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 途

三月初,表哥从南方给家里来信,说是在那边给我找了一个仓管的差事,接到信后,我便匆匆上路。

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我便踏上了南国的土地。

改革开放以来,沿海一带的发展速度是我们内地人无法想象的,你就说我们居住的小镇吧,二十年前这里还是一个典型的小渔村,可如今是工厂林立,高楼遍地,要不是进入城镇口子上竖着的一个醒目的地名牌,简直让你疑心是到了内地一个地区的首府。

从我们工厂出来,穿过一条繁华的小街,再走过一片古老的民居,就能到达海边。

这片民居早就被当地人废弃了。房屋年久失修,墙体早已开始脱落,屋顶有的地方裂开掉了下来,露出一块湛蓝的天空。其中一些房屋,因为修得结实、牢固,一点也不透光,远远看去屋内漆黑一团,使人疑心是鬼魅的藏身之地,让人不敢上前。而且海边打鱼人家供着的龙王爷的牌位,或许是因为人们敬畏和惧怕的缘故,保存得非常完好,远远看上去,暗红的一团,若隐若现,更增加了一丝神秘、衰败的气息。多数庭院更是杂草丛生,像很久都没有人来过了。虽是这么一个去处,但它的清静、和谐,远离尘世的喧嚣,却是别处无法比拟的。走进一间明亮的小屋,站在窗前,就能看到椰子树挺拔的身姿,透过树丛,还能寻找到大海的碧波和帆船的白帆,海风吹过,带来一片咸涩,这和小屋的宁静和幽僻,又是那么和谐地融合在一起。这时,将身子躺在屋角的干草堆上,冥冥的什么都不去想,南方的酷热和一天的劳累,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但我一般只是在中午或是下午比较早的时候才上这里来呆一会儿。

南方的酷暑对每一个异地来的人都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刚来几天的新鲜感消失过后,我就开始寻思着找个地方将自己的头发弄短一些。虽然离我住处很近的地方,发屋一家挨着一家,但我却不敢上那儿去。

初来的时候,表哥就郑重地告诫过我,不能到那种地方去。听了他的话,我虽然不十分明白他话中的意思,但却已经把些此话当成圣旨一样。况且这些发屋里面全是一些年青、漂亮的女子在里面。有一天我在这条街上认真观察了几家。都没有看见有人在里面理发,偶而有一个男士进去,坐上一会儿,不往里走就是往外走去。于是我有一点明白这是什么地方了,你说我能上这样的地方去理发吗?后来,我问了一个同事,才总算找到一家正规的理发店。但这家理发店很远。每一次理发回来,走得我是满头大汗。

细细一算,离我上一次理发又过去了一个多月了,我的头发又该理一理了。

有一个星期天的中午,我和两个新结识的朋友逛街回来,便想顺便去把头发理了。但他们一听说我要上那么远的地方去理发都不和我一起去。我只好一个人走在烈日下,想着独自要走那么远,心里简直不是滋味。这时我恰好来到了那条排满了发屋的小街。看看当头的烈日,心里不知那里钻出来一股勇气,决定就在这里找一家理发店理发。

找来找去,街尾一间不起眼的发屋引起了我的注意。这间发屋只有一间屋子,而且此时里面只坐着一个看书的年青女子,她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她手中那本书。看到这样的情形,使我觉得这才是一个理发的地方。于是我便走了过去。

不知是我走过去的脚步轻,还是她看书看得太认真的缘故。我已经进屋了,她才发现我。

她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站在一旁。一只手捏着另一只手,显得有些无措。不过她身子还站得直,不高不矮,一副好身材,只是衣服显得有些旧了。

“这里理不理发?”我见她站着不动,不解得问道。

听到这话,她的脸微微一红,偷偷看了我一眼,轻轻将她面前的一把椅子扶正,轻声对我说,“你坐在这把椅子上,我马上就给你理!”

可是她刚刚把围巾给我围上,正准备理发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胖墩墩的女孩,在门外对她喊道,“小吴,不要慌,老板叫我给你说点事。”

她浑身的肉绷得紧紧的,颤悠悠的走进来,就要把女孩往外拉。

“什么事?”这位老板还要等着理发哩。“女孩用力地挣脱胖女孩的手,显得有些恼怒。眼眶里射出一股灼人的光芒,犹如阳光投在雪地上的反光,圣洁而又美丽。

胖女孩见她一点也没有跟她一起出去的意思,也没有勉强,只是无奈地看着她说,“小吴,我也不和你多说了,可你这样下去,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

女孩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怔,坚决地说,“我想得很清楚。”

胖女孩悻悻地走了。

她理发的手脚挺麻利的。只是像有什么心事,不时朝屋外张望。当她这样望时,眼神显得迷茫而又不安。眼眶里飘起了一层薄雾,有细水滴在里面晶莹地闪耀,长长的睫毛无力地垂下来,如飘散在青塘边的河柳,使她显得瘦削的脸上充满了忧愁和迷茫。她的心里,不知在经历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我暗暗寻思道。依照我到这里来一个多月的经验,我又觉察出了什么,但我是不敢对她说的。

于是,我假装问道,“你和那个妹子是朋友吧?”

“是的。”

“那她怎么不理发呢?”

“她不会理发。”

“那她在这里干什么呢?”

听到我这句话时,她的脸微微一红。但一瞬间又恢复了常态。她似乎感觉到我目光中的诧异和惊奇。什么也没说,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下,透出一种责怪和怨艾。我忽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因为,就在这束光芒里,分明透出了纯真和善良,使我看到了少女那清纯的内心世界,这句话分明刺伤了她。

我羞愧地将脸移向别处。一阵风掀起了书的封面,呵!《雨季不再来》,这个多么熟悉的名字。微风翻动着洁白的扉页,像有一颗年青而又不安的灵魂在里面跳动着,就像眼前这个女孩。她是那么的美丽而又忧伤,也是那么的单纯和善良。一丝涟漪在我心里浮动起来,我多么想和她多呆上一会儿,但我显然让她不高兴了。

好在那本书帮了我的忙。

我去还书的那天,是一个黄昏。

对于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似乎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各式各样的发屋的霓虹灯广告在夜色中放射出令人炫目的光芒,在这种光芒中穿梭往来的人们,犹如一条条游动着的怪鱼,让我浑身觉得滑腻腻的。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粉香,令人不安。

我远远地就看见女孩一个人站在门口,斜靠着门框,静静的,一动不动。发屋内一盏暗淡的彩灯,在地上映出淡淡的影子,使她显得很孤单。她好像看见了我,一转身回到了屋子里,拉亮了一盏顶灯,屋子里顿时明亮了许多。

“这么快就看完了?”看见我走进了屋子,她一边用手摆弄着一丝头发,装着若无其事地对我说道。

“我那天让你生气了吧?”我显得有些答非所问。

这时,她转过身来,轻轻地看了我一眼,平淡地说,“这种地方总会让人误解的,可是……。”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难道在这里所有的人都让人瞧不起吗?”

我忽然觉得自己又犯了同上次一样的错误,急忙说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真的?”她摇摇头,“你不要逗我了。”

“你的那本书告诉我的。”

听到这句话,她的身子微微一震,目光里又充满了迷茫,略带感伤地说道,“也许你说得很对,可你知道要做一个好人有多难!”

听到这句话,我不知对她说什么才好。

夜的色彩更加浓郁了。天空是一片湛蓝,撒着几粒如白玉般的星星,但它离我们是多么的遥远,它怎能知道人世间的悲哀和痛苦呢?

忽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了看,着急地对我说道:“你快走吧!她们马上就要回来了。”

“你是说那天那个胖子!”我装着不解地问道,“她又不是老虎,我才不怕她呢!”

“老板知道你在这里耍要扣我的钱”

“我也可以给你的钱嘛!”此时我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好奇心,想呆在这里看个究竟。

“我为什么要收你的钱?”她口气十分坚决,“我不会为你做什么的!你走吧!”,她忽然发怒了,一边说,一边拼命地把我往门外推去,苍白的脸因为激动而变得绯红,胸脯不停地起伏着,泪水从眼眶边溢出来。顺着脸庞直往下掉。

看到她这样,我一下愣住了。

“我,我只想和你多说说话,我……”

“你不用和我多说了,你走吧!”

这时,忽然从门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吴霞,你这是怎么啦?”

我回过头时,胖女孩已经站在了屋子的中间。她的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两个眼圈涂得象两个锅圈,嘴唇上的口红反射出油亮的光芒。女孩见她进来了,一下停住了哭泣。胖女孩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又来理发啦?头发没长那么快吧?”

见我没做声,她忽然换了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说道“你自己说!你来这里干什么?想占小妹妹的便宜!你有那个钱么?”

我一听这话,一下子就懵了,俗话说,说得脱,走得脱,我今天是既说不脱又走不脱,只有失财免灾了。

“我只有三十元钱。”我老老实实地对胖女孩说道。

“三十就三十”

“我一听,赶忙丢下钱,快步向门外走去。

当我正要折进回工厂的那条必经的小路时,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急促的声音,“站住!”

还没等我回过头来,我感觉到里被塞进了一团纸。当我看清是三十元钱时,女孩已经走远了。她留着长发的身影在夜色中显得是那么的孤独、飘逸。

我看着她渐渐远去,消失在南国的街头。

尽管她把钱退给了我,但一想到那天的情形,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心想要是她们合起来讹诈我,岂不让我吃不完兜着走。让我怎么在表兄面前交待,要知道我得来的这份仓管的工作,可是表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老板那里争取到的。这件事如果让他知道了,说不定会将我赶回老家去。所以尽管我心里觉得她纯洁而又善良,但我还是不敢到她那里去理发了,甚至连路过那里也要离得远远的,生怕她们认出我来。

日子过得糊糊涂涂的,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一天中午,我到附近的书店去借书。借书出来,我沿着通向菜市场的一条路走回去。眼睛近视的我向来走路都是目不斜视,加之又买了一本心爱的《读者》,急于回去一睹为快。我顺着我回去的方向急冲冲的往前走。

大地像要被烤熟了一般,热气围绕着我,要把我蒸发干了似的,眼镜被汗珠浸湿,眼前模糊一片。

当我正准备蜇入回宿舍的小巷时,一个细切的女声在我耳后响起,“你回去啊?”

我回过头去,看见女孩提着两大袋子蔬菜,正吃力地走在我身后。汗水从她的额头流下来,直往地下掉。

“你没有理发了?”我盯着她的,显得有些不解。

“理发没有生意,我有时给她们做饭。”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显得很黯淡。

“她们?她们难道真是------?”

“你觉得好奇怪吗?”她显得有些吃力地提起菜,“亏你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她显得有些不悦。

“那天真得谢谢你”我知道我自己又把话说错了,连忙改口说道。

“你又不是小胖认为的那种人,我为什么要占你的便宜呢?”

“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我相信!”

“你真的这样认为?”她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一双大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眼眸里透出一股强烈的光芒,像要把我内心的都看穿了一般。

“你去我那儿理发,好吗?”她忽然丢下这句话,急急忙忙地走了。

回到厂里,我再也无心看书,我仔细回味着女孩今天说的每一句话。她那变化莫测的情绪,多像七月的天气,让人多么捉摸不透。她身上显露出来的忧伤和愁苦,和她的年龄是多么的不相配。而她那极力装出来的平静的样子,反而使她的境况暴露无,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她何必非得在那里,为何还要为她们做饭呢?况且她要我到她那儿去理发,又会改变她的处境吗?心里无数的问号,让我更想揭开这一迷团。

这件事过去后了几天,厂里安排休息,午睡一过,我便向发屋走去。

当我到了发屋,里面没有人。立镜面前的案台上放着我借过的那本书,我用手一摸电吹风还是热的,肯定是刚用过不久。我在椅子上坐下来,漫不经心地翻着书,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人来。被强烈的阳光曝晒的街道上好像升起了一股股热气,我的衬衫早已被汗浸湿,大脑也变得昏昏沉沉的。正当我站起来转过身准备回去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靠近里面的那堵墙的中间有些异样,当我用手往那里轻轻一推,哗的一声,一道门忽然被我推开了。后面是一个幽静的院落,尽头是一座二层的小楼。

院子中间一个女孩正蹲在那里洗衣服。听到响声,她转过身来,“是你!”她显然很吃惊。

“我手一碰,它就开了。”我慌忙向她解释道。她却示意我不要出声,朝周围看了看,几大步走过去,轻轻把门关上。

“这门平时是不用的,幸好她们都是在睡觉,否则就麻烦了!”她说话的声音很小,仿佛怕惊动什么。

地上放着一个大号红色的塑料盆,里面泡着一堆脏衣服。这些衣服花花绿绿的,一看就不是她的。

“这是小胖她的衣服”她主动对我说道。

“你还给她们洗衣服?”我不明白,“她们怎么不自己洗?”

“她们都是白天睡觉。”她望着楼上。

楼上有三个房间,门窗紧闭,挂着极其粗俗的红色窗帘,一点动静也没有。

望着这些房间,我想,这也是她们工作的地方吧。

“这就是她们过的生活?”我看着她,似问非问的说道。

“你可能想不到吧?”,她叹了一口气,“有谁愿意过这样的生活呢?”

“于是你就帮她们把衣服洗了?”

“不,不是的,”她摆了摆头,“这是她们在帮我,让我能多一点收入。”说这话时,她的眼眶里忽然蒙上了一层薄雾,嘴角微微地颤动:“她们都是些好人呵!”

看着她那副凄楚的样子。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眼前光明的世界一下变得黯淡起来。这个喧闹广阔的世界仿佛离她是那么的遥远。

生活啊!你看似平静的面孔下,其实掩盖了多少挣扎和痛楚!她是那么的不幸和美丽,又是那么的真诚和善良,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吗?

“我想,我也会像她们一样帮你的!”我盯着她,坚定地说道。

“你来我这里理发就可以了”,她避开我灼热的目光,诚挚地邀请道,“你去我屋子里坐一下吧?

我跟着她来到走廊尽头一道小门前。

一进门,光线一下就变暗了。在她的床前坐下,我才看清这原来是一间堆放杂物的房间。她睡的床其实是用两排砖垒起来的,然后用一些旧木板搭上。床上叠着一床的薄棉被,几件旧衣服叠在一起,就是枕头了。旁边放着几本书。因为窗户被堆放的杂物挡住了许多,漏进屋内的光线显得有些微弱。

“没想到你住在这样的地方!”我不由感叹道。

“在这里住不出房钱。”她坐在我对面的一根矮凳子上幽幽地说道,目光显得有些茫然。

“你可以出去找工作嘛!”何必老是呆在这个地方呢?“我不解地问道。

“我跟小胖一齐出来的。她早我出来三年了,这两年都是在这里干。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她说我会理发,来这边一定挣得到钱,于是我就和她一起出来了。”

她顿了一下接着讲道,“可是,到了这边,她把我带到这里,过了几天便让我在这儿理发。”

“那你也是刚出来”

“嗯“

“她是不是存心想害你吧?”我看着她,没有接着把话说下去。

“不,你别看她那样,她的心是挺好的。我家里十分困难,是我找了她几次,她才答应带我出来的。”

她望了望着窗外,叹了一口气,“刚开始,她也想带我去找一个工作,可她认识的那些所谓的老板们,听到她一说起这件事不是借口不谈,就是当着我的面对她动手动脚。于是我也只能在这里理发,可你是知道的,来这种地方的人,有几个是真心来理发的,我根本挣不到钱。“

“那你为何不回家呢?”

“不,我不能回去。”她摇了摇头,语气十分坚决,“松弟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得每个月给他寄生活费。”

“你父亲呢?”

听到这句话她迟疑了一下,极其平静的说道:“他在我十岁的时候就不在了!”

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很轻松,但我觉得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她那瘦削而又单薄的肩膀,竟承受了生活如此剧烈的折磨。而她依然顽强的抗争着。不,应该是挣扎着,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坚忍啊!想到了这些事,我不禁思潮起伏,思绪万千,言不由衷地说道:“想不到你竟过得这么的艰难!”

“生活苦点,我倒是早就习惯了,”她的话锋一转,“只是,我担心到时候拿不出足够的钱让我弟弟安心去考试。”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她是靠她那点理发的微薄的收入来维持她弟弟的学业。可就我一个人理发,又能为她解决多大的问题呢?,这时,我想厂里的那些哥们,有几个与我的关系还不错,不如让他们都到这里来理发。

我可以多叫几个人来这里理发!我郑重地对他说道。

“真的?”

从这以后,我便经常和几个厂里的同事到她那儿去理发,有时,明明头发不不长,我也邀他们和我一起去。

她皱着的眉头渐渐变得舒展起来,性情也变得活泼和开朗,爱说爱笑,周身洋溢着少女特有的活力和精神。我看着她高兴起来,自己也觉得快活多了。有时,甚至庆幸自己碰到了她,虽说在道义上是我好像帮助了她,但在她身上表现出来的宁折不弯的坚韧,却使我常常自愧不如。和她交往也使我懂得生命的还有一些有意义的东西,拥有一份纯真和爱心,默默的助人,也是一种快乐。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里就被一种庄严而又美好的情感激荡着,使我不由想到了女孩。想到了她那飘逸的长发,渺若晨星般的眼眸。她就像上天对我最深厚的馈赠和福祉,让我对生命充满了感激和梦幻。也使我那颗年青的心,澎湃着激荡的情怀,催促着我去人生的疆场拼搏和奋斗。

但现实的流水,却将这一切冲刷得一片苍白。

随着七月的临近,女孩的神色里又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忧郁。这显然是在为她弟弟的事情苦恼。我想帮她,却不知用什么方法。

后来,我想到了一个最笨但也是最有用的一个方法。

九月的一天,女孩忽然到宿舍里来找我。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短袖T恤,忽然站在我面前,我一下子没认出来。

“怎么,不认识我了?”,她不自然的笑了笑,对我说道。

“不是的,我是觉得你今天的装束有点让人感到吃惊!”我老老实实地对她说道,准备搬凳子让她坐下。

“不”她连忙对我摆手,“今天我是专程请你一起出去吃饭的。说着,她面色一红,向我伸出右手来。我迟疑了一下,不敢去拉她的手。

她显然觉察出了我的异常,却毫无顾忌一把拉住我的手,大声对我嚷道:“我弟弟考上大学了!”

“真的!什么大学?”我一听她这样一说,马上急迫地问道。

“北方工业大学,自动控制专业。”说这话时,她的睫毛一眨一眨的,犹如两颗紫色的小葡萄从嫩绿的叶片间探出头来,闪闪发光。

看着她这副高兴的模样,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读大学,这又要花上多少钱,她又如何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真为你高兴!”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这句话,从不轻易流泪的我,眼角忽然有些潮湿。

“你应该为我高兴。”她的目光幽幽的,如同一块石子掉进了水面,击起了一丝涟漪,语气显得有些淡。猛然,她发现了自己的变化,催促着说道,“走,我们还是去吃饭吧!我是一定要请你吃一顿饭的!”

夜幕已经降临。太阳从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发出一片暗红色的光芒投向湛蓝的天幕,如同给它撒上一层薄薄的金粉。微风吹动着椰子树的叶片哗哗直响。太阳的余辉未照到的地方,则显示出一种深蓝色,如同黄昏平静的海平面。

这样的天气,热气至少要在半夜过后才能退去,走不上一会儿,身上便觉得汗津津的,而她则因为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衣服,被捂得热汗淋淋,脸上泛起了一片不怎么健康的红潮。

“看把你热的!”我怜惜地对她说道。

“我们是不是走得太快了?”她拂了拂掉下的留海,温顺地对我一笑,征询地对我说道。

一阵海风吹来,清凉而又咸涩,忽然使我想起了大海、椰林。也使我本来晦暗的心情一下变得开朗起来。女孩的笑脸多像那天边的晚霞,不!是朝霞,是晨曦,是青春和力量。而这一切困难,对于年青的我们来说又算得了什么?这时,一句歌词飘出了我了脑际——让我们去吹吹风吧。是呵!吹吹风,做一个风中的精灵,轻飏、飘舞。

“我们去看大海吧!“我兴奋地提议道。

“行!今天一切都听你的。”女孩顺从地应和我。


黄昏的海边,风平浪静。浩瀚的水波,犹如一张纤草丰茂的大毯,在你眼前不停地拂动着。在更远的地方,海天相接。红的、黄的、白的云朵,交相叠映,衬出一片湛蓝的中天,往北看去,一颗洁白、耀眼的星星,正拖着她那洁白的衣裙,向我们款款走来。月亮静静地挂在天边,发出桔黄色的光芒,如同一块天然雕琢的美玉。

我们绕过海边嬉闹的人们,沿着热乎的海滩向一个大礁石走去。大海,就像人类的母亲。一见到大海,我就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我丢开女孩,在海滩上跑了起来。跑着,跑着,我又脱下了脚上的鞋子,踩进滚热的海沙里,不到一分钟,被烫得嗷嗷直叫的我,又如“飞人刘翔”似的,几步就跳进海水里,海水下没入我的腰际,把短裤已打湿了,但我却早已顾不得这一切了,兴奋地对她吼道,“快来啊!好舒服啊!”

听到我这样一吼,她渐渐加快了自己的脚步,跑了起来,转眼间,她也跳进了海水里,

我们在海滩柔软的细沙上漫步。

海是那么的宽广,又是那么的深厚。每靠近它一次,我的心灵就会受到一次强烈的震撼。它沉默、庄严、浩瀚,与日月同辉,与天地同在,俯视着万物,这多像生命的气质啊!

人生其实只是短促的一瞬,但那些真生命在这个世界上作出的挣扎所迸发出的力量,难道不也令人震撼和铭记吗?

每一个生命发出的光芒,不就像那灿烂的流星雨,在消逝的瞬间变成了辉煌,永恒!

“大海,多像我们的母亲。”我轻轻地对她说道。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涌向我们的细浪,如同母亲那慈爱的双手在轻轻抚摸着我们,充满了温馨和深情。

“在我很小的时候,心里就无限向往着大海。大海就像我脑海中一个浪漫而又美丽的梦。”说这话时,女孩的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有一丝星光在里面摇曳。

“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一位女诗人呢?”

“在我很小的时候,爸爸就给我讲起过大海。在一个蛙声齐鸣的月夜,月光投在窗前的一个大塘里,映出远方隐隐的青山,在山坡上流淌着的小溪,发出潺潺的水声。在这个晚上,父亲给我讲到了小溪,家乡的灵河、长江、遥远的大海,当他对我讲道所有的河流都要流向大海时,我对父亲说大海是多么大的塘啊!听到这话,父亲和我都一起笑了起来。”

“我是在小学的课文里,才知道大海的。蓝天、白云,飞翔的海鸥,让人产生了无限的向往。”,她说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了童年的一件趣事,“那时,我们当地流行着一种叫海魂衫的衣服,我就成天緾着母亲给我买,可那时家里穷得要命,哪里有钱啊!母亲被我緾得没法,只好答应给我买一双塑料凉鞋,可第一天穿着下河就让水冲跑了!”

“读小学的时候,我们最爱用废纸扎纸船,纸船做好了,用红纸做一面小红旗,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水面上,大家站在岸边,看着自己的纸船随着水波荡漾,漂到水急的地方就翻滚在浪花里不见踪影了。”

“我们也爱折纸船,有时人多的时候,每人都折上几只,每次要折上十几只,放在水里,一排排,浩浩荡荡,向前漂去,多么希望它们飘向遥远的地方啊!”

一谈起自己的童年,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童年就像一个永在我们心中的美梦的入口。往事,也就历历在目了。

“可惜,童年是那么的短暂!“她似乎显得有些倦怠了,还是想到了不愉快的事情,忽然发出一声感叹。

这时,我们来到了一片礁石上。太阳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海水变黑了,海浪不停地拍打着礁石。今夜的月光并不见明朗,天际游移着朵朵灰白的云彩,远方一片漆黑。

“你累了吧?”,我望着她,“我们坐上一会儿吧?”

“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过世的情形。”她忽然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看着我,幽幽地说道,“隔壁邻居把棺材抬到了后山上,放进了一个挖好的土坑里,让我们姐弟俩背过身去,用手牵起后衣襟,大人们不停地朝衣襟里扔土,我们不停地往后面扬着双手,将细土抛到棺材上面……”

“父亲死后,我母亲病了一个多月,我就带着我弟弟做饭、扯猪草、喂猪。那一个多月的日日夜夜,我现在想起来仍然会觉得心悸。每当夜深了,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父亲的气息,仿佛就在那无边的黑暗中流动着、传播着,屋外的竹林中似乎传来一阵阵哭声,这哭声是那么的哀伤、无奈,久久在我耳边回荡。”

说到这里,她的眼眶里含满了泪水,胸脯不停地起伏着。

“你今天应该高兴才对!”我不知道对她说些什么。

“能够在你面前将这些话说出来,我的心里就舒坦了许多。我要让你看到一个有血有肉的我!”

她接着说了下去。

“父亲死后,母亲成天在地里劳动,我就带着弟弟到学校去读书,回到家里就给一家人做饭。”说到弟弟,她的眼神里显出一丝欣慰,“松弟很聪明,考试成绩每次都是全班第一名,可就是个子小老受人欺负。记得有一次,我为了保护他,和一个男孩子打了一架,我把人家的耳朵都给咬了一口。事后,我不敢回家,便跑到父亲的坟前哭了一个下午。”

“母亲为了我们姐弟俩,没少吃苦,可钱老是不够用,靠亲友们资助,我勉强把小学读完,就回到了家里。可是无论家里有多么的困难,母亲和我心中都有一个坚定的信念—一定要让弟弟把书读下去,让他长大成人。开始,学费不多,家里喂喂猪,也能勉强维持下去,后来弟弟到县城里上初中,又增加了生活费的负担。不得已。春天,我们一家人便上山挖野菜,摘竹笋,没有什么农活时就到附近的煤厂去背煤,日子总算支撑得下去。母亲还人托人的给我找了一个师傅,让我学了一门理发的手艺。可是,正当我准备开理发店时,母亲却在平地里摔了一跤,从此跛了一只脚,失去了劳动能力……”说到这里,她忽然哽咽起来。


海面上起风了,月亮也不知到那里去了,深夜的海边,有一丝凉嗖嗖的感觉。我拉过她的手,握在我的手心里。此时,我又能说什么呢?我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披在她那瘦削的肩膀上。

“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怎么办啊?”她忽然扑在我的身上大哭起来,“我知道那伍佰元钱是你寄的,你不说我也知道!”她抬起头望着我,一双泪眼看着我,两肩不停地颤抖着。

“吴霞,你不哭,好吗?”我只好承认,“钱就算是我借给你的好吗?”

“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一定!”她的目光里忽然透出一种坚毅的神情,这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神情。

“那我们就去吃饭吧?”,我扶着她站起来,“别忘了你刚才说过要请我吃饭的呢!”

“你今晚上多陪我一会儿,行吗?”她紧紧地靠在我的身上,

月亮隐进云层里去了。海面上起风了,灰白的云朵缓慢地向西天飘过去。海棠树的枝叶在地上摇曳着斑驳的影子。夜已经很深了。月亮像一个紫金盘高悬在青天之上,向广漠喷泻着乳汁般的光芒,整个老街区,便如同笼罩在一片轻烟之中。月光下的小巷,幽长而又静寂。

我牵着女孩的手,默默地在小巷里走着。

“阿明!”女孩抬起头来,略显内疚,“我让你不高兴了吧?”

“月色多美啊!”我有意回避着她的话题。

“怎么?你月夜从没有来过这里?”,女孩露出一脸的诧异。

“来过,路过这里,谁还敢慢吞吞的走路,我们总是飞快的跑过这里,那里顾得上欣赏什么景色。”

“那你今天为什么不跑呢?”

“因为和你在一起。”

听到这句话,她忽然显得有些凄然,“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小霞,你这是……?”

“小胖要到深圳去自己开发廊,我准备和她一起到那边去。”

“到那么远的地方人生地不熟,在这边有这么多朋友,大家相互总有一个照应阿。”

“不!”她摇了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你不走行吗?”我猜测到,“你肯定又是为了你弟弟!”

“不!不!……”她连说了几个不,却渐渐低下头啜泣起来。

不知不觉,我和女孩走进了一所空着的庭院里。庭院不大,院内的地上长着稀疏的野草,一株枝叶扶疏的海棠树在地上投下一片黑影。透过矮墙,却能看见一片黝黑的椰林,椰林上空是一片星空。我正奇怪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却见她好像是走进了自己家门一样,踏上石阶,推开门径自走进了屋子里,点上了一枝蜡烛,整个屋子便摇曳着烛光了。屋子的窗子是朝南开的。透过椰林,能看到幽蓝的天空,下面是一片漆黑,但四周是那么安静,耳边仿佛传来一阵阵细切的波涛声。屋子里有一些干草,铺在靠内侧的一角,显然经常有人在这里躺过。

“阿明,你该不会害怕吧?”女孩拉我在草堆上坐了下来,语气很温和。

“我不怕!”我茫然的回答着她。

“那我把蜡烛吹了吧?”

我点了点头,她便吹灭了蜡烛,屋内顿时暗了下来。

“我们躺一会儿吧!”空气里传来她轻柔的声音,如同一声默默的叹息,飘散在四周。

黑暗中,我感觉女孩将我的手握在她的手里,细细的摩挲着,她温热的而又细嫩的手,仿佛向我传递着一种渴望,那是在心底里埋藏了多年的秘密,我知道它的存在,但我不知道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而且面对这样一个美丽的灵魂,此时此刻的我只有默默地陪伴着她。

我迷迷糊糊地躺着,女孩仿佛睡着了。

忽然,我的脸上湿漉漉的。一种从未有过气息喷向我的脸庞。

“阿明,你陪陪我好吗?女孩忽然紧紧地抱住我,“你要了我吧”

两朵鲜花般绽放的花蕾向我的胸脯靠近。

“小霞,我知道你过得苦”我任由她贴着我,自己却一点也不敢动,好好地对她说道,“我会尽力帮助你的!”

“不,你真的帮不了我”她的眼眸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你今天一定要要了我……!”她又再一次抱紧了我。

“不!不!……!”我本能地拒绝了她。

“这总比让那些畜生糟蹋了强!”

当她的嘴里吐出这样一句掷地有声的话语,我终于什么都明白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抱着她痛哭起来。

月亮也像害怕见到这悲伤的一幕,悄悄躲进了云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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