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晨光熹微。我起个大早,乘上班车,独自到东湖边散步。
五月的东湖,在初阳下,泛起金色涟漪。湖面的风,清清扬扬,拂过脸庞。
我就这样躺在风的怀抱里,静静地往前走。
路上,车辆源源不断,低沉轰鸣,耐心地启动城市一天的喧嚣。
一岁光景的孩子,正牙牙学语,蹒跚学步,大人们亦步亦趋,紧跟其后,脸上不知不觉荡漾着几许微笑。
那些快步行走的年轻人,纷纷奔走在上班的路上,生活充满希望。
那眉头紧锁的中年人,虽然会眉头微皱,但回家去应有老少亲热,家庭后盾。
一些老人,在湖边锻炼,经受住了大半生的奔波,如今眼神是那么淡定从容,享受着美好平和的生活。
放眼望去,万物皆好。唯我,心绪不能平静。
02
我曾多么期待自己有个正常一点的家庭。
人家父母恩爱,尽心尽力辅助孩子。孩子无忧无虑成长,每天都过得踏实而快乐。
肚子饿了,有人递吃;身上冷了,有人加衣;路途遥远,有人接送;生活无趣,有人变着方法陪同……
有人习以为常,殊不知这一切对我,都是奢望。
我爸是一个酒鬼,他跟他的酒瓶子最亲,睡觉可以离得了床,但不可以离得了酒。
他每天上午喝上几口,慢悠悠去镇上揽工。这天,上大班的我在幼儿园,带弟弟的我妈在家,我们俩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
多数时候,他都提着酒瓶回家,喝酒到八九点,不管这天到底有没有挣到钱。
他喝酒,随时都要就点菜,我奶奶会预先给他备好,让他一个人自斟自饮,自说自话。
一个个身边的人,包括我们家的每个人,还有他的老板,还有一起干活的人,通通骂一番。字眼极其难听,声音无比洪亮。
我知道这时,不能发出一点意外的声响。
他的木匠本事是很好,曾经很多人争着请去打家具。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好不好市场说了算,等大家都发现工厂里的家具,又好看又便宜还省事的时候,他的行当就暂时别离了舞台。
别离不了的,就是喝酒。
以往人家请他们上门打家具,晚饭往往都要备酒,边喝边听雇主说些赞颂的话,不多久他就脚下生烟,不知自己在何方了。
每回我爸一个人在灯光下慢饮,我妈若无其事抱着弟弟哄睡觉,我就无比忧愁往后的日子。
是的,小小年纪,我就学会了忧愁,知道这个家不可指望。
有一次,我在幼儿园门前等了又等,不见奶奶接我放学回家,老师也没发觉我没人接,我就横下一条心,决定自己走回家。
我对家的方向无比熟悉,我背着自己的水杯袋,急急往前走。
乡村里,夕阳在一点一点坠落下去,把我和一些高大植物的影子拉得老长。
路上有人我害怕,人少我也害怕。
我试着给自己唱歌,把自己装扮成一个快乐的孩子,好像在跟家人捉迷藏;又好像跟谁打了一个赌,等我走过这几分钟,他们就会出现似的。
我一个人,自导自演,追着自己的影子。不知道我走了多久,反正到家,天刚刚打起黑影。
去外面打工回家迟了的奶奶,疲倦得才想起我放学没人接,看见我一个人脸蛋红通通地走回来,还快乐无比,赶紧过来抱我,泪水流出来。
奶奶说,乖乖,那有十里地啊。
03
我想起这事,至今心底还是自豪。
我在东湖边,信自走着。
大三快结束的时候,我整天忙着学习和兼职,看着同学们都在冲刺研究生考试,我心底焦虑,心神无力——学校的保送名额出来了,我在其中。
然而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方面读不起,弟弟大了要用钱;另一方面,不读又心有不甘,非常不舍。
有一天我在外出做家教回来的路上,发现右腿怪怪的,走路很是异样,细细摸一把,居然有异物感。这时我突然想起,这样怪的感觉好像不止一两天了。开始我还不以为意,想着不会有什么,但就没想到,没过几天,居然长出能摸得到的东西来。
我心底顿时恐慌,我下意识感觉,这东西绝不像我小时候遇到的火气大,长出一颗毒瘤,过几天就好了……
我犹豫和担心了两天,终于跟我的班主任老师讲了这个事情。班主任其实也就大我几岁,性格活泼开朗,大家都叫她刘姐姐。
她说,没事,我今天休息,就陪你去医院检查就好。你先别担心,检查出了再说。
我知道该面对还是要面对,尽管我一想起我那个家,一点底气都没。
04
我奶奶不堪疲倦,在我读初二那年突然去世。
我妈呼天抢地,对奶奶万分心疼。她知道这个家庭,我奶奶替我爸承担了多少。
我和弟弟上学,开支越来越大,那时我奶奶和我妈外出打工,日子还是捉襟见肘。
而我老爸,怎么说呢,整天迷迷糊糊,被酒精支配,在我们的记忆里,有比没有更烦。
那时,我偷偷跟我妈说,你离婚吧,我们自己过,日子踏踏实实。
我妈睁着惶恐的眼睛看着我,她不敢相信她十四五岁的女儿,会劝自己的父母离婚。
我说,我们不要他养,也请他以后不要来烦我们,各过各的生活不好么?
我妈看着我,一时语塞。
那时,我知道我改变不了别人,只能咬紧牙关,拼命读书,我不能让我妈为我读书花太多钱,我不想欠任何人人情。
我爸只管挣几个自己的酒钱,每次我看他,不管醉不醉,都是一副软塌塌的表情,眼神飘来飘去,对我们不闻不问。
我告诉弟弟,必须要靠自己,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读书。
05
刘姐姐陪我去的是学校附近的大医院,诊断结果:建议结合症状作进一步的检查。
我拿到这样的结果,不知该喜该忧。刘姐姐劝慰我,你去省一医去看看,费用你暂时不要操心,我先给你申请特困补助。以前一直叫你申请,你不愿意,宁可学费贷款,自己挣生活费。现在应急,我先借你三千块钱,等贷款下来,你再还我不迟。
哎,我是一个很少掉眼泪的人。之前,我感觉自己已经麻木,冷漠,我对除了读书和兼职以外的事情都不上心,但是现在,我听到刘姐姐这话,眼泪就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现在有多少人,敢轻易借钱给人呢,而且还是主动的?
刘姐姐拍拍我的肩,无声地陪伴我。
我查资料,挂号。趁着端午节假期,一个人来到省城一医,看专家门诊,自己缴费检查。不多久,又做深度检查,结果要等两天再出。
我没有回学校,也没有通知我妈。我很少跟我妈联系,除了有重要事情,在我看来,我妈也是不懂我的。
我想借这个机会,平复一下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东湖边。
不看别人的脸色,不去想现在的处境,还有明天的生活。
我要当一个游客,我放纵自己,随心所欲,没心没肺地溜达。
我忘记了腿脚不便。我逛了东湖,记住了这里的水纯粹,风轻柔。
又去逛省博物馆,把那些展品一件件仔细端详,联想师傅们为了他们究竟付出了多少心力。纪念馆,教科书里出现的,我都去看看,细细回味那些往日的岁月。
还有省图书馆。我在宽广的阅览室里静静观看,为藏书之丰富感慨,为满室的阅读者感动。
美食街我当然也要去的,每样自己一眼喜欢的,我都买来尝一尝。
晚上,我没有连夜赶回车程一小时的学校,而是给自己在网上预订了青年旅舍。
那里有着温馨的家的氛围。我在那里遇见了一群与我年纪相仿、热情大方的青年,我们在一起笑谈,唱歌,火热地聊天,好像我们认识多年。
突然感觉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开阔,也越来越有勇气。
在这个省城生活了近三年,我终于给了自己一个想要的假期。
06
次日,我鼓足勇气,去医院拿结果。
结果的图片还有一些英文字母我都看不懂。只好挨到中午快下班的时候,求专家医生给我加一个号,帮我看看结果。
那位专家,尽管戴着口罩,但我感觉,他的眼角有父亲的和蔼。专家顿了一下,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你随同家长呢?
我心底一沉,表面却故作沉静:我爸妈都忙呢,您有问题直接跟我说吧。
专家医生郑重地说,恭喜你,是良性肿瘤。
我的心一阵狂喜……
医生接着说,不过,你这种情况,最好动个手术,比较保险。你自己想想看?
我明白医生的意思了,他的手在电脑前滑动,跟我解释了一通我理解不了的医学原理。
我干脆地打断他,医生,我还是学生,不过请您直说,动手术我需要花费多少钱?
医生再次抬头,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几秒钟,这个加住院,大概要一两万吧。
我的眼泪顿时涌出来。医生大致猜出了我的隐忧,说,不要紧,你回去再想想办法,最好不要耽搁,尽快手术,暑假开始就来做,这样下学期你可以顺利开学。
医生把我的资料都夹好,放到我的手里,像叮嘱自己孩子一样,平常起居要注意哪些情况,并把我送到诊室门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院,并来到长江边的。夕阳之下,江面被水映射得红彤彤,金灿灿。一些大人和孩子不顾炎热,在江边沙滩上戏水,一张张开心的笑脸让人羡慕。
我哪儿来的钱呢!
07
我中考结束,成绩是全市前二十名,镇里妥妥的第一名。为了给家里省钱,我自愿放弃去一中的机会。在招生老师的劝说下,我选择了我们镇子的中学,不仅学费全免,还帮我爸妈在学校食堂里介绍了工作,工资不多,但可以交五险一金;并把一套闲置的教工宿舍给我们住。
我妈是满意的,这样有固定工作,也有住处,弟弟也可以在镇上上学。
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见过我妈那么舒展过。每逢邻居们向她夸耀我,说她有福气。她笑得皱纹都簇拥在一起,丝毫不会客套几句。
我呢,不在乎其他同学看不起我。我担心的是,我爸肯定不会配合。
果不其然,他一听说叫他去食堂上班,每天要凌晨两三点起床,就跳起来大叫,怎么可能,我哪里起得来?
他丝毫不为我们和自己的将来着想。
我妈只能摇摇头,自己带着我们姐弟到了镇上高中生活。
远离爸爸的生活,我们母子三人居然过得很开心。
日子虽然清贫,但是每天我下了自习,回到宿舍。我妈和弟弟已经熟睡,给我留的小分量夜宵还煲在电饭锅里。我坐在桌前,边吃边写点日记,那是我一天紧张的学习中最放松的时刻。
我没考上清北,但也上了全国前十的985院校,多少为母校争了光。我妈已经习惯了食堂的工作,又不便在学校久住,就在外面租了房子,继续带弟弟生活。
我爸爸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没给过我们一分钱,开始跟我们互不来往,后来还发展到时不时地要去找我妈要两个零花钱。
08
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大街上走,在脑海里,把跟自己有交集的所有人都考量一番。
我的那些伯叔姑舅姨?也都是没钱人家;再说,那些人,因为我爸不上进,躲我们家的人还来不及,……我不想找他们开口。
我的同学?都没有毕业,哪能支持我?
我打工的那些雇主?一面之缘,哪好意思找人借钱。
这时候,刘姐姐给我打来电话。
我调整好情绪,接了电话。
我跟她说,结果是良性的。她马上夸张地大叫一声,哎呀,太好咯!恭喜恭喜!这下你可以放心咯。好呀好啊,医生还说了些什么?
我说,医生说,最好赶紧动个手术,说这东西长得快。动个手术保守算要一两万。
我也不知道,怎么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刘姐姐顿了一下,哦!
隔了几秒钟,她说,你先不要操心啦,动手术就动手术,现在的医学很发达,不用多操心,我们听医生的。再说,我们大学生也是有医保的,以前有学生,动了大手术,也只花了几千块钱。你放心好了,借我的钱先不还,以后毕业了加点利息还我,哈哈,我又赚了……
她兀自笑了一会儿,又说,现在,我们先把特困助学贷款办下来,你再找家里稍微想点办法,我们把手术先动下来再说啊……
刘姐姐的话再次让我泪目,不愧是学院里大家公认的最佳班主任,这种我不愿意跟爸妈开口的事情,她却主动帮我想好了。
刘姐姐说,你还是跟你妈妈打个电话吧。马上暑假了,你动了手术,肯定要人照顾一段时间。
现在,你先回学校,把这几天的考试先完成哈!
09
跟刘姐姐打完电话,我的脚步变得轻快起来。
我看了时间,理了理激动的情绪,拨了我妈的电话。
果然,我妈这时有空接我的电话。
我轻描淡写地说了我的情况。
我妈开始还一惊一乍,后面就坚定地说,听你们老师的,妈妈暑假也休息,就不接活了,可以去医院照顾你。你这几天放心考试就好。哦,钱嘛,你们都不上兴趣班……你爸也不知道……妈妈慢慢攒下一点,不用找亲戚开口……你都别操心,别操心……
本想再在青年旅舍待一宿,那里住宿费用低廉,现在看来,还是先回学校好了。
刘姐姐没有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我的任何同学。考试结束后,她把一个信封交给我,笑着说,收好收好,祝你一帆风顺!
她的笑容绽放,里面的热情与善良,使我对这个尘世变得眷恋。
我是一个人上手术台的,我妈要把家里安顿好,费了一点时间,没赶上送我进手术室。
专家医生戴着口罩,穿着厚实的手术服。我望着他的眼神,他也看我,眼神里有微笑。他故意跟我说,你胆子不小啊,竟敢自己签字上手术台。嘿,又一条女汉子……
我笑了,心底的紧张渐渐消失了。旁边的助手好像个个严肃,他却不停地说话,言语间的温暖,让我甚至希望手术的时间长一点。
等我醒来,我妈已经坐我旁边,一脸慈爱地看着我了。
我的主刀医生到病房来看我,笑呵呵地说,慢慢养养,两个月后,保证你活蹦乱跳啦!
旁边的护士说,我们主任真厉害哦,本来打开后还一阵子紧张的,主任快刀斩乱麻,定了手术方案,马上施行手术,才这么完美的!
专家医生打趣,怎么讲话的,打开?快刀斩乱麻?说得人心惊肉跳哦!
护士马上瞧她一眼,想怼回去,话到嘴边噎住了,只来得及“哼”了一声。
大家都笑了。
我妈租了一张陪护床,尽心尽力地照顾了我十来天,我就出院了。
10
刷了医保卡,又是妈妈照顾,果然省钱,一共花了不到一万块钱。
我妈说,你回学校去就把刘老师的钱还了,人家老师多不容易!
我妈说,我们回家,弟弟要上高一了,这阵子在帮人家小孩子补课,也很想你。
我妈还说,这些年,你也太辛苦了,学习不服输,生活费靠自己赚,女孩子家的,不要这么累。也怪我,没法给你创造好条件,一心一意地读书。
我静静听着,冷不丁靠我妈肩上,眼泪又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