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蓝调析梦阁。只影徘徊,乐声如诉。
歌毕,她照例砌一壶洛神花酒,因风寄意,与他隔空对饮。身外,远山浓黛近水柔蓝,遥衬鬼谷流沙的夕阳,鬼谷流沙的月色。
她的兄长,幽远国国王猎,南征北战的间隙,偶尔路过策马徐行,并不敢驻足倾听。
“瑈妹,何日得闻哀而不伤。”寡言如他,一语过后,颔首扬鞭,再也说不出下一句。
紧随一阵风响,一只苍鹰凌空而至,稳稳停在屏风架上。她款款起身,喂它一小碟丝滑银鱼,一小盅玫红洛酒。雄鹰盘旋而去,追上骑马之人,收翅落在他的肩头。
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一】
猎的身世,当得起传奇二字。
西域两大部落决战之时,他还在襁褓中,被遗弃荒野。孰料奄奄一息之际,鸦神饲之以肉,狼神哺之以乳。
坐山观虎斗的月族首领惊奇万分,认为日族王子独得上天护佑,必有称王之命,且能为月部落带来福祉。
但是未来,部族倾轧兼并仍在继续,此际无法预见的隐患会是什么?
沉吟良久,他终于开口下令:“神的旨意不可违背,给王子收拾一间干净的帐蓬。”
作为部落最后的希望,这个婴儿被月王收留。月王于他,是父亲般的存在。
花开花谢,春去春回。在日复一日的骑马射箭、近身搏斗、部族管理与戎马征伐中,王子猎蜕变为智勇双全气度非凡的英俊少年。
【二】
月部落的都城——银城,是河西走廊最西北的城邦,位于丝绸之路北道。静静环绕的护城河,高高在上的瞭望台,箭孔与箭塔错落的外墙,内城的中式宫庭建筑,无不昭示深浓的中原痕迹。
所不同的,是内城尚有许多豪华帐蓬坐落其间。
日月星部落,被中原王朝统称为“行国”- 行走的帝国,逐水草游牧。匕首短刀,是除奴隶外,贵族与商户男女老少人人佩带的贴身之物。
城里的工匠,父子相传,一间间小作坊,一个个小火炉,锻打、淬火、研磨......镶金嵌玉,镂月裁云,一把把精美的匕首短刀便应运而生。
微服的猎,又一次来到银城第一刀坊。他深知,一把名刀的出现,不但需要富有经验的工匠,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
为同一把刀,已经来过三次。
子瑈,月族最小的公主,月王的掌上明珠。三日后便是她十四岁生辰。
削铁如泥吹发可断。指尖抚过光可鉴人的刀身,他唇线分明的嘴角漾出一丝笑意。配上年前由南域进贡的紫檀刀鞘,整个银城,不,整个西域,也找不出第二把这样的刀。
【三】
“王兄!”这是生日宴上,她接过礼物时,说的唯一一句话。
而他,甚至连一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军情十万火急。他将连夜开拔,代月族讨伐星族,更为母国一雪前耻。
然而......还远不止这些。
一转眼,猎在月族已16年。
他感恩敬重的月王不觉已老迈,即将继位的王子宿,从未有一日不曾排挤他。
在月王的默许下,猎渐渐聚拢本族人马,为月族攻城掠地开疆拓土。所得黄金、武器、良马、美女......却被宿尽数索取,理由永远只有一个:连你的命都是我月族王庭所给!
他报之以谦顺恭敬屈从忍耐,复国的种子悄悄于心中萌芽。
而今,星族联合周边小部,欲与月族一决雌雄。
良机千载难逢。猎再披帅旗心意已决。天遂人愿如有神助,率部千里奔袭,沿途捷报频传。
这一次,他不再将赢得的土地城郭交与月族。16年过去,猎终于重新站在了别名为“贵露帝国”的父母之邦 - 魂牵梦萦的日族。伫立王庭,他以佩剑镌刻玉璧,为纵横5000里的旧邦赐下新名“幽远”。
【四】
月族穹庐。月王仿佛入定一般,听凭王子宿暴跳如雷:“非要等到原形毕露,父王才信儿臣所说,那虎狼之子不臣之心……”
月王终于睁开眼,神色苍凉似是在说:“西域部族,今朝征服,明日倒戈。灭国复国如家常便饭。竖子无谋,早晚断送我族。但求【幽远】顾念旧情,届时网开一面……”
一切远比月王预料的还要仓促狼狈。登上宝座的宿,将自己视作西域之王,不但设置“僮仆教尉府”,向西域各国征兵索贡,同时废止了数十年来向中原和亲称臣的传统,更引兵时时南下进犯肆虐。
蛰伏已久的中原王朝如睡狮猛醒,不世出的军事天才率神兵深入大漠数千里,无惧风沙迷眼天寒地冻,精准突袭如囊中探物。
冤家路窄。当月族哭泣着唱到:“亡我祁连山,使我牲畜不繁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幽远随河西走廊尽归汉庭。猎王也被中原任命为北庭都护府副都护。
事实上,不久以前,他是作为先锋直抵银城,接应汉军。
将外强中干百无一用的宿王困于宫中,他只想问一句话一个人:“瑈妹何在?”
原本已瘫软在地的宿王,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狂笑:“哈哈哈哈哈,父王啊父王!”
笑罢,他以一贯刺耳的声调阴阳怪气道:“三月以前,她已南下和亲。”骨碌碌翻着白眼,又补充说,“我月族竟然也有你求而不得之物……”
猎王别过身一动不动。手下示意对方及随从速速趁夜色消失。
【五】
“王兄终是来晚一步!”他边叹息边问自己,“早来又如何?自己......会娶瑈妹吗?”
答案是否定。他的女人,无一例外,都会是政治联姻的砝码。爱情,不是如他一般的王者所能奢望。更何况今日再度臣服,未来并不可期。
而瑈妹,将是他心中的唯一。是14年光阴里月族的清辉,波光里的潋滟。
和亲,也不算太差的归宿吧。月王的心思,他懂。
率军返回北庭府,都护淳将军已从东部前线返回,二人心照不宣客套相见。
时光流逝。一样的尚武崇文,渐渐消弥异族出身的暗暗鸿沟,代之以苦寒地界“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的惬意。
又是一场兵不血刃的大捷。诗意、美好又神秘的绿洲古国,国王于睡梦中被从天而降的七百轻骑活捉。
庆功宴上,汉王所赐的美酒,让淳猎二位都护同时一愣。玫红色的洛神花酒,醇厚清洌,异香沁脾。但为什么是洛神花酒,不应该是“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吗?不应该是“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吗?毕竟,北庭府所在边地,是“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啊。
没有人注意到,猎握在手中的耳杯微颤了一下。
汉王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席间,在这个方向稍作停留又移开。
明君与良臣共舞的时代,一壶迷人口腹醉人肺腑的醇酒,足以吐露帝王“经略西域,以德服人”的心怀。
【六】
那壶酒,只能出自瑈妹之手啊!牵肠挂肚忧思难忘的瑈妹。
思绪又将猎带回银城。当他披荆斩棘餐风宿露,最想念的,便是瑈妹以四季鲜花酿就的清酒。
“王兄你猜,这次回来喝的会是哪种花酒?”子瑈头顶一只小巧的花篮向他走来,象一朵云路过海面。
“花酒啊,”他不禁仰天大笑,旋即收住,心中温热。看似平平淡淡随口一问,实则字字句句都是在说:“一定要平安归来呀!”
当然。他是自小就有神灵庇佑的,他是一定不会让瑈妹伤心失望的。
上一次攻破银城,瑈妹的闺阁已人去楼空。但是她酿的十二坛花酒,赫然入目,令猎始料未及。也只有瑈妹,连酒坛都是淡彩花瓶,瓶身与酒水共一味花香。
猎稳坐王帐之中,开启一瓶独自品尝。熟悉的花香之上,另有一丝清凉,一丝檀香。他明白了,瑈妹的酿酒技艺里,不为人知的默念心诀之外,还加入了那柄短刀。凭此一举,天涯海角也能相认……
而这十二坛酒,能完好无损地等到他,原因只有一个:太过娇柔纤丽,不是游牧民族的口感。
却是他的珍藏。
【七】
他记得王帐独饮的自己醉了。醉酒的自己,成了一位诗人:
在星辰穿越长夜后/海水与草原彼此遥远/中间横亘广袤的山河/像两瓣孤独的玫瑰
酒醒,已是北庭府彻骨的寒冷。淳将军夜半引弓天明方归。
昨夜宴毕,汉王下诣,将酿造洛神花酒的使女赏赐淳将军,赠言“爱卿与猎将军常饮此酒,可驱寒养气,聊慰乡愁。”
他暗暗惊异,使女?究竟发生了什么?
而且,瑈妹是淳将军的人了……
月族送亲的途中,子瑈与贴身使女共坐一辆马车。数年朝夕相处知根知底的使女,稍加练习便能以假乱真。
随行人员,都是月王精挑细选。言语不通加守口如瓶,就是他们该做的一切。更何况,他们基本上没有见过公主本人。
“五岁知五经,七岁能诗文”,是民间对有“圣童”之誉的淳将军的褒扬。其时猎并不知晓,六七岁的淳将军曾随父拜访未来岳丈当时才子,尊敬中又不无试探地问:“今日世局如此,不知丈人所重何事?所读何书?”,语惊四座。
以他的观察与了解,上苍将瑈妹托付给淳将军,他是......他是......放心的。
当淳将军带来一瓶新酿,他以为自己会下意识无法直视。实则不然。端详纤美依然的瓶身,他微微点头,露出由衷的赞许。
反而是隔案对坐的淳将军,踌躇中隐隐涨红了脸,问说能不能教他几句月族语言。
猎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惊奇,缓缓道:“淳将军有心。”
“哦,我想......”迟疑片刻,淳将军迎向猎直视的目光,一鼓作气说,“碧野朱桥当日事,韶华不为少年留。”
【八】
无情未必真豪杰。
猎在心中默默作出了总结。自己,终于也可以了无牵挂。
当淳都护获悉猎将军只身出府已过半个时辰,他马上回神:是自己带来的酒,被猎将军用来灌醉了贴身侍卫。
一面差人六百里加急禀报京师,他一面跨上自己的汗血宝马,风驰电掣而去,将随从远远甩在了身后。
当猎将军终于出现在视线中,他连放数箭示警,对方无动于衷,反而加紧策马。
“猎将军,”他的双眼有些模糊,那个见过无数次的画面又闪回脑际,“胡雁哀鸣夜夜飞,胡儿眼泪双双落。”
与此同时,他对准暮色中即将消失的背影,那个镜中的自己,拉响了满弓。
奔驰在山道尽头,人马蓄力就快飞越五六丈沟堑的身影,顷刻中箭跌落悬崖。
日族相信“灵魂是身体的客人”,在人去世之后,他们会把人的头盖骨凿几个小洞或者锯开,让灵魂能够从身体中顺利出去,实现轮回。
人马一起下坠的猎王,问自己灵魂何往。飘落中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九】
时间来到六个月后。
一场寡不敌众弹尽粮绝的较量,淳将军与副将一同被俘。
猎王久久凝视缴获的短刀,那丝毫不因岁月辗转而磨损的宝刀。
瑈妹,就让王兄为你尽这一份心。
淳将军被带入王帐之时,他示意他坐下,淳将军轻轻摇了摇头。
“不必自责,淳将军,你的箭法没问题。”他省却客套单刀直入。
“但是将军忘了,本王不但有神佑,更有全西域最好的软猬甲。”
见对方沉默以对,他镀开两步,来读侍卫呈上的诗:
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本王知道,”猎王坐回宝座,接着说,“淳将军之所以宁愿被俘而不是自裁,是为了保全金副将名节。”
呵~十六岁的少年视死如归,六十岁的儒将进退两难。
【十】
“这个,”短刀在猎王手中轻轻出鞘,“将军知道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刀的主人,希望你在西域逢凶化吉,因为......这是西域最名贵的短刀。”
忽然有些什么涌上喉头,语调之温柔连他自己也惊异:
“好好回去,陪她......那个会酿世间最美的酒的女子。”
一片沉寂。和与沉寂不相称的坚毅眼神。虽然有那么一刹那,也有光影掠过。
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回应他的,依然是沉寂。
......
猎王离去前,最后望了一眼淳将军。铁门在身后层层闭合。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一切尽在不言中。瑈妹无须知道,她是王兄用十二座城池赎回。
从此,就让瑈妹在蓝调析梦阁怀想与等待......不必再颠沛流离。
【尾声】
枫林小筑,幽馆独眠。
月光带他回到十六岁的峥嵘。一样的清风明月相伴,他们施施然双双飞入月部落银城之巅藏剑阁。
婉若游龙两道俊俏身影,穿行于机关遍布之地。子瑈淡淡说:“倒要试一试,看能不能为王兄取回七星龙渊剑。”
话音落处,她身形漂移暗香浮动。
子瑈用的是刀,一把极漂亮的刀。
这样漂亮的一把刀在挥出的一刹那会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因此,当漫天的七星钉飞来时子瑈挥出了一刀。
刀光闪过,地上是一堆废铁。
子瑈笑笑,走上前去拿起了第四把剑。
“瑈妹,淳将军,长情刀,北庭府......”晨风轻展,如投递河心的鹅卵石,击碎梦中光影。掠过鬼谷流沙墨雨竹林上空的鹰叫声,打断了他的梦呓。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注】出自《诗经》之《国风·卫风·淇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