么着急忙慌地干什么?其时天色阴沉,寒风乍起,北风就在路两旁杨树的枝枝叉叉间尖厉地号叫,杨树叶像雨一样纷纷飘落,铺满了路面和旁边的排水沟。大风呼啸,杨树叶在路上象潮水一样涌动,一波连着一波,我就是在大海上随波逐流的一段枯树枝,幸有老唐陪伴,不然,随风飘去,哪里是尽头?想想未来,不见未来;想想前程,我看不见前程。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还不如那片片树叶,沟渠就是他们的归宿,我们只是往陶乐村,去老唐家里喝酒,喝完酒,老唐搂着老婆孩子睡觉,我往哪里去?
一只色彩奇异的孤鸟
落在一个女孩肩上;可是
她拔去它艳丽的羽毛,
制造了痛苦,用鸟的整件彩衣。
柔软的绒毛,还带着身体的温热,
殘忍的嘴里吐出微风把它吹散。
这鸟,就是我的心;
那女孩,犯了罪恶,
是我提起来就禁不住流泪的女伴。
走着走着,我忽然停下脚步,不想走了。我对老唐说:二哥,你自己回吧,我不去了。
老唐拿奇怪的眼光看着我:我说你这是怎么了?我说过了,今天的事不怪你。你不要想多了?
我当然没有想多。我说,我只是觉得四肢无力,懒怠走路;前途渺茫,无处可奔,心里空荡荡的,这酒喝得也没啥滋味。
那更得去了。老唐说,我毕竟比你虚长几岁,见得人多,走的路多,经的事多。今天我们回去喝一盅,给你排解排解。我知道你心里天天不痛快。
我还是犹豫着。
老唐在背后推了我一把:走吧走吧,真娇情!你什么都好,就这个多愁善感的毛病我觉得是穷酸。
到了老唐家里,他媳妇果然已经炒好了菜,烫好了酒。菜是二荤二素,酒是老白干。桌上柳条筐里还有洗干净的大葱青萝卜,两只小碟里分别是炒熟的花生和黄瓜咸菜,都是可口的下酒菜。老唐媳妇一边忙前忙后地伺候我们喝酒,一边嘴里说着“兄弟别客气,嫂子手拙,不会炒菜,粗茶淡饭的,你和你二哥将就着吃。”我让她也一块上桌吃饭,她客气着,拒绝着,躲到一边去了。其实老唐的媳妇是村里的赤脚医生,不是村里那种见人就躲没见过世面的女人。平时穿戴得齐齐整整的,没有普通农村女人邋遢埋汰。这媳妇,在农村算是出类拔萃者,老唐平时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实在意的很,私底下备加呵护,心疼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着。虽说我们这里的风俗,家里有客人吃饭,女人不上桌,都是男人来招呼。可是新时代,这条规矩执行得也不是那么严格。如果遇到来往频繁关系密切的亲朋好友,女人上桌一块吃也是司空见惯的事。今天老唐媳妇主动退到一边,你可以理解为尊重与客气,也可以理解为生疏和避让。
我和老唐一盅一盅地喝。盅是豆皮盅,倒满一盅是三钱;酒是温热了的酒,本来就度数高,温酒比凉酒口感上又高几度。十几盅酒下肚,肚子里火辣辣的,身上热乎乎的,可我的脑袋开始犯晕。老唐问我:兄弟今后有啥打算?
我说:没啥打算,走一步看一步。
老唐又斟满了我们的酒盅,端起来跟我碰了一下:兄弟你是有才情的人,农村绝不是你的久留之地,你最终还会远走高飞。
我一仰脸把酒干了:二哥你是安慰我吗?
老唐夹了一口菜放到嘴里,咀嚼着,说:像你这样的人,需要别人安慰吗?
我没说话,把脸转向了房门,目光看着他家的院子。老唐家的院子很宽阔,几棵槐树在院子里昂扬挺拔地站立着,叶子已经落光,没有了枝叶,但气势不减,像老唐站在村民中间讲话时候的样子。刚进家门的时候,几只鸡在院子里散步啄食,现在暮色四合,鸡已归圈。院门外隐隐约约传来几声二胡调弦的吱哑声,好像是李瞎子游荡到了陶乐村,喝茶润嗓,开口要唱。
我转回脸来,也不看老唐,低头看了眼桌子下面自己的两只脚:二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
不对。老唐说,我只所以喜欢你,因为敬你是条汉子。别看你平时不言不语的,其实你肚子里有黄。
被老唐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烧。我是条汉子,我是什么汉子?因为早恋被学校开除,落得脸朝黄土背朝天,天下有这样的汉子吗?
比如说吧。老唐又端起来一盅酒,伸到我面前,我们碰了一下。今天我罢考,你也跟着我出来,敢跟我站在一起。兄弟你不掉队,有义气,也有胆量。
我说:我本来就是为你考的。你不考了,我坐在考场上装什么样。
你应该考下去的。老唐说,你要是真心考,一定能考上。你不能跟我比,我本来就没那个水平,有枣没枣打一杆。要不是你答应帮我忙,我连名都不敢去报的。可是你不一样,你不能在农村呆一辈子。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农村有什么不好?
老唐叹了一口气,说:我在农村混了三十多年了,我又做基层工作,农村好与坏,我太清楚了。兄弟你记着我的话,时代不论发展到什么阶段,农村永远是社会的最底层,农民是最容易被欺负的一个群体。要政治地位没政治地位,要经济条件没经济条件。农民天天在那一亩三分地里累死累活,日夜操劳,一年下来,能撇下多少东西?能挣什么钱财?农民也不都是窝囊废,也有聪明人,有能人,也有像你一样一肚子墨水的人。可是社会把你按在了土地上,你再能,也是和土地打交道,能人的价值体现在哪里?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像你,不也混得挺好吗?我说。
我有什么好?老唐把酒盅放下,一时感慨无端的样子,他挥了一下手,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说道,就算我还混得不错,一个村子里一二千人口,这一二千人口,不才出我一个人吗?你们村里也不是只有老曹一个书记吗?这个概率,比考大学还难。
再说了,村支书在村里人五人六的,出了这个村子,我们算个屁?别说到县城,到更大的地方,就连到镇上开个会,镇上那些干部也没人拿正眼瞧我们。吆三喝四的,对我们指手画脚,工作完成得不好,逮过来就训一顿,根本不拿我们当人。
我们的待遇也很低。村班子的成员是没有工资的。什么村支书,村主任,听上去好听,就是聋子的耳朵,表面上像那回事,不过是上级的狗,就是跑跑腿,磨磨嘴,替他们得罪人。又是计划生育,又是收取各种提留款。从老百姓手里夺口粮,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
农村穷,可是农村乱七八糟的事也多,东家长,西家短,鸡毛蒜皮,哪件事都得管。去年我们村有个愣头青,和武阳的一个泼皮打架,失手把人打死了。公安来把他抓走了,他爹天天来找我,央求我去救他的娃。兄弟,我哪有那个本事!我连县公安局回门朝哪都不知道,到了县城两眼一抹黑,我哪有门路去救人?他以为我是县委书记?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村支书嘛,就是个种地的农民。可是他不信,天天来,坐在我家就不走。乡里乡亲的,我也没法太绝情,就硬着头皮往县城跑,求爷爷告奶奶,那孩子还是被判了死缓。你说我这是图啥?
他爹不死心,见天给我拿辫蒜来,背口袋地瓜来,拿把子青菜萝卜来。我就是农民,我又不是会种地,我要你的萝卜地瓜的干啥?显得我图人家东西,是受贿。可是我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家里穷得除了四面墙,任啥没有。青菜萝卜也是表达心情,这让我能说啥?有一段时间我被他爹逼得没法,就天天骑自行车去县城,到了县城,我找个墙角蹲下抽根烟,就再骑回来。告诉他公安今天不上班,或者局长出差了。兄弟,这种日子,你是没有体验过啊。
我看着老唐,那会我觉得老唐满脸的无奈和伤感。我举起酒盅来,主动跟老唐碰了一下:二哥,我敬你。真不容易。我现在告诉你,为什么不参加招干考试。其实我动过这个心思,但后来打消了念头。在一般人的眼里,村干部是人上人,镇上的干部更耀武扬威。可是他们光看见贼吃肉,没看见贼挨打。他们眼里对干部们嫉妒羡慕,可是真把他们放到那个位置上,他干的了吗?他玩得转吗?他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我问过我自己,我觉得我受不了那份罪,也没那个能耐。二哥你是个有责任有良心的书记,你有口碑,可是我也看到有的村干部胆大妄为。有一个村,有人当了书记,成立了护林队,本来他们村周边的河堤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树林,让他的护林队看护了二年,树全让他砍倒卖掉了。这个人是谁,不说你也知道。这哪里书记?这是匪,这是贼!可是当匪当贼更需要胆量。我承认我没有这样的胆,也受不了良心的责备。我现在在穷途,但还没到末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没有发达,兼济天下那是吹牛逼,独善其身还是能做到的。
说完,我们干了。真正喝酒的人,先看喝酒的对象,所谓酒逢知已千杯少;再看酒质好坏,最后看酒肴是否可口。那天我和老唐喝着聊着,2斤60度的老白干,我们干掉了。老唐又开了一瓶,我说不能再喝了,再喝就真醉了。老唐不依,又把酒烫上。我起身去院子里的茅厕方便。天已经黑了,天上有雪花飘了下来,若有若无的样子,落到地上就化了。我走到院子西南角的茅厕里,忽然听见街上飘来李瞎子唱戏的声音,清晰可闻,如在眼前。我靠在墙边,侧耳谛听,听见李瞎子沙哑的声音唱道:
孝顺孩能生孝顺子,
无义子养的无义人。
我说这话,恁要不信,
再看看你村街上人。
老猫枕着那屋脊睡,
那是那个辈辈往下轮哪啊……
二劝媳妇孝公婆,
孝顺公婆恁都好处多,
给你看门,又干活,
又是恁的看娃婆,
孝敬公婆,免灾祸,
以后能把孝名落。
我说这话,恁要不信,
二十年后你也能当婆婆啊……
三劝二老别加心偏,
这闺女媳妇都一般
闺女不过常来往,
儿媳能长在你面前,
又做饭,又生产,
伸床叠被把饭端,
虽然你闺女对你好,
能在面前孝顺几天哪啊……
四劝弟兄要互敬,
你们都是同胞生。
兄要仁来,弟要敬,
有一点家产恁都别加争。
有事相互多照管,
要学桃园三弟兄。
千万万别信馋言语,
信了这外面的话坏恁的事情哪啊……
五劝众人莫好强,
争强好斗惹祸秧。
要学昔日张百让,
后增金银福寿长。
众人都要想一想,
这个百忍百让万年长。
大家想想这世上的人,
强量之人不会久长呢啊……
六劝夫妻要恩敬,
恩恩爱爱过一生。
…… ……
李瞎子是走街串巷唱瞎子戏的人,一把二胡,二块檀板,吃百家饭,端百家碗,唱遍十里八乡。其唱腔婉转中透着悲苦,沙哑中带着沧凉。我靠在茅厕的墙边听得呆了,一时间我仿佛看见孤寡老太康王氏立在低矮的门边往远处眺望,梨田的老黑牵着牛从堤坝上走过;村女在灶前烧火,饭香飘荡;老人勾着孙子的手,走在奔向学校的晨曦中。一群鸭子在水里游,两只鸡崽找妈妈。我被唱腔勾动心事,泪流满面。
老唐拿着手电来寻我,二兄弟二兄弟你怎么了?这样的瞎子戏也能把你唱哭?你还真是多情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