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生死无常。

林雨从很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对参加八杆子打不着亲戚的葬礼，也不是那么惊讶。据说是个很美满的家庭，却在全家外出旅游的途中，与迎面的车辆相撞，车毁人亡，肇事者到现在都没有抓到。

联系到自己的时候，街坊邻居已经帮忙处理好一部分后事，就等着他来出殡和处理遗物。说实话，他内心除了怅然没有多少感觉，毕竟交往不深。

到达殡仪馆时。联系的大妈很热情的给他带路，林雨下意识观察四周，是个干净的地方。突然一声压抑的尖叫，让林雨神经一绷，寻声望去。灵堂里，大妈瘫在地上，手哆嗦着指向地面一团带血迹的不明物。

林雨壮着胆子，一步步靠近，那团不明物不断起伏，还发出嚯嚯的声音。仔细辨认才发现这是一只黑猫。而且情况不容乐观，它濒临死亡，怨气突破阈值，已经染上杀孽。如果不镇压消除怨气，会是个大麻烦。

林雨烦躁的抓头，认命的叹口气，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大妈躲在他的后面，偷瞄着观察，有些欲言又止。林雨安抚她几句，将她引到外面，示意她讲。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安道：“那只……可能是老林家的猫。不过，我听说它在老林家出事后就不见了，怎么今天突然……还成了那个样子？”

林雨挑眉，回头看了眼里面，不置可否：“阿姨你先回去，事情交给我吧。”

送走受惊的大妈，他抬头看了眼阴沉的天气，眼神晦涩难辨。

02

林雨蹲到黑猫的旁边，伸手抚摸它脆弱的身躯，感受手心传来微弱的起伏，小心的将它抱在怀里，低下头注视着它，轻声道：“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吗？”

黑猫躺在它的怀里，片刻才挣扎的睁开一双猩红的眼，看向林雨。

似乎听到它的祈求，林雨倾身与它额头相抵：“我与你共眠。”

顷刻，周围的环境不断分解重组，林雨感到一阵晕眩，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窝在灌木丛里。一只干枯的手拿着铁碗上下晃动，声音呼唤着什么。这就是黑猫的经历，通过共眠，以它的视角出发经历它的一生。只有找到怨气的因，才有办法化解它的果。

【那个老头又来了】

黑猫的心声。随着呼唤，陆陆续续有猫接近，它们来到老人的脚边蹭来蹭去，压着嗓子撒娇。老人呵呵笑着，伸手挨个抚摸它们，将手中的碗放到地面。猫粮的香味，引得众猫争先恐后的抢食，猫尾巴兴奋的高高翘起。

【真是丢尽了猫脸！】

林雨嘿一声，这黑猫还挺有骨气。

老人在旁边欣慰的看着，突然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些艰难的弯下腰，看向这里。林雨感到黑猫浑身的毛扎起，屁股后撅，喉咙哈气发出警告。但老人并没有退缩，还很亲昵的喊它：“煤球，原来你在这里。”还伸手摸过来。

【你不要过来！】

黑猫喵一声，转身逃走。林雨跟着黑猫，看到它窜到小巷，茫然的四处游走，听到脚步声，又害怕的躲到垃圾桶后，小心翼翼的冒出头，注视着来往的人。夜晚又从垃圾桶里翻找着仅有的一点残渣，忍受着冬日的寒冷。

“是只可伶的小家伙”，林雨怜悯的想。

03

早晨，林雨突然感到一阵恶寒，猛然睁开眼。硕大的猫头贴在眼前，尖细的竖瞳，冷冷的注视着他。

黑猫一声尖叫，跳起来，后退几步，抬起爪子拍去。几只猫打着转，围在黑猫的身边，步步紧逼。林雨能够感受到黑猫的恐惧，那几只猫已然成年，对于还是幼猫的黑猫来说是一场灾难，经过凄惨的搏斗，黑猫断了一只前肢，跌跌撞撞的四处逃窜，最后躲到灌木丛后，哀嚎着舔舐伤口。

今天，那个老人又来投喂了。来往的流浪猫默然的经过黑猫，它忍受着疼痛，听着老人的笑声和同类从喉咙发出的愉悦的声音，趴着流下眼泪。

突然眼前出现一张慈祥的脸，老人笑着：“原来你躲到这里，”试探性的伸手，见它没有反感，才温柔的抚摸它，“你今天怎么变乖巧了。”

【走开……我不要你摸。】黑猫有些气弱的叫着。

老人察觉到它不对劲，凑近仔细看，才发现黑猫的伤势。心疼的哎呦哎呦叫，小心翼翼的将它抱在怀里：“你怎么受伤了？我带你去医院。”

经过一番慌乱，黑猫接好骨，躺在宠物医院养伤。老人总是很温柔的抚摸它，轻声的跟它讲话。林雨能够感受到黑猫暖洋洋的心，很为它感到高兴。

04

养好伤，老人将它带到了家里。陌生的环境，让黑猫感到恐惧。刚开始它总是躲在黑漆漆的角落，趁着没人才敢在周围查探。一有声音就会慌乱躲藏，家里时而一片祥和，时而发生争执。黑猫听不懂，但林雨能够听懂。

家里的女主人不喜欢宠物，对于老人将猫带回家养很不满。有过几次争执，但因为老人的坚持不了了之。

几天后，黑猫熟悉了环境，开始撒欢。上蹿下跳，还不讲卫生，毕竟流浪猫不知道猫砂盆是它的厕所。也不知道因为它的原因，老人跟女主人又发生了多次争吵。

但好在，经过老人的细心教导，黑猫终于有家猫的样子了。它最喜欢的是老人送给它的项圈。

黑猫知道，有了这个，自己就有家了。

为了报答老人，它偷偷的从窗户溜出去，废了好些功夫，才抓到一只麻雀，兴高采烈的放到鞋里，希望老人高兴。然而被女主人先发现了，又是一阵鸡飞狗跳。老人和女主人发生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黑猫仿佛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缩到角落，不敢吱声。

林雨有些好笑的看着它，看来它报恩的路途还很漫长。

05

神奇的是黑猫并不怕女主人。见到她甚至会凑上去求抚摸，但对方通常表情十分复杂，它进一步，女主人就退一步，常常被它逼到角落，然后仓皇逃离。当发现小鱼干能够转移它的注意，女主人就随身携带，只要它一靠近，就丢小鱼干逃走。时间久了，黑猫变得狡猾，想吃小鱼干就去找女主人。

林雨看着被黑猫调戏的女主人，十分同情。

黑猫也不是没有天敌，比如家里的小孩——一位十分淘气的女孩。黑猫看到她就会喵呜一声，仓皇逃离。林雨看着它的身影，莫名与女主人重合，也是十分可怜了。

显然，女孩更甚一筹，黑猫无论躲在哪里，她都能找到，并且还会被强行抱在怀里各种撸，为它逝去的毛点蜡。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它还会被当成洋娃娃一样，各种装饰。

林雨看着生无可恋的黑猫，十分没良心的大笑。其实打扮的很可爱，但不幸，它是一只有小叮当的男猫。

黑猫也有感兴趣的生物，一位谜一样的男人。他有时会在它要小鱼干的时候，神出鬼没的出现在女主人身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因为黑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精神，林雨在一旁一度以为他们在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但开心的只有莫名亢奋的黑猫。

有时在女孩装扮黑猫的时候，一脸姨母笑的偷偷拍照。见黑猫不耐烦开始挣扎，赶紧趁女儿不注意，进行零食投喂安抚它。黑猫能被女孩撸那么长时间，这个男人功不可没。

因为这个男人，黑猫多次失去它心爱的小鱼干，又因为这个男人，它又能吃到可口的零食。时好时坏，有待观察。

06

福祸相依，在黑猫10岁那年，老人去世了。

在一个和煦的午后，黑猫窝在老人旁边，听着摇椅嘎吱的声响，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打瞌睡。迷迷糊糊间，黑猫好像听到老人在叫它的名字，声音时远时近。它睁开眼，看到老人蹲在它的面前，抬手温柔的抚摸着它，眼神温暖又悲伤。

随着老人年龄渐长，身体的能量已经无法支撑他下地行走，家人待他，像呵护易碎的瓷器一样，小心谨慎。黑猫早在很久之前就不敢在老人手里撒欢了。

看着激动的黑猫，老人笑的满脸褶子。迈着矫健的步伐，走向躺着玩游戏的孙女，有些忧愁的想，凑这么近，别把眼睛熬坏咯。然后看向正在做饭的儿媳妇，见她又将他不爱吃的胡萝卜剁碎跟西红柿一起炒，哼一声，撇嘴不满的道：“以为颜色一样，味道就一样了吗？”黑猫也不喜欢胡萝卜，不禁喵声附和。女主人听到猫叫，赶紧从口袋掏出小鱼干，撇到客厅，将厨门关上。

革命友谊总是如此脆弱，老人不满的抓了一把黑猫的尾巴，被它撅着屁股不满的扭开，是个小没良心的。直起腰环顾四周，好像要把这里的一点一滴都刻在心里。最后望向大门，叹口气，等不到儿子回来喽。

一阵风吹过，阳台上的风铃作响。黑猫一个激灵，莫名的放下啃了一半的小鱼干，几番跳跃，停到摇椅旁的花架上，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老人。

老人面带微笑，双手合十搭在腹部，和煦的阳光斜打在他脸上，像睡着了一样。

07

按老人这个年龄，已经是喜丧了。家里没有多少悲伤，办完丧事，又恢复了日常。只是有时候，女主人会下意识将胡萝卜剁碎跟西红柿一起炒，女孩不再躺着玩游戏，黑猫总是窝在摇椅旁，男主人那天未送出的按摩椅停在客厅，有点占地，但没有人说挪走。

一道闪电破空而出，雷声紧随而至。黑猫猛地睁眼，瞳孔倒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隐隐的抽泣声，渗入耳膜，黑猫喉咙发出警告声，飞机耳贴着脑后，盯着伸向它的手指。

又一道闪电划过，照亮整个客厅，一位披头散发的女子蹲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

黑猫注视着这个泪流满面，不断道歉的女人，放下戒备，软软的叫了几声。

女人泪眼婆娑，止不住地颤抖：“要是我不怕猫就好了，跟爸吵什么架？都是因为我，把他气病了，都是因为我……”

黑猫感受到女主人的悲伤，小心的凑近，在她垂着的手上舔舔，亲昵的用头蹭着。她僵住，渐渐止住哭泣。黑猫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两只眼反着光，她有时起夜会吓到。但此刻，不知为何，感受到手背的柔软，心底得到了安慰。

尝试着抚摸，顺着毛发的方向，黑猫的体温渐渐透过冰凉的指尖传至心里，接触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黑猫也乖顺的窝在地上，眯着眼。

就在黑猫舒服的快要入睡的时候，女主人轻声道：“谢谢你还愿意接纳我。”

从黑猫来到这个家，她满身的抗拒。虽然没有虐待它，但态度总是冷漠。猫对人的情感总是敏锐的。黑猫从来不会向她撒娇求抱。老人的过世，让她悲恸，夜半总是忍不住的回忆，想起那些争吵，自己的咄咄逼人，悔恨不已。

小时候，她在路边发现一只流浪猫，瘦瘦小小，缩在电线杆下。一时同情，就拿剩下的面包条喂它，但可能是它饿昏了头，一口咬住她的手指撕咬。红色的血染满了整个手掌，那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挣扎的，只觉得每根神经都在抽痛。包扎、打疫苗好像都一晃而过，从那以后，她看到猫就腿软。

但每个生物是不一样的。黑猫没有什么错，错的是她固执的偏见。但好在黑猫的胸怀，让她放下了偏见。

08

剧烈的碰撞，火光肆起。

黑猫躺在血泊中，艰难的喘息着。这时对面的车门打开，一个中年人跌跌撞撞的冲下来，犹豫的靠近。

“救命……”

微弱的求救声，让他呼吸一窒。看着对面被他撞得面目全非的轿车，吓到酒醒，腿止不住打着摆子。

“救我女儿……”

中年人慌的眼珠乱转，抖着手掏出手机，拨打电话。电话响起，他哭嚎着嗓子：“哥！怎么办？！我撞死人了！”对面一怔，破口大骂，中年人只能唯唯诺诺的点头，抬头看了一眼火光冲天的轿车，抹了一把脸，转身头也不回的逃走了。

黑猫盯着逃窜的身影，灵魂仿佛脱离，一股恨意笼罩着它。火光染红了它的眼睛，在路边昏暗的灯光下，一排血色的爪印延伸到黑暗的尽头。

林雨面无表情的看着被恨意操纵的黑猫，化身成一只丑陋的怪物，跟随中年人离去，然后在一家旅馆里，将利牙对准对方毫无防备的脖颈。这是一场猎杀，猎物被愤怒的猎手折磨而死，整个空间飞溅着肮脏的血液，红的像极了那天炙热的火光。

但死亡并没有熄灭猎手燃烧的恨意，它充满绝望，妄图毁灭一切。

09

林雨结束共眠，将它放在已经准备好的棺材里。小小一个，专门为它打造。将丢失的项圈戴在它的脖子上，黑猫最后看了一眼灵台上四人的照片，他们温柔的注视着它，仿佛听到呼唤，安心的闭上了眼。

一念之间，悲伤战胜了恨意。丑陋的怪物仰头恸哭，像极了走丢的孩子，所有的眼泪都在诉说，它要回家。

林雨将他们一家五口葬在了一起。因为找到黑猫的项圈，送它转世，他的功德又增添一笔，这也不能改变他短寿的事实。但无所谓，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