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提马与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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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个叫苏迪雅的女电影导演所说的,长在我狰狞而敷衍的、比热容渺小的发囊里的蓬松脏乱的头发使我看起来就像是沦落街头的亿万富豪,又在某种浅显易懂的程度特别像擅长恃才傲物而又只能恃才傲物的抽象主义艺术家。她说,“亲爱的苏赫嘎拉,我忘乎所以地为你和你的诗歌着迷的同时又在为你的精神健康而担忧。

”她说的全都没错,她所言极是我所已经表现出来的摇摇欲坠的岌岌可危的生存状态,但是有一点她让我有些不满,她几乎很难让她的大脑与那让我痛不欲生的肺结核联系到一起。

这其实也很好解释:咳嗽已经变成新人类的新技能,而没有这种技能的人早已从对咳嗽的敏感进化到对咳嗽的麻木不仁,这也要归功于那熊熊燃烧的尼古丁,它们就像是纳米化的自然灾害似的篡改了本来正常运转的生命规律。可是啊,我并不吸烟,我只是很自然而然地在某一天患上了肺结核。

我不喜欢阿克梅派,我表达自己的嫌恶并非出于刻意展现优越感的意图,而仅仅是对他们那种刻意在肉眼可见的物质上攫取真实性和纯粹性行为的抵触。去繁从简并非要胜过繁琐冗余的、看起来矫揉造作的超现实主义,人类变成了偏爱简易和铺天盖地的留白的生物并非是进化的结果,而是众多懒惰内脏和懒惰神经在骨骼上的具体表现。

他们变懒了,变得对艺术该有的隐喻、对虚无缥缈的梦境和缺乏逻辑性的潜意识没有感觉,他们不再思考。我读安德烈耶芙娜·戈连科的《耶稣纪元》,读纪尧姆·阿波利奈尔的《酿酒集》,同时兼顾利物浦派诗和那画面感张烈的表现主义,例如雅科普凡·赫迪斯和奥古斯特·斯特拉姆。雅科普凡的《世界末日》常常在我乐极生悲的时刻让我产生不该产生的共鸣,像他那样对世界末日存在着情理之中的刻板印象的诗人在当下也不在少数,这些刻板印象是和我们血液里的恐惧共存的,可是按理来说世界末日不该只能表现出自然灾害的同质化的模样。依我看,世界末日的表现方式应该是超越实质化和具象化的存在,它们可以是抽象的、概念上的东西:嬉皮笑脸的人们死于瞬间的恐惧、意识形态的混乱、性欲的消散或者是人类对牲畜产生爱情等。

在其中,人类性欲的消散是最有可能的。这不是在世界末日才可能发生的,现如今人类的阴茎和阴蒂由于受到资本主义的侵蚀而变得越来越难勃起,也许那些禁欲主义的教徒压根也想不到在未来的某天,他们所相信的所谓的阴蒂和阴茎是恶魔用来吸取人类灵魂的乳头竟然变成了资本主义的塑料玩具。我能体会到那种性欲不再是单纯的性欲的感觉,可是除了与他们这些教徒式的、对钱保持信仰的上班族们同流合污在一个社会里,我以及所有清醒的人都只能表现得无能无力。

苏迪雅也不喜欢阿克梅派,正是这点共同之处才使得我们能成功地在床上赤裸相对。我与她相识在小鄂尔多斯镇上的一家早餐店里,在当时的夏天,她还穿着一件严丝合缝的、薄荷绿色的防晒服,戴着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和一副圆框墨镜。她那种像是误入世俗的严谨气质使她像是西尔维亚·普拉斯,但是我可不希望她在我面前自杀,即便她非要因为拒绝循规蹈矩或是与世界抗争而去自杀的话,我也希望她是以自缢那种相对来说比较温柔的方式而不是自刎,否则从她大动脉里喷溅出来的血将会让我变成个红彤彤的草莓。

她正在喝一杯热气腾腾的奶茶,然而那端杯的动作和翘起来的二郎腿却展现出来一种啜饮奥比昂红酒的傲慢,那双藏在墨镜后面的犀利的双眼或是正视前方或是乜斜着包括在在内的闲杂人等。她好像察觉到了我在观察着她,她没有丝毫顾虑也毫不羞赧地转过身来,仍旧翘着让她的小腿肚鼓胀起来的二郎腿,手上端着那杯被喝掉四分之三的奶茶。那条圆鼓鼓的、从半透明的纱织半身裙下露出来的小腿白皙得刺眼,它像是一面曲面镜似的反射着来自草原上空的歇斯底里的光。

“你为什么要盯着我看,年轻人,你那双眼睛让我想到了约翰·吉尔伯特,我觉得如果不是你让我此刻浑身不舒服的话,我还是相信你也能主演《战地之花》。”

“没什么,人人都对美丽的事物比较敏感。您让我的心脏开始过敏。”

“谢谢,但是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盯着我看为好,我的丈夫出门去上厕所了,等他回来看到你这样一定会把你给揍扁的,他是那种传统刻板印象里的魁梧的蒙古大汉。”

“好,那可以把您的联系方式给我吗?我希望和您保持联系。”

“你好像没有听到我说话,我的丈夫马上就回来了。”她说着,从身后长凳上的手皮包里拿出一盒黄鹤楼牌香烟和打火机,从盒中取出一根然后点燃,塞进嘴里。“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没有工作,我没有你们所认同的那种正经的工作,我干的是些不务正业的事情。”

“比如?”

“我就是个写诗的,可以说是无业游民,一个活生生的、没有伟大前程的穷鬼和废柴,穷得真正,废得纯粹。”

“那很好,我是个电影导演。”

后来她还是把她的电话号码给了我,那歪歪扭扭的数字就像是一群活蹦乱跳的阿德利企鹅,可以看出,她是带着某种狰狞的、进退维谷的纠结心情来做出这个可能会让她家破人亡的决定的,但是她最终还是做了她还是逾越了那条婚姻系统里既定的、约定俗成的而又隐形的界线。

至于是什么驱使她做出这样不伦的、丧失理智和道德的决定,按她后来所告诉我的,是她在我说话的那连续的瞬间里断定我是个罕见的亚斯伯格症候群生命体,她说她就爱这类孤僻的甚至有语言障碍的天才,她丈夫就不是,她说他是个正常的有钱人,他那无可挑剔的、符合法律法规和既定观念的正常让他那本能使他跻身上流的财富变得索然无味。

但是当她写完那串数字并离开餐馆后她也纠结过,一是她的这种行为无论从哪种社会学的角度来解释都是出格的,二是因为她开始怀疑一个主动搭讪的人可能并非是亚斯伯格症患者。但这些疑虑在我们相见的那天中午都顷刻化作了有的放矢的激情。

在我们首次相遇八天后的那个上午,我给她打了个电话,她说她刚要和她的编剧讨论剧本,那个电影剧本叫做《群魔乱舞》,故事是以一个死者的视角对他葬礼上的形形色色的人物所进行的观察和描摹。她让我把我家的位置告诉她并恳请我为她准备一顿晚餐,她说她会在晚餐前赶到我家。

而她确实如她所承诺的那样在傍晚六点多钟赶到我家,其实在此之前对于她能否真实地出现我是秉持着一种作壁上观者似的镇定态度的,而且这看似毫无关联的镇定态度中还恰逢夹杂着些许(甚至是绝大多数)的、躁动着的怀疑成分,因为我不太相信她能来我家,我的房子坐落在小鄂尔多斯镇最边缘的达兰扎德嘎德村,而且也在村子的最南边,隔着广袤无垠的、未老先衰的郭勒木德草原与希日朗嘎村相望。

所以当她找到我这个偏僻的住处并且带着一瓶她可能用来表示礼节或是专门用来灌醉我的拿破仑牌白兰地酒的时候,我整个人都像是丧失了重力似的飘了起来,我看到我的灵魂在我的骨架里面张牙舞爪地想要窜出来,手指头在渐渐地融化并且露出了里面白色的指骨。我很震惊,我的这股震惊之情几乎要把我腰斩,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她开始戏谑我手足无措的神情,就像是个已婚女人对偶然遇到的某个未成年男孩身上的稚嫩所表现出来的无奈。

除了那瓶酒,她还提着一篮像是红石榴似的硕大的草莓。她把酒和草莓放在客厅的圆木桌上,然后就带着一股温柔的零陵香豆的气味坐到了我的旁边。

“我昨天刚看过两部电影,分别叫做《鲁奇诺·维斯孔第》和《1900年启示录》,它们出自同一个导演之手,你知道是谁吗?”

“我不知道。我看的电影其实少之又少。”

“萨尔瓦多·埃利松多。我喜欢的并非他的电影剧情,那些传记和烂大街的傻瓜故事没什么好看的,主要是那些充满色情暴力的、超现实主义的镜头,你知道吗,我深知感觉到那撕心裂肺的色情淫荡和蓬勃向上的暴力正溢出镜头覆盖在我身上。”

我把那瓶酒用红酒起子打开,然后在她自我陶醉的幻想的映衬下为她本人和我分别斟满了红酒——确实是斟满了,我苏赫嘎拉这个血统纯正的蒙古汉子在饮食方面也没必要效仿那佯装高雅的西方人,没有顾虑的大快朵颐总是比所谓高级的端庄典雅要来的畅快。

我把酒递给她,她先是道谢,紧接着我就看到在她那樱桃红色的、像是瓷器般光滑(得益于我所不了解的唇釉的质地)的嘴唇碰触那杯口之前,她的脸蛋就像是晨曦照射下的灯笼似的泛起了浓烈的、醉醺醺的红晕。她小啜了一口酒,并调侃我倒酒的技术就像是个对力量变化已经免疫了的屠夫。她开这个玩笑的时候是用她那双瞳孔面积巨大的、角膜晶莹如水银的眼睛告诉我的,在世俗化的审美观念里,这样长相的女子必定是那种放荡不羁的、私生活混乱的不婚主义者,但是她小巧白皙的、如同银杏叶似的耳朵又很好地稀释了这种淡薄的第一印象。

“你为什么总是盯着我看,亲爱的,是被我迷住了吗?”

“噢,我没有。”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虽然我已经三十六岁的已婚妇女了,但是我可没有否认过自己丧失了魅力,相反我觉得我的这种身份让我的吸引力倍增。”

“我知道的,我觉得您很有魅力。”

说罢,我的睫毛和她的睫毛就交错到了一起,她就像是一股暖洋洋的上升气流似的扑到我哆嗦的五官上以及我那不停地在制造焦虑的皮肤表面,我相信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忘我而灵魂沸腾的嫖娼过程中也不曾产生过这种焦虑。

根据萨缪尔森寓言在社会层面的外延性,我们最终所体会到的生理性的快感都是同质化的。所以我便攥着这种信念来体会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此时的苏迪雅的脸就像是《夺面解码》里的那镜子面具似的疯狂地吸取着我的灵魂,如果说我的灵魂还健在的话,那么我就可以说我的身体像是懦弱且不堪重负的大地,而她微弱的呼吸声则如狂暴的雨点般淋向我。

我并没有睁眼看她,可是正当我准备将浑身上下的血液召集到心脏以便防止我在这场有关身体的性别冲突中猝死的时候,她却又像是那随机的阵雨似的离我而去。我胳膊向后撑在沙发上,而她则像是个刚进食完的猎物似的舔舐着嘴唇上的我唾液的残留,同时还以一种赫尔米娜·莱扬式的法西斯主义者的笑容朝我微笑着,这让我不寒而栗的同时又让我的血液开始倒流,我好像变成了某个并不存在着的、矛盾与有序的联合体。

我摆放在电视机柜旁边的赫姆勒机芯的落地钟(我可没钱买这种徒有装潢属性的、溢价过高的收藏玩具,这是阿辛锡勒送给我的,他只是个不会写诗的纨绔子弟)仍然吧嗒吧嗒地响着,那声音就像是地狱的魔鬼在对我说话,只见这诅咒般的、像是涂了一层蜡的声音像是烟花般在房间里炸裂开来,并流动到那台行将暴毙的液晶电视上、随昼夜变化而轻轻摇曳(仿佛时间在吹拂着它们)的鹅掌柴的叶脉之间、朱莉·德尔佩的素描画形象的眼睛里、堆满各种书籍(那是我的生命之源,是我与自我灵魂相连接的脐带,是我困厄生活的羊水)的书架以及写字台上装满维生素咀嚼片、治疗肺结核的链霉素的瓶瓶罐罐中。那声音唯独没有剐蹭苏迪雅的躯体,仿佛她的所有举动都是抵消那声音毒性的解药,仿佛她是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生命体。

而除了这正常却被我误解为诅咒之音的钟声,我的家里静谧得出奇,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萧瑟肃杀的氛围,根本不用光顾这里的客人主动给予他们的感受,我知道这间屋子里遍地都是过剩的、愈演愈烈的寂寞,这会难以避免地遭到他们那类被狐朋狗友所包围的人的歧视,但是这并非就在绝对意义上意味着我是个患社交障碍症的病人,对滥竽充数的友情过敏的我和我那不屈于世俗世故世界的灵魂,将这种与生俱来且浑然天成的寂寞视作一种财富。依我看,寂寞是抽象化的大陆漂移,是主动地飞遁离俗而非被动地遗弃和孤立。

正如窗外那随着夜幕降临而逐渐呈现荧光绿色的草原,那是寂静的草原,也是一张聒噪不已的绿色魔毯,它浑身散发着一股蒸馏出来的地球的香气,总是试图将整个小鄂尔多斯镇抬离地表进而抬到那猎户座分子云团中去。我总是在丧失灵感的间隙里观察它,又在这间隙里的某个瞬间觉得这夜晚的草原就是极光在北温带的搁浅,这不可方物的艺术美感甚至把我也囊括在其中,我成为这天然艺术作品的一粒污渍,同时也成为了艺术本身。

“我从来不觉得女人主动亲吻男人是一种有失身份的行为,生理需求是脱离于性别的一种存在,也压根算不上是性别的衍生物。你是这么觉得的吗?”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这个问题。”

“你是处男吗?”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一种想要把我虐杀的攻击性。

“不是。”

“你跟别人接吻的时候有犯过病吗?问这种问题并不礼貌,但不妨碍我问你。”

“犯过,我把她们吓跑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身上着起火来,但是她们的衣服并没有因此被烧毁。她们每次都吓得嗷嗷叫喊并且拿起水桶来就往身上泼水,可是那些火就像是橘黄色的冥火似的没有被浇灭甚至越燃越旺盛。后来等她们不叫的时候那些火就慢慢消退了下去。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我被诅咒了,反正按她们所说的我就是个只会写诗的妖怪。她们就像是《吹水烟筒的风骚女人》中的那些在波斯地毯旁沐浴的、灵魂几乎被攥成纸团的形象,只不过让·莱昂·热罗姆并不曾想过要把这种雍容华贵的阿拉伯情调散播到东半球北温带的郭勒木德。她们走的时候那两瓣薄情寡义的、互相博取主人同情的嘴唇正在上下战斗着,像是在通过那种显而易见的咒骂的粗鄙方式来诅咒我这倒霉的不祥的糟心的肺结核。

有时候她们这些语言所属的能指系统混乱的雌性生物,总能让我想到语言学派的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啊,维特根斯坦,那个伟大的分析哲学家,可是无论我如何去动用我燃烧的脑细胞去思考他的《最后的哲学笔记:1950-1951》或是我压根读不下去的《逻辑哲学论》,我都理解不了那些身上着火的女人,更无法挽留她们。”

“我们不能用所谓正在蓬勃发展着的解构主义来分析女人的思维,而必须得用我们脾脏角落里的建构主义。撇开这个不说,你要知道她们跑掉仅仅是因为无法规避的动物本能,因为你的肺结核就像是个埋在感情里的定时炸弹,情到浓时它便会在你们的激吻中爆炸。等下次我来的时候,我会给你带上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光盘,你要好好看看他的《压路机与小提琴》,或者是《索拉里斯》,而不能总是带着散文电影的叙事方式去思考事物。”

“好,谢谢你。但问题的根源还是在于我的疾病,我不知道那些火是怎么回事,但它们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而非我的幻想。”

“别想那些了,亲爱的,如果你能让我身上着起火那种鬼火来我会感谢你的,因为我急需这种你接受不了的鬼玩意来确认我不是眼花了。不瞒你说,我经历过比你看见身上着火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去年秋天我在锡林郭勒那边拍摄电影《四两拨千斤》,彼时彼刻我正在跟剧组的群众演员们讲解他们要如何表演那种灾难来临时的恐慌的同时,而又不会劫掠主角的戏份。

你或许不了解,拍摄电影的最核心问题也是最难之处就在于角色身份困局的破解,一个合格的演员必须在角色定位的基础上脱离角色而回归本我,他们必须意识到‘做了坏事的人的下一步行动并非掩埋罪过而是铲除窥见真相的人’这种事理之间的内在逻辑性。喔,这扯远了。总之,就在我啰里啰嗦地喷溅着我的飞沫之际,天上突然开始下起了冰雹,当时那草原上秋高气爽的,万里无云,所以一时间我陷进了一种由恐惧和焦虑构成的、险恶的疑惑中。当我回过神来时,我听到有人喊‘这不是冰雹!是石榴籽!’于是这时我才开始静下心来往地上看,原来那在草丛里像是白色疥癣斑点似的东西真的是石榴籽!而且是被嚼去果肉的、干瘪的石榴籽!尽管那些石榴籽小到没有任何足以致人伤残的威胁性,但是我还是让所有人躲在剧组临时搭建棚屋下面。

可是事情到这里还没完,就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从远处草原的地上突然飞起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你没听错,就是从地上,从那长满牧草和蕨类植物的、被大陆性气候所勒索的地上,它们就像是潜伏在那里伺机而动似的,它们像是被人撒到半空中的黑芝麻似的在那氮气支配的空间里飘浮着,而后在下一瞬间就朝我们猛冲过来。

“就是在那像是被神拉长的一瞬间里,我看到那些曾效忠于我的和对我摆过谄媚嘴脸的剧组工作人员们以及各路演员,全都往那运输装备道具的货车里、小轿车里以及车底下钻去。那些似乎带着神谕的麻雀覆盖着整个剧组的上空,它们歇斯底里地往人身上扑去,我甚至看到有几只麻雀把几个群众演员的眼球给啄了出来,那景象真的恶心极了!可是无论我后退得多么仓皇和急切,它们唯独没有靠近我丝毫,在那一刻我甚至怀疑自己并不具备其他人身上的某种‘营养物质’,并由此嫉妒他们。但好在那庆幸的侥幸心理最终控制了我。

我透过麻雀群缝隙注视着喑哑无言的天空,那衰弱的云彩的轮廓映在我的脸上。而后我就发现更不对劲的地方,我看到那太阳正在被一群苍蝇吃掉!喔!那场面就像是苍蝇们趴在一只腐烂的苹果核上。

“我觉得这些超现实主义的场景只可能在梦里才能见到,可是我清醒得很。我开始流泪,泪水就像是我眼睛的呕吐物一般涌出眼眶,我站立在原地,束手无策。最后让我昏死过去的,是我看到的那个在地上平移的、嘴里还在嘀咕着什么的脑袋,那是一个名叫琴德木尼的女配角的脑袋,说实话,我从没像在那一刻那样,注意到那颗脑袋原来是那样的亮眼,且充满魔力。等我醒过来后,我发现自己正躺在病床上,而坐在病床旁边的正是琴德木尼。”

我知道她并非是在编故事,从她那随机性的、所指不明确的舔舐嘴唇的动作可以知道,她是在回忆真实存在的故事。然而我几乎不能从她的自我陶醉的赘述中挖掘到丝毫忌惮,根本没有她所谓的怀疑的成分在里面。要知道,怀疑是让人静脉曲张的精神疾病,可是她皮肤仍旧光滑鲜嫩如新生儿,这不仅说明她花费了大量的钱在肌肤保养上,也充分说明了她说她眼花一事纯粹是在放狗屁,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产生了凌驾于肉欲之上的、伪君子式的情愫。而后我又继续问她,为什么只有琴德木尼出现在她的病房里而没有其他任何人,她说:

“我不知道,琴德木尼只坐在那一个劲儿地说‘亲爱的苏迪雅导演,正如您所看到的那样,我已经死了,我已经死了,我已溃烂如尸体,腐败如蛀虫。’她不停地重复这句话,两只仿佛丧失闭合能力的眼睛表意不明地盯着我,那可真把我吓坏了。我问她,‘是因为那件事吗?’她保持缄默没有作答。

后来我想去触碰她的身体以检查她是否真实存在,但是她猛地往后一缩,然后突然就从座位上站起来,拉开窗户就跳了出去。说真的,我当时就像是被床架绑架了似的完全动弹不得,我双手紧抓住床单,大声疾呼,直到护士跑进来。我把我实实在在的、不掺半点虚假的所见所闻全部告诉了她们,可是当她们把脑袋伸出窗户往楼下看的时候,没有看到任何人影,更不用说一坨被重力摔得稀巴烂的尸体了。”

我没有继续问她了,她好像也不想继续说了,我相信这个故事具有一个三十六岁女人该有的真实性,但当她的声音戛然而止的时候,我也出奇地感受到某种酷似被时间赦免的、富有张力的、鞑靼民族式的有限自由。窗外天已经暗了下去,那臃肿的、藏满幽灵冤魂的黑暗在那里以绝对的力量旋转着,它从窗玻璃和门缝里泄露进我的屋子,带着某种命中注定般的、难以言喻的气势钻进我的皮肤,取代我的血液继而在我的血管里流淌。

草原上,乌林鸮的嚎叫从湿润的土壤里分泌出来,朝着天上那模糊黯淡的、戽斗形状的月牙涌去,那洁白的月牙就像是天空咧嘴而笑时露出的牙齿,但这也只是在乐观局面下的比喻而已,在多数时候,那月牙就是魔鬼眯起的、只留一条缝的眼角,我知道它在监视着我。达兰扎德嘎德村街道上的嘈杂声也逐渐被黑暗稀释,村民们陆陆续续回到他们的蜗居之所开始烧火做饭,瞌睡的墙垣和被无数鞋底霸凌的路面也开始振奋精神,准备彻夜狂欢,它们的狂欢伴随着石斛和鸢尾花剧烈咯血的呼吸,同时也接受着来自远处乌兰木伦河无声的附和。我知道,门外是热闹的自然世界,像我们这样避开黑暗的生物只能在这种水泥建筑里寻求痛快,然而即便是惧怕黑暗,人类最终却还要回归到黑暗中才能催眠自己。

这还远远不够,与生俱来的矫情使人类的失眠就像睡眠一样不可避免。每天晚上我都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失眠中猝死并且转眼就与死神相见,我琢磨过他的各种模样:腭骨裸露出肌肤的、没有头颅的或是没有实体而仅仅是一团雾气之类的。但是盘旋在我头顶的命运迟迟没给予我这个机会,我仍然活得好好地,并且还结实了面前这个让我内分泌紊乱的、激素在胸腔里迸溅的有夫之妇。

我问她饿不饿,需不需要现在就吃饭,我为她准备了高卡路里的草莓奶油派(是我从镇上的烘焙店里买来的)、孜然手撕羊肉和玉米薄煎饼,她说她不想吃饭了,但仍然感谢我能在她尚未出现前的理想情况下做到这样的盛情款待(说实话我气得肺泡都要爆炸了,尽管我没表现出来这种愤怒,但这种愤怒仍在由内而外地刺激着我的肌肤,我觉得她在耍我,而且是带着一种戏弄具有俄狄浦斯情结的奶油小生的心理,以一种普遍的而又无理取闹的方式),我只跟她说不必客气。

然后她让我把那篮草莓打开,我在她打算把它们吃掉的理想假设下按她说的做了,我把上面那层塑料保鲜膜扯掉,然后把它们拿到厨房挨个清洗干净,等我回到客厅时她已经不见了。我喊她的名字,“苏迪雅小姐,苏迪雅”,我是这么喊她的,我不敢保证我的嗓音听起来是非常客观的、礼貌的,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尽力地在保持冷静了。马上,我听到了她的回话(谢天谢地她不是从这件罪恶的屋子里逃掉了,否则我将以被欺诈者为理由对她进行非人道主义的控诉),声音是从我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在这时,我还没有料想到事情后来的发展会怎样,但是我仍然是带着某种微弱的正义凛然的心理走进去的,直到我的身体完全被卧室的冷空气所囚禁,我才发现我的手上仍然提着那篮子草莓。

我希望,伊夫·博纳富瓦能够以他饱满的象征主义天赋代替我描述当时的情景,以那种“象征丰收的羊角”和“在辛辣的死亡下啜饮”的隐喻来对抗苏迪雅的举动,只见她已经脱光衣服,浑身赤裸地偃卧在我的床上,一只胳膊如同捕鼠夹般支撑着那仿佛遭受寒潮侵袭的脑袋(因为她的脑袋时不时地在摇曳着,像是因寒冷而哆嗦),身体的姿态仿佛刻意借鉴了老卢卡斯·克拉纳赫的《躺卧的泉源仙女》,交缠在一起的双腿如同交媾的蟒蛇。

倘若老卢卡斯得知了他的反禁欲主义作品反而给予了肉欲主义者们调情的灵感,那他一定会把自己的棺材板给踢翻了的。见她如此这般勾引我,我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拙劣的情绪,我不知该释放自身的性欲还是该首先表现得矜持,但后者这种行为总给人一种伪君子般的、矫揉造作的嫌疑。

我把草莓篮子轻轻地放在地上,但她马上跟我说不要放下,而是把它们带到床上去。我当然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了,在这种情况下按她的计划行动是最保守也肯定是损失最低的。于是我照做了。她先是让我解去衣服,然后在我脱衣服的时候她拿起一颗草莓,紧接着在我的眼跟前她把那颗草莓攥碎了!就那么攥碎了!从草莓果肉间隙里迸溅出来的少许汁水喷到我的胸膛和下巴上,我下意识地用手擦拭了一下。随后,她竟把那些破碎的草莓果肉在自己的身体上涂抹起来,汁水和果肉流到我的床单上,留下一滩深青色的水渍。这还没完,她又陆陆续续拿出了至少七八颗草莓,并用同样的力度把它们攥碎后涂抹全身,这其中还包括她那隐晦的下体。

我问她这是在做什么,她回答我说这是在润滑她的灵魂以便我的灵魂能借着这股草莓味毫不费劲地找到她,我觉得她的话不明所以,是一种故弄玄虚的、敷衍塞责的表现,但我又说不清她究竟是在敷衍和搪塞什么,是赤裸裸的、明目张胆的色情吗,还是我们俩此刻的关系所构建起来的不伦之恋?排除这种可能,在理智的、遵纪守法的公民看来,她那涂抹草莓汁液的行为仅仅是在卖弄风骚而已,同时也是在润滑自己的躯体。她让我匍匐在她的身体之上,我说她根本不必来指导我怎么做,我不是她的色情课学生,她也并非我花钱雇来教我做爱的老师,而且她的言语指导总能恰到好处地毁灭我的自尊心。

接着,她就不说话了,我开始用指尖的神经网络去感触她皮肤上蒸腾出来的体温,那体温是滚烫的,带着橡胶材质的柔软度和某种气旋似的空气流动,当我的手指开始在那几乎没有摩擦力的皮肤表面划过的时候,她那些不明所以的以及故弄玄虚的嫌疑突然就被洗清了,她此刻变得清晰明了起来,成为了我想要表达的诗歌意象之一,成为了隐喻世界分量较大的一部分。

最终,我所看到的是她赤裸地跑下床,开始挨个翻找床头柜下面的抽屉。她兴奋地把那瓶链霉素拿起来举到空中观察,然后又像个野人似的跑出卧室。在约莫半分钟后,她端着一杯水跑了回来。

她把药片塞到我的嘴里并像是喂瘫痪者那样给我喂水,之后我便像是一具新鲜的、尚未开始冷却的尸体似的平躺在床上,而苏迪雅则开始穿衣服。虽然我这时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她还是在认为我可以清晰地听到的情况下跟我讲着话。她说我不用为此而感到任何无的放矢的的歉意,也不用因此而将她把我视作异类这种事情联系到一起,因为她根本就没有受到惊吓,反倒她说她更加担心我会被吓到,当时这个疑问就在我的脑袋里旋转着,我不知道我会被什么吓到,直到我开始清醒并睁开眼睛看到了苏迪雅。

草原上有人在放烟花,那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高空中迸射到我的房顶,烟花爆炸的一刹那,照亮了街角垃圾箱旁的醉汉、屋顶的小偷以及窗户里面正在交媾的情侣。同时,借着这规律出现的、有节奏感的光亮,我在灰黑色的阴暗中看到了苏迪雅的脸。

她的脸(剔除烟花色彩的外界因素干扰)变得通红,不仅如此,她的脖颈也是红彤彤的。这时她发现我醒了,并注意到我的注意力在她皮肤颜色的变化上,于是她又解开胸前的纽扣,而那又重新暴露在空气里的胸膛也全部是红色的,我知道她已经变得浑身通红了,就像是煮熟的、浑身分泌虾青素的基围虾一样。她问我是不是被吓到了,我摇摇头,接着她指出了我摇头动作中所蕴含的虚伪成分,并说我不必为了维护她的尊严而撒谎,她的这个毛病从她破处的那天就有了,那就像是一种肢体语言式的密码,只要她发生了性关系(不管是出于自愿的还是非自愿的),她的皮肤就开始幻化成丹霞地貌的那种枫叶红色。

我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用手去抚摸她脖颈上鲜红色的肌肤,以我手掌表面暂时麻痹的神经我也能感受到她皮肤上那股蒸馏出来的热气,那就像是她的脖子在朝我的手掌哈气。接着她说她该走了,“你不用担心我是在歧视你的肺结核,我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况且我还有这种浑身通红的烂病,目前咱们就是一样的人了。”我从床上下来,穿上鞋子跟在她后面。她说我不必送她,但是我仍旧这么做了,好像是我的执拗特地敦促我必须要完成这种绅士的壮举,而不管这种官僚主义性质的、滥竽充数式的壮举是否真的存在着现实意义。必须承认,我和任何无辜的子民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官僚主义的受害者,而我们这种官僚主义受害者的发展趋势就是成为官僚主义者本身。

走出门外,我就像是她的秘书似的跟着她往前走去,那辆银灰色的路虎牌越野车就停在昂格尔家的篱笆外,在粘稠的、胶状的夜色的浸染下,他家篱笆上爬满的那些紫藤和铁线莲彼此纠缠,呈现出某种乐极生悲的、黔驴技穷似的悲哀。远处树林里,乌林鸮的叫声仍在泛滥,仍在荼毒村外的寂寥空旷。好像除了天上那始终咧嘴微笑的月牙,整个夜晚的所有事物都陷入一种无端的困厄中难以自拔。

她拿出钥匙,按下遥控锁,车灯开始闪出刺眼的黄色灯光。她站在车前背对着车子的引擎盖,越过她的头顶,我好像看到了那里有个静止的人影。但是我接下来所做的是把这种视觉假象归因于那些链霉素带给我的副作用,我佯装没有看到并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无辜姿态继续和苏迪雅告别。

夜幕上所粘附着的黑暗更加浓稠,整个天空就像涂上好几层油亮的啫喱;狂妄的、势头强劲的昼夜温差穿梭在我们的衣领缝隙之间,给我们滚烫的脖颈降了不该降的温。苏迪雅的脖颈上的血红色渐渐地像退潮那样褪去,而她也随着肤色的回归正常变得更加自信。但就在这时,那存在于我幻觉里的人影突然站在了苏迪雅的身后,我揉搓了一下眼睛,但是这却让那个人影变得更加清晰可见。

更准确的说,那是个魁梧的、没有褶皱的、没有胶原蛋白的生物,那个生物长着蒙古牛似的牛鼻子,史麦戈似的尖嘴獠牙的大嘴巴,眼睛瞪得像是两个炯炯有神的高尔夫球。只见那生物一把揪住苏迪雅的头发后把她拽倒在地,然后拖拽着她的头发往车门走去,苏迪雅在地上像是只被踩到脚的母狗似的嗷嗷直叫,她扑腾着双腿,期间还抓住了紫藤的一条藤蔓,但这个动作却让那个生物更加火冒三丈。

一时间,我不知道该做何打算,我应该去挽救她,我知道我理应这样做,但是我发现我只剩下上半身了并且这上半身还是悬置在半空中的,我既感觉不到自己腿部的力量丝毫看不到它们的轮廓。我只能看到那生物继续揪住苏迪雅的头发往前走,他把她的手从紫藤枝蔓上掰下来,然后打开车门,把苏迪雅扔进了车厢后座上。

继而我就发现那残暴的、嗜血般的生物已经在觊觎着我的某样东西了,那势必是我的整个身体或是某个内脏,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的脑袋就像是撞到了铁门上似的开始晕眩,我好像置身于一团硕大的黑云之中,眼前是旋转的、漩涡状的灰黑色但是又保持着仿佛理应如此的清醒,可是没等那漩涡旋转几圈后我就倒在了地上。

那是个铅球般的、由瞬间的仇恨所铸造的拳头,那个火辣辣的拳头随着肘关节的有序驱动而重重地捶击到我那捂住脑袋的手背上,发出阵阵闷响和骨头错位或碎裂的清脆响声。在那几分钟里,我几乎是投入到了一种对浑身疼痛的挣扎和挽救中,眼睛所能瞥见的只有来自角膜平日里积攒起来的光,而且这光是错愕的光,是被恐惧所折射的光。我还偶尔听到了连续的叫喊声,声音是苏迪雅发出的,可是这声音跟我始终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没有丝毫要靠近我且把我从这疼痛中拖拽出去的打算。

结束了。肢体碰撞结束了。可是疼痛仍在我的身体里游荡。我感受不到我左手的存在了,它还在那里,长在我的手腕上,但是我感觉不到它,我无法确认它是否还属于我。那是一只布满血液的、指头错位的手,像是被坦克的履带反复碾压过。“你这种垃圾!你这种怂包!死基佬!娘娘腔!见你一次我他妈就打你一次!”我用右手抚摸着畸形的左手手指,除了对此感受到了突然的恶心外,我感觉不到丝毫痛感。这时我发现我的嘴角在流口水,粘稠的、时而回溯的口水顺着我的嘴角、下巴流下来,滴到我沾满泥巴的膝盖上。“你他娘的也别在这像狗一样叫唤,你也是个下流胚子!贱货!回去我再收拾你!”苏迪雅吓得手扶在引擎盖上,两眼泪汪汪地盯着那个像是哥萨克人似的生物,而我则像是盎格鲁撒克逊计划的目标对象似的蜷缩着双腿坐在地上,经历着一股历久弥新的焦虑。我用没有知觉的左手揩去嘴角的口水,实际上则是在揩去那暂时寄生在我脸上的尊严。

“滚吧!”接着我冰冷的屁股遭受到一记重击,而后我就被一股凌驾于我的绝对力量揪住后脖颈的衣领提了起来,我被牵制着、提溜着、蹂躏着往我家走去,我的双腿就像是提线木偶没有筋络和肌肉的双腿,与地面保持着时远时近的、敬而远之般的规律接触。最后,我被这股悬在我斜后方的力量重重地摔到了门上,我的脑袋因与大门的猛烈相撞而瞬间休克过去。

我醒过来的时候以为已经被送进了天堂,因为除了铺天盖地的白光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浑身布满了剧烈的刺痛,动弹不得,那感觉就好像有一群蚯蚓在我的皮下脂肪里蠕动,我知道我已经被生理系统的局限性给囚禁了。这时从远处某个方向传来几声叫喊,我起初以为是同进天堂的伙伴对我的呼唤,但慢慢地我察觉到那其实是狗叫声。我艰难地坐直身子,朝狗叫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在视线所及之处,白光渐渐地像是水泥地上逐渐蒸发的水一样消散了,我开始看到有更多颜色的景象,直到我最终反应过来我还在达兰扎德嘎德村,而且仍坐在自家门外。

我是匍匐着爬进家里的,看了看时间才凌晨三点多钟,可是外面已经是头顶烈阳了。这种接近于极昼似的景象在郭勒木德很常见,大家都抱着习以为常且维持皮肤健康的心理准备迎接这种事情的到来。天空上不时有寻觅田鼠的兀鹫乘着空气对流飞过,舒展着双翼,像是一只结构完整的黑色风筝。

而那提早光临人间的太阳就在它们的头顶上,像是个花洒似的朝小鄂尔多斯喷洒着那过剩的、该死的热量,把整个郭勒木德草原的土壤炙烤得开始龟裂,而水泥地面则热得像是个无法触碰的饼铛。上次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我在那温都尔勒坡上看到土地裂开了一道约百米长、二十公分宽的口子,虽然这道裂隙不深,但是往里看的时候总让人瘆得慌,甚至以为从里面可以直达地狱。

可现在我无心去咒骂天上那颗鸡蛋黄了,我正像是个战壕里的伤残士兵似的趴在地上等待救援,但是事实是没人能救我。我爬到电视机柜旁边,从里面的抽屉里拿出已经过期的碘伏和皱皱巴巴的绷带,费了将近二十分钟才让把我身体表面的伤口都掩盖住。我爬到沙发上躺下,看到茶几上的红酒依然敞着口立在那里。于是我又往酒杯里倒了半杯酒,然后借着头颅底部的眩晕感将它们一饮而尽,那股若隐若现的辛辣感把我的喉咙割成了两半,继而又在我的胃里和胃液一起沸腾起来。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浑身的痛感正在悄无声息地衰退。现在是凌晨三点四十六分,尽管窗外太阳高照,闷热的室内让人连咽口水的力气都不愿意使出来,没多久我又睡了过去。

这次昏睡来得就像是遗精那样悄无声息且令我猝不及防,因为它压根不是我有意为之的结果。但是它持续的时间也不甚令人满意,没多久后我又醒了,不过是被一阵刺破我梦境的电话铃给吵醒的。

我用疼痛的、像是被扭断的手肘击打了几下额头,起身去翻找我的手机。那马林巴琴的铃声就像是塞壬的歌声似的开始让我的思绪分裂,我甚至看到了空气中飘浮着几只美丽的姹瞳绢蝶,那繁琐的花纹以催眠的机理进一步加剧了我的晕眩。最后我在沙发底下找到了手机,我不知道它是怎么跑到那里去的。当我拿起它的时候铃声已经停了,是苏迪雅的电话,如果我没记错号码的话。我坐在地上,两只胳膊肘分别倚靠在茶几和沙发上,将电话回拨过去。

“救命!救命!是你吗?苏赫嘎拉!”我说是,她的声音是沙哑的、急切的,带着一种难闻的哭腔,没等我对她进行询问她就接着说,“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给古乐要打死我了!昨晚回来后他就把我拽上了楼,我没有用错词,他真的是把我拽上了楼。

他用那只像是狗熊爪子似的手攥住我的上臂,手指头扣紧了我的胳肢窝和我的肩胛骨,我好像多次听到了我肩膀处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响声,就是那种掰断一块塑料的响声,以至于当他把我扔到客厅地面上的时候我都感觉不到我的左臂了。接着他就去打了个电话,我本以为他就此放过我了,会带着一种掩耳盗铃般的心理原谅我的过失,但是他没有。他挂断电话后就朝我走了过来,我当时正坐在沙发上喘着半死不活的粗气,吸进的是洋溢在整间屋子里的仇恨,呼出的是身体产生的焦虑和疲惫。他走过来,用他那(凶神恶煞的)眼神的子弹准确击中我心虚的靶心,把我打得粉碎、溃烂、难以修复。

“当然,用眼神瞪我这种拙劣的报复手段是不足为奇的,他不可能仅用这种方式就惩罚完我了。他几乎是跺着脚走过来的,当时我的想法是劝他不要这样恶意制造噪音,会吵到楼下睡觉,但是这想法最终没有通过声带转化成声音。虽然在平常的生活里我们俩在社会地位上、在性别意义上是平等的,但是我感觉到从他瞪着我开始,我正在变成一种狭义上的奴隶型人格。

接着,没等我思考完,就见一只拳头朝我抡了过来,正中我的左臂。我瞬间哭了起来,我哭喊着,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哭还是为了求得他原谅我而哭。我现在还在哭,苏赫嘎拉,我根本停不下来了,悲痛的河水不断地从我眼眶的三角洲涌出,奔向宽阔的脸颊。他见我哭后,并没有因此而可怜我,他怒吼道‘别哭!你有什么资格哭!’我知道我没资格哭,但是我停不下来。

说完,他又朝我脸上扇了一巴掌。由于那一耳光遒劲有力,在他手掌接触我脸颊的那个瞬间,我仿佛就已经晕了过去,但是我还存留着些许没有逻辑的意识,不过现在我忘了我当时在想什么了。在我半晕半醒之际,他继续揍我,一记记重拳像是从天而降的大块冰雹般砸在我的身上,后来我就彻底没意识了。”

我问她是否感觉到骨折,是否需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她说她需要去医院,在我想要继续问她是否需要我陪伴的时候,她支支吾吾地似乎还有话要说。

“我需要你,我需要你能陪我去医院。听着,苏赫嘎拉,我对他昨晚粗暴的行径感到非常抱歉,我知道我的道歉对于你身体的伤痕没有治愈作用,反而可能会像浓盐酸似的对你造成进一步的伤害,但是我是真心求得你的原谅,请你务必要体会到我由衷且易碎的真诚。”

“没关系,是我们的错,我没怪他。”我怪他又有什么用呢,在那摧枯拉朽的绝对力量的压制之下,我无能的、无济于事的愤懑反而会像是青春期少年的叛逆行为似的,不仅起不到报复性的作用,还可能招致他对我精神上的侮辱和对尊严的暴力蹂躏。

“那我非常感谢你。是这样的,当我刚才醒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我给他打电话也不接,我不知道他去哪了,但是我有八成的把握相信他是不会再回来了,所以你来的时候也不必感到担忧。但我要讲的重点不是他。就在我给你打电话前几分钟,我接到了个电话,你猜是谁打的!是琴德木尼!就是那个脑袋在地上平移的那个女演员!她说她要来杀死我!可是她已经死了!苏赫嘎拉,她已经被放进棺材里了!

但是我为什么接到了她的电话?这太诡异了!我不瞒着你,我现在就在打哆嗦,你听到我颤栗的声音了没?她一定是来报复我的,一定是!我真是倒了血霉了,先是被无情殴打差点致死去见阎王爷,现在这又碰到了这种离奇的、受到诅咒似的事情!我跟你说,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他们俩一定是勾结好来折磨我的,一定是的,我猜他们俩现在正在一起商量着如何继续对我施加精神酷刑呢!这两个恶魔!皮埃尔·帕索里尼写《格伦姆西的遗骸》和被共产党开除党籍的时候都没我现在这么焦躁!这真他妈的是命中注定的腐败!这是来自环境的压榨!这是对我道德绑架式的精神强奸!”

“为什么这个叫琴德木尼的人总是缠着你,你为什么说她要报复你?你之前是有得罪过她吗?”

“唉,亲爱的苏赫嘎拉,那哪能叫得罪,那是个让所有人都能从中受益的壮举,都是为了能在这粪坑似的电影行业里生存下去而不得不做出的、损失最小的牺牲。是,不瞒你说,我确实曾经惹她不高兴了,因为那天晚上我把她房间的门锁密码告诉了我们的制片人,他说他已经爱慕她很久了,他曾三番五次地向琴德木尼发出共进午餐或晚餐的邀约,或者是直接邀请她共赴某些资本家和社会名流都在场的顶级晚宴,但是她都拒绝了。

我知道他最终来找我也是带有报复性目的的无奈之举,你说我能不假思索地就按他的意思把密码告诉他吗,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是这样没有原则的人,况且我不能从中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啊。后来他又说他会给我钱,我还是拒绝了,虽然钱是能够溶解所有原则的最佳工具,但是我并不缺钱,直到他最后说下一部电影还会邀请我导演。你知道,混我们这行的最缺的也是最难搞到的就是名声,所以这个条件是比直接往我兜里塞钱更诱人的,我答应了他并把琴德木尼的房间号和密码告诉了他。后来我也不知道琴德木尼是怎么知道是我从中作祟的,反正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除了拍戏之外,她就对我爱答不理了。这也没关系,我可以接受,以后我只要不找她拍戏就行了,那样就避免了所有矛盾,只要她不报警。

“而她后来究竟是怎么死的,我们也不知道,在那次麻雀袭来之后的跳楼事件之后她就死了。但是当时警察也没查出来她的死因是什么,而且她的尸体并不在医院楼下,而是还是在拍摄场地的草地上,完好无损,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我自顾自地认为她还活着,她是在佯装一种假戏真做式的、卑鄙无耻的死亡给我们看。

但后来她再也没出现过,我也就开始相信她确实已经死了,说实话在确信她死后我是感到释怀的,我的精神世界在被身体监禁了几个月后终于得到了释放。可是现在究竟是为什么呢,苏赫嘎拉,我为什么会接到她的电话,是不是有人在恶作剧?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而且为什么非要在这种该死的节骨眼上折磨我,这无异于是在将我千刀万剐、生吞活剥。快来解救我,苏赫嘎拉,在这明媚和煦的、热腾腾的白昼里,让我们一同逃跑好吗?”

“你是指私奔吗?”我问她。

“没错,就是私奔,可是也不是私奔,还是请不要说这是‘私奔’,我向来觉得私奔是一种对狂热爱情矫情化的叫法,这种稚嫩的叫法还是非常令人作呕的。我们就纯粹是在逃跑,对不对,我们就把这叫做逃跑就好了,逃离这两个倒霉的灾星,逃离被诅咒了的、诡秘的小鄂尔多斯,我们这种才华横溢却总是被污名化了的文艺创作者理应诞生于那种富饶的地方而不是这个贫穷的不毛之地,对不对。我可以换个地方当导演,你也能换个地方继续写诗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苏迪雅,也许你说的是有道理的,但是我也不确定。”

“走吧,苏赫嘎拉,”她那急切而缺乏营养和力量的声音沿着电磁波传到我的耳朵里,并且在我微痛的耳道里孵化着种种借口,与我的耳膜一起掌控了我的整个思维系统,“我们并没有太多时间,甚至可以说我们的时间寥寥无几,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回家来然后把我给关禁闭,在这种时候,他完全可以干得出这种违法的事情来,他是个不着调的、没理想的疯子,是那种靠克尔凯郭尔和德尔图良的主观真理才能活下去的孽种,他如果发现我跑掉了他真的会杀了我的,前提是在他还能找到我的情况下。走吧,苏赫嘎拉,在离开这块已经变成废墟的土地之前,我们还得先去趟医院,我们此刻的懦弱说不定也得请医生给我们检查治疗一下。”

她把她的住址告诉了我,我还是会说我会考虑下的,然后她又极其急迫和惶恐地跟我说仅限两小时之内,我答应了她。虽然我在电话里所阐明的是在这种突如其来的事情上必须要慎重,但是那些像是入侵物种似的侵入我骨髓里的冲动让我早已完成了那伟大的利益权衡。

我花了半个小时去思考我该带上哪些必要的随身物品和行李,但最终我也只是认为只有钱和身份证是必要的。你们也不必担心我写的那些诗带不走,那些读起来有些敷衍且滥竽充数的诗我早就把他们存到了手机里。而至于那些《史蒂文斯诗集》、《词语的诱惑与真实:伊夫·博纳富瓦诗选》、《米沃什诗选》、《被禁锢的头脑》、《伊丽莎白·毕肖普诗选》、《从彼得堡到斯德哥尔摩》以及《希尼诗文集》、《未来是一只灰色海鸥:西尔维娅·普拉斯诗全集》和《阿喀琉斯的胜利》等等两百多本诗歌读本,则只能让它们在达兰扎德嘎德的幻境中自生自灭了,反正它们早已经融化成血液在我体内流淌了。

它们这些被精确加工的树木的尸体,被赋予了他们所不能承受的、沉重的文化和知识,它们是些令人怜悯的扁平长方体,我不停地收集它们,好像它们被无辜地印刷出来就是为了满足我在访客面前的那些愈演愈烈的虚荣心,好像它们的本质仅仅是我耀武扬威的武器而非提供知识的载体。现在我看着它们,觉察到原来收集物品其实是一种变态的癖好,它在很大程度上强调了我们对于低级事物本身的掌控欲。不过好在我即将从这种变态趋势中挣脱出来了,就像那自由的旋律脱离了恒定不变的琴弦。

我没有车,于是我只能搭乘大巴车。她家在鄂尔多斯市郊,距离达兰扎德嘎德村有三十多公里。我出门的时候仍然浑身疼痛不已,就像是有二十几只均匀分布在我身体各处的马蜂同时咬我,而深埋在皮肤之下的骨骼也像是得了癫痫似的哀嚎着,同时这该死的哀嚎也汇聚成一股微小的力量驱动着我艰难前行。我那几乎不是在走路了,而是借助着身体前倾的重力和惯性在踉跄,也可以说是在缓慢流动。

头顶的太阳仍然没有丝毫愧疚地炙烤着我,与滚烫的土路和新铺就的水泥路合谋想要把我烤成七成熟的人肉。我抬头仰望时,那该死的白圆圈正在龇牙咧嘴。而等我最后走到镇子里的候车点时,它已经把我裸露的胳膊烧成了深栗色,虽说我本来的皮肤也并不白皙,但这种短时间的明显变化还是让我焦虑起来。

这种天气在达兰扎德嘎德甚至是小鄂尔多斯都经常出现,而且每次出现都会有人严重中暑,好在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个虚弱不堪的倒霉蛋因为这种反常天气而死。

我怀揣着一种不够自觉的侥幸心理准备从烈阳之下往车棚的阴影走去,在艰难行进的过程中,我脸颊上的汗珠就像是剥下的玉米粒似的哗啦啦得往我的领口涌去,我时不时地感到眩晕,而且涂着碘伏的伤口变得愈发地刺挠且疼痛。爱挑刺的你们可能会对此产生一个合乎情理的疑问,那就是我为什么不朝那个阴影跑过去呢,或是为什么我不穿上件防晒服或是撑一把遮阳伞呢?

亲爱的大家,在这让所有动物的汗腺都超负荷运转的天气里,跑步无非就意味着自残,而穿防晒服则会让皮肤生出痱子来,至于为什么不撑一把遮阳伞,就像是当代城里人那样,文艺且造作地表示出对紫外线的不屈服和抗争,答案仅仅是因为我没有,这种猝不及防的鬼天气并没有让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我又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眩晕,这股眩晕在肆无忌惮地麻醉我的意志,催化着我那被迫打开阀门的新陈代谢。我走得越来越慢了,我在逐渐失去意识。

我是一头倒进那阴影里的。我趴在被气温抚摸温暖的土地上,脸颊贴着粗糙而坑洼的地面,感到一丝久违的惬意。我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而又不识好歹地把剩下的几毫升的力量全部灌输到胳膊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翻转过来。那苍白无力的苍穹空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任何或是习性温柔的或是残暴的鸟类从中飞过,甚至没有一片棉絮似的薄云彩。

就在这一刻,我的趋利避害的本性开始促使我怀疑我的决定是否是合理的、最佳的,我不敢确信苏迪雅能在这段不伦之恋中给予我足以让我心安理得的幸福,我也不敢确信自己也能为她创造她所匮乏的幸福,我们就像是两朵漫天飘舞的蒲公英似的撞到一起,彼此交叉而又不完全交融。最终让我决心坚定的还是车棚外的烈阳,我人已身在此处,再冒着那足以杀人的、暴戾的太阳光回家去才是愚蠢的行为。

虽然躺在地上,但是我身体里幽深的疲惫并没有消散,倒是身体表面的疼痛感像是汗水似的逐渐蒸发散去。我仍然感到晕眩,这种晕眩不是发烧和低血糖时的那种昏昏欲睡感,而是像半睡半醒时所体会到的那种如梦似幻、亦真亦假的感觉,其中更多的是一种不会泯灭的错觉。我艰难地、费力地用胳膊撑住自己坐起来,手碰到了墙根的豚草跟碎石子,这让我感到一阵恶心。这时我看到在远处的地排子车底下趴着一只正在熟睡的白尾鹞,它就像是趴在自己肥胖的身躯上,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奏地起伏。它现在跟我一个处境,都在等待着太阳落山,但是这才上午,比等待太阳落山更靠谱的是等待自己被气温烧死。

那大巴车仍旧没有出现,按每一个小时一班车这个道理来说,它应该出现在我眼前了,但是它就像是刻意在戏弄我或者是跟我玩躲猫猫似的就是不出现。于是我又躺倒在地上。

车棚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人甚至没有别的任何动物。突然那种像是呈液体状的眩晕感重新涌进我的大脑里来,它就像是被耍蛇人操纵的眼镜蛇似的有意识地、有目的地在我的身体里钻来钻去,在这具有延展性的模糊之间我好像突然睡了过去,我像是出现在虚幻地梦境里那样来到了一处全是白色的环境中,地面像是软绵绵的、沙沙作响的盐碱地,头顶是空白的、像是被粉刷过的天空,四周尽是白色而没有其他任何事物。

我猜我是在做梦,可是无论我如何掐自己胳膊上的肉或是掌掴自己的脸,我都醒不过来,可是却能够感觉到这种滑稽的自残行为所带来的深切疼痛。这时我听到了地面上发出的沙沙作响的脚步声,我回过头去看,发现在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个留着短发的女人,女人穿着一身白色长袍,形容枯槁,瘦骨嶙峋,干裂的嘴唇苍白到甚至像发出白光的程度,她正用那两只轮廓已经出现褶皱的桃花眼盯着我看,像是发现了仇人那样要用那满是抱怨的眼神把我开膛破肚然后把我的内脏器官拿到黑市上卖掉。出于潜在的、与生俱来的自我保护意识,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她紧接着便朝我走了相等的距离。我问她,“你是谁?你有什么事?”她没有回答我,好像但凡发出一点微弱的声音都能让她因力气耗尽而暴毙似的。我因为看不见她的手,所以我不敢自欺欺人地保证她的手上是没有攥着任何锋利的武器的,所以当她不顾我的恐惧继续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又下意识地往后退却着,与她保持着最适宜让我迅速拔腿就跑的距离。

“不用害怕,”那个女人说道,事实上她那像是缝在一起的嘴巴并没有翻动,但是我仍然像是魔怔了似的听到了一个女性的声音而且确信这个声音就是面前这个女人的,这个声音像是电锯切割木头似的尖锐而又刺耳,“我叫琴德木尼,那个女的应该跟你提起过我吧,真是谢天谢地,这个本该千刀万剐的女人竟然也为我做了件好事,这样我就不用费心费力地去跟你解释我是谁以及我所经历的那些糟心事了。

你也不用再摆出那副迷惑不解的神情了,我出现在你的幻觉里是想告诉你你将要死去,你也不用为你看似无辜的死亡而疑惑或者想要为你的正义而据理力争和辩解一番,这都是在做无用功。你跟这个这个女的扯上关系你就认命了,你的命运已经被她给像蚯蚓似的剪成两半了,现在你就要像遭罪的、可怜的蛆虫似的蛄蛹着面对你的下半生了。”

说完,她突然变成一团滚烫的雾气冲进我的身体,我的身体表面的皮肤就像是爬满了剧毒的红火蚁似的疼痛难耐,更准确地说我感到我的整个身体正在分裂成不同大小的碎块或是密密麻麻的颗粒物,每个部分和每个碎块都在脱离我主观意识地、竭尽全力地发挥着自己的新鲜功能。

下一个瞬间,当我再次自然而然地、毫无顾忌地、随着眼皮肌肉的惯性眨眼的时候,我重新看到了狭窄的车棚、温暖干燥的土地、到处肆虐的太阳光以及那只仍在昏睡的白尾鹞,我以为刚才所发生的仅仅是我躺在地上睡过去后所做的梦,但马上我发现了更加不对劲甚至是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我的全身上下正在着火!我猜就算是那能引起火山爆发的赫菲斯托斯也没有我这副鬼样子,那剧烈的、卑鄙无耻的灼烧的刺痛感正在强暴我的皮肤以及渐渐被焚烧殆尽的意识,在意识渐渐稀薄、渐渐蒸发的某个瞬间,我像是尊被推倒的石雕似的倒了下去,在与那坚硬地面接触的刹那,我那稀薄却保持着原始完整性的意识被摔得粉碎。

我知道我自己要死了,在那几秒钟的我并没有像是个正统的唯物主义者那样思忖这“引火上身”的具体原因,要说与这种弥留之际相匹配的负面情绪的话,可能仅仅是为没有等来那辆带我逃离达兰扎德嘎德的大巴车而感到由衷的惋惜吧。

可是我又像是大梦初醒般、像被戏弄般地苏醒过来。在我无法确切感知的情况下,我看到我自己的上半身正在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我又看到自己站了起来并往前行走了两步。但是当我回过头时却看到我的身体仍躺在那温暖的、充满谎言和邪念的空气里,在我再三确认之下,我确信那是我死去的尸体,而现在的我是谁我竟然无从解释。

看来我确实是死掉了,我再也不能像是个实体与灵魂相结合的活人那样霸道地、随意地去感知各种各样的感觉,疼痛于我而言已经变成了某种外在性质的嘲讽。我不知道此刻正在观赏自己尸体的我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魂魄,这是否是那种灵魂出窍所造成的局面我不敢确定,我甚至看不到在阳光照射下的地面上的我自己的影子。

而至于后来我是怎么发现我的头已经变异成一个青蛙脑袋的,是因为我成功上了那辆本该早点出现的、瘟神似的大巴车,车上的乘客全是些顶着动物脑袋的、和我属于相同物质(这种说法不够严谨和科学,按照让能言善辩的唯物主义者和敏感多疑的唯心主义者都能接受的原则来说,这应该叫“意志的外化存在”)的人,这其中包括公鸡脑袋、蒙古奶牛脑袋、乌拉特羊脑袋、雪橇犬(我说不上来品种)脑袋、荷兰猪脑袋、毛驴脑袋、兀鹫脑袋、绿孔雀脑袋、山魈脑袋、兔狲脑袋、穿山甲脑袋、白鹳脑袋、海龟脑袋、鬣羚脑袋、鸵鸟脑袋以及司机的变色龙脑袋。当我那没有重量的双脚离开车门的踏板后,我以为自己是乘上了往动物园里运载动物的货车,可是那些千奇百怪的、众相纷纭的动物脑袋们就像是人类那样有意识地看向我,那种不可搅乱而又不能干预的统一性就像是特地训练出来的结果。

他们那无辜的、纯天然的眼神似乎是在警告我,我的这种超越身份的惊愕是厄运的象征,是会招致来惩罚和灾难的,所以我应该像是早已对这辆车驾轻就熟那样去做出行动。我找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来,旁边挨着一个公鸡脑袋的人,但是根据身体轮廓和纤细修长、如同白蜡似的手指来看却是个女性,我跟她打招呼,她低声地咯咯叫了几声并继续用这种尖细的声音说道,她没见过我这样的脑袋。对于她的说法我感到疑惑但同时周围的景象又在潜移默化地治疗着我的疑惑,我开始意识到她所讲的是什么意思了,虽然这种似乎来源于阿耳忒弥斯的神秘力量让我坐立难安,但我也已经具备充分的宽容度去接受各种可能的变异了。

“你是说我吗?”我假装浑然不知地问她,“我变成了什么?”

“青蛙。”她镇定地回答道。

这么说来,我确实已经跟物质世界的肉胎凡身没有任何瓜葛了,我确实已经死了并且在这令人摸不到头绪的死亡的基础上又获得了新的身份。虽然这种局面似乎已经定下来了并且看起来也无法篡改,但是我依然无法接受我已经死亡这个听来有点超现实主义的事实。我是怎么死的?

没错,我是被火烧死的,那由仇恨作为引燃物的火焰烧毁了我的身体,让它被迫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碳元素的状态,那黑黢黢的尸体上布满了记忆的细菌和敏感型人格的残留物,当我还能透过像是玻璃材质的、从工业文明的池窑中冷凝出来的车窗看到那躺在地上的碳黑色的尸体时,我突然怀疑那具尸体还存在着它特有的意识,这就像是梅洛-庞蒂的身体图示理论所阐释的那个简单道理似的,它(指那具还留有火焰余热的黑色尸体)独立于我的意志本身而存在,并在我的意志主义之外产生了能够影响事态走向和发展趋势的自由意志。可是它毕竟没有再动弹了,我也就丝毫不担心它会突然像是疯狗那样朝我追来,为的是像是个不锈钢罐头似的重新罩住我的灵魂,也就是现在已经不依附于任何物质载体的我。

也许是看出了我像是刻意显露出来的郁郁寡欢(尽管我不相信他们能从我这张草绿色的、布满色素细胞和黏液且五官之间相互躲藏的脸上能看出情绪的波动),长着公鸡脑袋的女人打算用一些只有通过雌性声带才能发挥效用的温柔嗓音抚慰我,具体抚慰我什么呢,可能她也不知道,她可能已经习惯了脖子上长着的那个雄性禽类的粗糙形象,所以她或许理解不到我闷闷不乐的具体原因。但她还是甘愿为我表面的矫情充当一个虚伪的、假冒伪劣似的好人。

“你不必这样愁眉苦脸的,你看起来很帅,你也不用为那傀儡似的身体而感到丝毫的惋惜,或者是悲天悯人性质的遗憾,没必要,那副身体只能帮你实现生理性的原始快感,别的什么都帮不了你,它不能帮你达成一夜暴富的奢望也不能让你活得更加风流倜傥,面对异性它甚至会不受控制地、歇斯底里地开始哆嗦起来,事后现在的你(即拥有一颗锃亮的青蛙脑袋的灵魂)还会将这解释为不可逆转的肌肉萎缩的并发症。它浑身都是缺点,而且在食物链上单论生理素质的话没有任何优势,所以你不必悲伤。”

“我没有悲伤,谢谢你。”我跟她说。在我明确表达了我的健康状态之后她就便转过那个镰刀形状的公鸡脑袋去,朝着窗外滑过的、仿佛暗藏玄机的墨绿色草原望去。

她头顶上那个像是燃烧的火苗的、肉乎乎的鸡冠摇来摇去的,在我的脸上投射出某种温暖的东西并像是符合科学定理那样地完美地抵消了我的忧愁。我不知道她为何长着一个与她本身性别不符的脑袋,我也不知道车上的其他这些各怀鬼胎的生灵们是否真的满意他们的新脑袋,总之我对这种超自然现象也不是特别好奇,而且我对我脖子上所谓的(在我再三确认以前我不敢打包票说她没骗我)青蛙脑袋也是尚且满意的。

现在我应该好奇的是为什么琴德木尼出现在我死前的幻象里,这是否正是说明了她跟我的突然死亡有着不可逃脱的必然联系。除此之外,这辆该死的、载满冤魂的灵车究竟要开往何处,我究竟还能不能见到苏迪雅,我不得而知也无从知晓。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了过去,是那个变色龙脑袋的司机叫醒我的。我睁开眼时正听到他歇斯底里地朝我叫喊,他说我该下车了。对于突如其来的变动我没有从中感到丝毫犹太人从集中营中被解救式的解放,反而更加感到惶恐不安。我下车后,发现自己已经到了苏迪雅住的地方,而那司机是怎么知道我的目的地的,这可能将成为永远困扰我的未解之谜。天上的那个像是不锈钢器具似的反射着刺眼光亮的太阳依然健在,可是我已经感觉不到它对我皮肤所施加的酷刑了。

对于当时思维浑浊、感觉死亡概念已经变得模棱两可的我来说,它已经变成了与我同仇敌忾的死党,而至于我们在冥冥之中所达成一致的共同敌人是谁,我想可能是那个已经死掉的琴德木尼,她的最后出现看起来就像是对于我死亡原因的最合理解释,毕竟人们最容易对他们弥留之际看到的东西耿耿于怀,尽管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来犯这种负面情绪了。不同的是,我的灵魂(虽然我觉得这样按照笼统偏见来描述我的此时此刻并不可靠)还保存着完整的甚至是更加具有辨识力的、更加理智的意识。我不是个神神叨叨的、像是脑子里装满妖魔鬼怪的唯心主义者,但是在这种特殊的状态下,我的意识我的直觉难免会向弗里德里希·尼采和赫伯特·斯宾塞这类富有学识的浑蛋们靠拢,从而在性质上好似我也变成了个浑蛋但是却没有多少直中要害的、令人醍醐灌顶的独立思想。是啊,你想想我是为什么坐车来这个地方的,是的,是为了跟一个漂亮的有夫之妇私奔,像我这种道德沦丧的浑蛋玩意竟然也能活到二十八岁的年纪,这实在是令我自己震惊且费解。

不过,我现在死了,但我仍然觉得自己死得为时尚早。我是觉得我和苏迪雅都注定会受到老天爷的惩罚,或是用雷电劈死我们或是过着穷得叮当响的、家徒四壁的萎靡生活或是被网络舆论推到风口浪尖后最终无奈之下而选择投河(或者自刎自缢,但这光是想想就让我疼得浑身瘙痒,当然如果未来那天绝望的我能顺利弄到点安眠药就更好了)自尽,但是我这是不是死得太早了点?所以说呢,这个已经死去的琴德木尼现在已经成了我的猎杀对象,我想她一定还在像我这副鬼样子在这个四处溃烂的、生物退化的世界里游荡。

是的,我要让她死两遍!只是想想她的灵魂将要死在我手上我就开始振奋起来,那种复仇成功的快感以难以置信程度灌溉着我的青蛙脑袋。啊,是否有这么一种可能,我变成了那邪恶的莫斯提马所控制的缸中之脑的投影,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的快感可能就是自我欺诈的产物。复仇本身就是一类在底层逻辑的基础上诞生出来的伪命题,因为那席卷我们神经网络的恨意竟来自于我们自身,所以复仇的本质也只是在自我催眠的过程中让自己出现短暂的颅内高潮。可偏偏是这转瞬即逝的颅内高潮像是根系在项圈上的锁链似的牵引着我,把我像是一只得了狂犬病的狗似的牵向苏迪雅的住处,在那里,仇恨和恨意必将随着永恒的布朗运动而转化成更加具体的伤害,毁灭我们每个人。

我来到苏迪雅家的门前,敲了敲门,我不知道她能否听见这来自于不同维度的敲门声,也不知道她能否看见我,我走在路上的时候是没有人发现我的,因为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一个不是戴着青蛙模样的头套而是确确实实地长着一个青蛙脑袋的生物经过时,他们与生俱来的“热心肠”不会轻易地让他们放过我的。但是门却开了,紧接着我边听到了苏迪雅用手捂住脸后发出了音调极高、震碎空气的惨叫声,伴随着这经久不衰的、能量恒定的惨叫的是她略微下蹲的姿势和像是静电时飘浮起来的头发。

说实话我也感到惊讶,她竟然能在不借助外力和任何带有魔法的工具的帮助下就能看见我。我打断了她的叫喊,我说我是苏赫嘎拉。这个名字就像是我和她提前设定好的暗号似的被她接收到了,接着她把那双布满葡萄紫色淤青的手慢慢地从那张同样布满就像是胎记似的淤青的脸上拿下来,然后十指交叉放在胸口的位置。她满脸忧伤,脸上的皮肤飘着一层氤氲的、灰蒙蒙的雾气,像是那些信仰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女人在陌生人面前必须裹住面部的头纱。只是此时此刻这份被肢体暴力所牵扯出来的忧伤在逐渐地变为有关于我青蛙脑袋的震惊。

“真的是你吗,苏赫嘎拉?你为什么变成这副样子了?你是戴着顶头套吗还是你去哪个鬼地方化了这样的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情逸致搞这些消耗元气的玩意?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不该喜欢上你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伙子,这都是些命中注定的罪过啊!”

“别胡说八道了,我已经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已经死翘翘了。我是被琴德木尼放火烧死的。我看见她了,在一片白茫茫的、广袤无垠的地方,她跟我絮叨了些没有营养的蠢话,紧接着我醒了过来,我原本以为那只是梦罢了,只是我的那些总是喜欢打破常规的脑细胞对我的睡眠所搞的恶作剧,但是我醒来就发现我浑身上下都在着火,那有一丈高的火苗将我的肉体像是炉子里的木柴似的烧成了炭灰,那一刻我甚至觉得自己正在进化成伏尔坎,但结果并不是这样。

结果就是我死了。我失去了我那注定遗臭万年的身体,失去了用那身体去享受荣华富贵的资格。等我再次醒来后,我就变成了这副鬼样子,一个长着青蛙脑袋、命途多舛的妖怪。我以前曾觉得我即便是注定要受到惩罚的话,怎么着也应该是阿特拉斯那样的惩罚而不是变得这般相貌丑陋,如同是从地狱连接凡间的通道缝隙里爬出来专门来投胎的怪物。”

“真是他妈的见了鬼了,为什么我这像玻璃似的脆弱不堪的身体非要经历这些丧心病狂的事情,为什么?在你来之前,琴德木尼那个早该下地狱的贱婊子又他妈的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一定会弄死我的,不管用什么方式,她说她一定会让我去地狱里给阎王爷当妓女去。

我是不在乎她要我下地狱要我当妓女这些诅咒人的话的,但是她说的要我死这件事听起来却是千真万确的,她好像真得狠下心要置我于死地了,苏赫嘎拉。虽然我们不知道她会怎么弄死我,但既然你说你已经见到过她了,那说明她可能还活着,是吧,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

我和苏迪雅一同坐在她家客厅的地上,蜷曲着没有疲劳感和痛感的、像是假肢的双腿,我们坐了只有五六分钟的样子,然后她像是从盒子里蹦出来的弹簧小丑似的猛然跳了起来,跟我说我们该逃跑了,不管是她丈夫还是琴德木尼,对于我们卑微的生命安全来说都已经构成了不可磨灭、足以毁尸灭迹的威胁。她说这话的时候那惊恐万分的眼白在逐渐地把中间的瞳孔给淹没,她的整个身体被罩在油腻的空气中不能动弹,但马上她拔腿就跑出家门,任何行李和食物都没有带上。我紧跟其后跑出门外。

但当我这塞满不确定性的青蛙脑袋来到街道上后,却看到苏迪雅只是木讷地站在那里盯着前面的某团不停旋转着做分子运动的泡影,等我眯眼细看后我才清晰地看到那团泡影的真实面目是琴德木尼。值得庆幸的是,苏迪雅能够看到那个她认为其是贱婊子的魂魄正如她能看到我这畸变的鬼样子一样,并且她泰然自若地保持着胆小人类在极度恐惧时主动静止的良好习惯,就好像是那霸权主义的静止非要附在她身上而且她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似的。我朝苏迪雅喊了一声,她没有回应,我迈开腿(如果这双没有知觉、没有神经细胞的行走工具还有资格被叫做腿的话)朝她跑过去,迎面而来的、洋溢着剥削意图的风从脸颊两侧划过,为我体内由来已久的麻木注入了更多使其膨胀和泛滥的动力。我的麻木,我深邃的、随时爆炸的麻木,是建立在所有可预见的生活可能性的基础上的,是从地表缝隙里迸射出来的手足无措。我带着这些寄生在我体内的麻木四处移动,就好像它们是我亲爱的孩子。所以当我能够感受到那风在我脸上运动的时候,我突然出现了一种想要保护它们的父爱倾向。但这并没有维系太久。

我跑到苏迪雅身后时,她刚好蹲了下来。现在我也能在视线范围内清晰地把琴德木尼没有遗漏地打量清楚了。那个女人,确切地说是那个和我属于同样物种的、没有容器似的实际肉体可以寄存的雌性的魂魄,看起来就像是一堆柯巴脂堆积而成的,裸露的皮肤显得透亮而有光泽,甚至能看到她体内崎岖排列的肋骨和充当摆设作用的内脏。很奇怪的是,她的脑袋并没有变异成那种奇形怪状的动物脑袋,她依然是一个完整的、没有缺斤少两的人类脑袋,尽管我已经跟上午死之前的模样千差万别,但是她仍然能毫不怀疑地把我认出来,就好像我和她之间存在着我们从来不知道的、科学仪器也检测不出来的血缘联系,这种潜在的血缘联系使得她能够在任何特殊情况下都能感知到我的存在,而且这种单向的感知是不以我必须变成她认知领域内的物种为前提的。很显然,她站在那里并非是抱着侥幸心理来试探苏迪雅的,她的出现就是为了复仇,如果先前苏迪雅告诉我的是真的话。苏迪雅也一定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她已经像是个卑贱的奴婢和丫鬟似的跪在了地上,她求琴德木尼放过她。

她是这么说的:

“我最最最亲爱的琴德木尼,我伟大的、完全有资格载入影史的大明星,你知道我那时候不是有意要那样做的,我是受到了冯百川各个方面的胁迫,他说我不告诉他的话他首先就会先把我给脱光了,然后我的家人的生命安全将受到威胁,我的生活我的事业也都将随之遭遇预谋之内的滑铁卢。我是被逼无奈的才那样做的,我最亲爱的,真正的凶手是冯百川那个杀千刀的蠢驴那个应该千刀万剐的王八蛋而不是我啊!”苏迪雅继续用她那已经变得像是电锯般地嘶哑的嗓音哀求着对面那个对此冷漠无情、听而不闻的生物,从苏迪雅身旁路过的人都在无一例外地、凭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恻隐之心地在观赏着她哭天抢地的表演然而却对她都没有表现出任何符合常理的关照。那些路人们看不到我也看不到琴德木尼,他们那逐渐皴裂的视网膜上只能显示出那个跪倒在地的女子,不久后,他们便提着手上装满瓜果蔬菜的购物袋离开了。他们那尚未被脂肪淹没的理智告诉他们,这个跪倒在地上朝着某个方向哀嚎的女人是个精神病人,是个已经陷入虚无主义和生死伪命题的疯子,他们所能做出的、用拉普拉斯决定论所能解释得通的最佳决策就是保持着现代社会所共勉的袖手旁观。于是他们全都离开了,现场仍然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按照科学主义的观点来看,理论上应该只有苏迪雅一个人),我试图把苏迪雅从地上拉起来,然而她就像是被地球的磁场所狠狠吸住似的牢固地贴在地面上,我再三尝试,最终也不过都是一个死去的雄性生物在做着效果微弱的无用功。

“别管她了!帅哥!”琴德木尼朝我喊道,那尖酸刻薄的声音如同风滚草在地上朝我这边滚来,“我会让她安然死去的,就像你一样!”

“是你把我杀了是吗?”我大声问她。

“你是被大火烧死的,要你命的是你身上的火,不要把责任推卸到我身上!”她停顿了几秒钟,接着又喊道,“你们这些诞生在人间完全就是滥竽充数的、卑鄙无耻的罪犯!你知道吗,苏迪雅小姐,我早就背着你和你男人偷欢过了,他那传统风格的床上功夫真不是盖的!我可真是羡慕你!”

“我不在乎,亲爱的,求求你放过我吧!”苏迪雅仍不放弃地继续哀求她。

“他的这种前后不一的形象在世俗意义上来讲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孬种,你以为他的每个细胞每个器官每个毛孔都在歇斯底里地爱着你,都在为你分泌着爱情的黏液,可是事实却是他爱的人是我,他说他可以为了我而跟你这个间接犯下强奸罪的恶魔离婚,虽然我知道这不过是他们这种用睾丸来思考的雄性动物们在面对具有新鲜感的女人时从嘴里滑出来的、无凭无据的鬼话,但是我还是宁愿相信他是基于真心诚意而说的,毕竟我还能相信什么呢,我宁可相信他因为我当时貌似只能通过跟他上床来报复你了。

"苏迪雅小姐,我知道你不在乎,我想你这种贱人也不会多么在乎这种束缚你的、囚牢似的婚姻,但是我在乎我生而为人的、稀有无比的贞洁,我在乎我那被包含着尔虞吾诈和阶级森严的职场潜规则所杀害的生命。我已经死了,死在你们这些王八蛋的手上,我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可以再度失去了,知道吗?你不必舔着脸跪在那里像是个忠诚的、贱兮兮的哈巴狗似的恳求我,你这样是不是太强人所难了点,你这是在明目张胆地道德绑架我啊,我甚至都还没有朝你那边移动半步呢!”

“你会杀了我的,我知道,所以我求你不要杀我!”苏迪雅此刻的模样变得像是个穷苦潦倒的乞丐,甚至连乞丐也不如,她双手合十哭求着对面那个像是一团雾气的影子,像是个意志坚定的宗教信仰者似的在求神拜佛,妄图某个万能的神灵能够无私地赐予她重新做人、洗刷罪孽的机会。

她继续忘乎所以地、声音哆嗦地几乎是凭着肢体和声音的机械记忆哀求着。突然,琴德木尼真得变成了一团乳白色的雾气冲了过来,她像是个裹住许多马铃薯的白色塑料袋似的把苏迪雅包裹住,不停旋转、流动的雾气就像是从苏迪雅身上蒸发出来的灵魂,而苏迪雅也在这跨越维度的侵袭中逐渐地被同化成同一种物质(我只是这么武断地猜测一番而已,我预感苏迪雅并没有死),我看到她慢慢地变成了石油和液态橡胶那样的液体,伴随着从她身体某个部位发射出来的、渐渐衰弱的叫喊声,她最终在从那团犯下杀人罪的雾气中彻底消失了。我手忙脚乱地朝那团雾气挥舞着,但那雾气只是被我搅乱得四处飘散而没有释放出它内部的真实面目来。

我在想,如果这团由琴德木尼(自愿或被迫)幻化而成的雾气不只吞没了苏迪雅这一个人,也就是说在她来找苏迪雅寻仇以前她就已经在本质上变成了嗜血的、吃人的恶魔,那么按照忒修斯之船的那个悖论来讲,她就可能已经不是琴德木尼本人了,那么我是否已经痛恨琴德木尼这个名字本来所依附的主体呢,还是仅仅应该痛恨那团具有十足挑衅性的、让人浑身不痛快的雾气本身呢,这值得我思考,但是又不能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

那团雾气在被我挥散之后便又重新聚集到一起,就像是雾气本身具备人类特有的主观能动性似的。它没有打算吞没我,而是朝着它来时的方向飞散而去。我紧跟在它后面跑着,但是那速度就像是从超音速飞机上剥离下来的一部分似的让我望尘莫及。在这个违背科学常理、景象朦胧且像是由物自体构建而成的世界里,我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了某种泯灭人性式的悖论,而我这个彰显出抽象主义又像是波普艺术作品的悖论却在不受控制地、不由自主地往前飞奔,不知道确切的目的地也不知道飞奔的根本性的动机,到底是为了实施可能行之有效的救援,还是为了实现二次为人的价值,我解释不清楚。

我路过的那些或是叼着烟或是颦眉蹙额地坐在路边的生灵们看不到我健步如飞的姿态,可是我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早已社会化的举动,甚至我能够看到他们用来含住烟嘴的牙床上所残留下来的夜的残骸,那里洋溢着昨夜春梦幸福的味道,那里同时也是布满细菌的情欲的废墟。我跑过他们,继续漫无目的而又矢志不渝地往前飞奔,我貌似看到了那团杀人不见血的、罪不可赦的雾气,那个从不羞赧也不苟言笑的女人,但当我开始怀疑我是否真的看到了她时,那团雾气紧接着就不留情面地从我视网膜上消失了。

那火辣辣的太阳一如既往地往地面上播种着绝望的、滚烫的光,那些光被地表的房屋、车辆和各式各样的鞋子切割成了大小迥异的碎片,这些碎片想要包裹住我的脚然后却扑了个空,它们无法触摸到我的存在正如我也无法临幸它们的温暖,它们像是太阳的绒毛似的在对流层中忘乎所以地轻微摇曳着,娇羞却又热情,美丽却又暗含杀机。

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面孔,他坐在一家五金店门外的长椅上,全身都浸泡在法桐树包含着母爱的阴影里,像是个在羊水里旋转着的、娇弱的胚胎。我静悄悄地朝他走过去,在不清楚他能否看到我的情况下,我内心依旧怀揣着昨晚那种被殴打差点致残的惶恐,那是一种本能性的、对生命脆弱而又无法篡改的无奈。这种令人咬牙切齿的无奈一直黏在我的脚底,使我在像是个步步逼近猎物的猎人似的朝他靠近的过程显得艰难且迟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头野兽的名字是叫给古乐。

我像是那百眼巨人阿尔戈斯似的没有死角、没有遗漏地打量着他的后背,那是一张像是草席似的宽阔而平坦的后背,宽阔得甚至能够为地球上所有的昆虫提供群居的巢穴。我心想,原来就是这副骇人的脊背所驱动的双臂把我给差点揍死,如果他所具备的力量与所有猛兽相比都具有压倒性的、令他(它)们无力回天的优势的话,那么我像是只懦弱的、只求明哲保身的潮虫似的卑躬屈膝在他身下也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了。

我在他身后走动了许久,但是他好像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存在,于是我又不妨大胆了些许,我直接绕过休息椅走到他面前的空地上徘徊,可他仍然纹丝不动地低头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根纤细的、外观看起来比较高级的香烟,手上拿着只有光亮而没有声音的手机。我又朝他走了两步,并刻意跺脚以此来检验他是否是在装模作样,他貌似是听到了这种有威胁性的声音并警惕地抬起脑袋来朝我的方向看过来,但是最终又把他那个榆木脑袋低了回去,事实证明他确实无法看到我的存在而只能听到我制造的噪音。

不知从何继承来的诡计之神的基因此时突然在我肺泡里发作,洛基的捣蛋与捉弄万物生灵的欲望此刻也从我的呼吸道里泄露出来。我知道我该对这头野兽做些什么,但是却没有十足的把握,这种该死的忐忑和进退维谷的踌躇主要是针对我无法确定他能否触碰到我,如果他能碰到我的话,那么我的下场可能和昨晚躺在地上时一样糟糕。

众所周知或者仅我所知,城市的本质是地球的胃,而那些降临到城市里的雨水则是地球的胃液,在工业化或者数字化的、遍地都是经济陷阱和犯罪的现代城市里,人们曾经或正在以千奇百怪的方式失去生命,可是这其中不包括碰见以假乱真的鬼魂后被火活生生地烧死,也不包括在“投胎”转世成青蛙之后再度被活人给殴打致死的情况,所以现在我来尝试后面这种新型的、带有歧义的死法。

我带着某种难言之隐似的负面情绪朝他靠近,他仍然没有发现我,也没有感知到他面前若隐若现的某些东西,在对于他的无知确认无误后,我凑到他的耳边,大声地喊了一声,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把他给吓得浑身哆嗦,他的脑袋甚至像是个被敲击的铜钟似的震动个不停,这可把我给乐坏了。只见他手足无措地扒拉着休息椅的扶手和靠背,屁股带动身体滑到椅子的一端,表情惊恐且迷惑不解地环顾四周,想要把这个捉弄他却躲起来的罪魁祸首给抓出来。

“是谁?!”他大喊道,“滚出来!”

结果当然是没人回答他喽。接着,我又踮着脚尖绕道椅子后面,面朝他那散发着一股啫喱水气味的、油腻的头发,那气味呛的我差点让我咳嗽出来。在我的整条右臂和手掌铆足劲之后,我像是个专业铅球运动员似的把手臂弯曲,转动身体,然后朝着他的后脑勺猛得就是一击,这次击打非但让那个浑蛋疼得嗷嗷直叫,甚至我的手掌都因为那巨大的反作用力给震得麻痹了。

我走到远处蹲在地上,一边抚摸着就要残废的手掌一边观赏着那个浑球逐渐变得疯癫起来:他像是个被惹恼后无视规则的拳击手似的朝着面前的空气挥舞,在胳膊伸直的瞬间又重新收回来继续挥舞,他歇斯底里地、不顾颜面地在五金店门口嚎叫着,路过的人们都以认定他已经疯了的猎奇眼神驻足打量着他,或是打量着这个貌似不属于地球的外星物种。

这么看来,我的目的已经基本达成了,然而就在这个瞬间,一种像是被狂犬病毒所侵蚀的、狭隘的无力感让我瘫痪在地上,看到那些像是被吸附在地上的围观群众,我感觉我的脑袋正在人际关系的冥河中漂流,像是个空洞的、随时准备爆炸的气球。等休息片刻后,我又重新站起来,撇开这群沉迷于免费的街头表演的乌合之众,朝那团雾气飞去的方向跑去。

气温渐渐地低了下去,那原本残暴的太阳被东南风推到了靠近西边的天空,它微微泛红,娇羞而腼腆地乜斜着地面上的生老病死。漫无边际的苍穹上出现了几只鹰鸮和白腹鹞,它们像是陨落的流星般安静地乘着空气对流滑翔,没有发出任何叫声也没有任何异样。现在我已经来到了另一片草原上,直觉告诉我这里仍然是我所熟知的郭勒木德草原,只不过是在与达兰扎德嘎德相对的另一端。在遥远而触不可及的西边的群山之上,熊熊燃烧的黄昏已经烧着了半边天空,而且那火势还在不可阻挡地朝着更广阔的地方蔓延。

无论是在远处还是在我附近,空气中始终弥漫着金露梅、芍药花的气味以及掺杂其中的牲畜粪便的臭味和泥土的腥味,而且非常得干燥,干燥得就如同所有原来的水汽都被某个巨大的除湿器给吸干了,置身其中,我能感受到我的皮肤、我的眼睛和嗓子正在以均匀且缓慢的速度失去水分并变得褶皱。如此空旷的草原上,只有在看起来距我两三公里远的西北方向上有个村落,那个渺小的村落在清澈的空气中就像是上帝吐到草原上的一口痰,让我难以避免地感受到恶心。

我动身往那个村落走去,但我不确定她们是否在那里,如果不在那里,那我估计会错失挽救苏迪雅的最佳时间。琴德木尼可能这会已经把苏迪雅给吃掉了,就像她平时吃刺身和猪肉那样把她的肉给嚼碎后咽到肚子里去,或许苏迪雅在被她塞进那团白雾里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我不敢这样想,如果苏迪雅死了,那么我这突如其来的暴毙就变得毫无意义了,那我就是倒了百辈子血霉碰上了苏迪雅这号浑身晦气的人物,我即便之后能去天堂也不得安生,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了,毕竟谁能允许自己死于一场跟自己毫无关系的灾祸呢。

当带着对苏迪雅生死不明的担忧继续行进时,那种稀奇古怪的绝望感就像是弹簧似的夹在我的关节中间,仿佛随时都会把我的身体弄个散架。此时我真想为自己注射一点葡萄糖,因为在这种时刻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注射葡萄糖才能给人带来甜蜜的希望。如果不行,那么我也愿意用我两条没有知觉也没有作用的胳膊拿去给上帝做抵押,我只需他能给我点渺茫的希望让我能坚定不移地、没有踌躇地朝那个村庄走去。

等我走到村子边缘的第一栋房屋的时候,天仍然没有黯淡下去,仍然像是芬香扑鼻的橘子皮似的替我挡住来自上层天堂的召唤信号。意料之内的是,我丝毫感觉不到疲惫,但是内心却不想继续往前走了,我想这种发生在肉体与思想上的、函矢相攻的矛盾感恰巧证明了我所投胎的这个动物世界的特殊性,也就是说我只从人间带来来精神上的感觉而没带来生理感觉,我为此感到遗憾,因为这也准确地说明了我将再也不能从爱情中感受到生理性的高潮了。我的手扶在墙壁上,那种被我所感受到的沉重感似乎就要把墙壁给推倒了,我的手就好像是一辆失控的、发狂的推土机,在出现这种错觉之后,我马上把手收了回来。

我还不能停下,我还必须要往前走,苏迪雅可能就在这个村子的某个偏僻角落里,可能正在被琴德木尼那个婊子折磨着、蹂躏着,遭遇着跟被给古乐那个浑蛋殴打如出一辙的痛苦。当我走在村子的土路上的时候,道路两侧的房屋已经陆陆续续亮起了灯,透过窗户,我看见房子里面的村民们或是在炒菜或是已经在吃饭,也有几栋房屋仍然没有开灯,黑魆魆的窗户就像是房子的瞳孔似的盯着我从它们面前走过,使我产生了一种事与愿违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心虚感。

我急忙忙地在第一个路口拐弯,朝村子北边走去。路上有几只又瘦又丑的狗在朝彼此狂吠,它们看不到我,但却貌似能够察觉到某些像是它们所感知到的地震似的那样的异常,因为它们突然朝我这边看过来,每只狗的两眼都充满了正义的警惕性,那些审判的眼神就像是钉子似的把我钉在硌脚的路面上,它们因有了共同的“敌人”而突然团结起来,尽管它们不知道敌人身在何方,但是仍然一起发出令人不寒而栗且几乎就要把鼓膜震碎的吼叫声。

我佯装若无其事地从它们的吼叫声中间穿过,然后就迎上了一股扑面而来的、浓烈得就像氨水刺鼻味的臭气,这气味溯本求源的话就是跟猪圈里的气味是一样的,它从我的正前方的某个旮旯里飘过来,像是那慷慨豁达的、滋补田野的甘霖似的全部淋到我身上,让我这个青蛙脑袋的所有毛孔都像是发现美食似的对着它狼吞虎咽。我竭力克制住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想要使劲呕吐的冲动,艰难而不遗余力地往前走着,终于在一处长满浓密的看麦娘和阿拉伯婆婆纳的路口看到了那挥发出黑色浓雾的猪圈。

我只能从它篱笆外面经过,因为往右拐的话我将重新回到被红色霞光染得像是燃烧起来的郭勒木德草原,于是我带上一种在当今社会里已弥足珍贵的冒险精神,试图以最快的速度冲过这片区域。但是在我准备拔腿疾跑的时候,那些黑色烟雾慢慢地蔫了下去,像是要为我的冲刺腾出充足的地理空间,不过我知道事情没有我设想的这么简单。我放弃了从这里逃掉的念头,而是把冒险精神作用的对象从道路转移到猪圈里去。我走进去,发现院子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头猪,只有立在墙角的几个锄头、耙子和沾满锈迹的铁锨,以及院子另一角堆满的几麻袋像是猪饲料的东西。院子里跟外面一样长满了看麦娘之类的野草,看样子这里的主人已经很久没有把心思放在卫生上了,若不然这里的气味也不会把人给推来推去的受折磨。

接着,我那不知道藏匿在脑袋何处的耳朵听到了从猪圈里面传来的几只猪哼哧哼哧的叫声,这种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叫声就像是对我的召唤,示意让我快点进去好让它们那些长满肥肉的小精灵们把某些秘密告诉我。于是我就沿着这来自肉食猪们有意为之的传唤走了进去,那低沉的、像是个恶作剧似的哼哧声仍然在里面的某个地方发酵,伴随着弥漫在空气中的臭烘烘的气味,它召唤着我,而我也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地方走去。而在朝那声音走去的过程红,我发现自己的视野正在缓缓下沉,等我低头察看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没了半条腿了!

我的膝盖此时就像是漂浮在沼泽上似的在地面上晃动着,而且在与地面的接触面附近上它正在毫无理由地融化。在这种情形下,我却仍然能行走,我像是有强迫症似的强逼自己在顾忌这种灾难之前必须要走到那个朝我召唤的声音跟前。而我最终也的确走到了那里。

我走到那里的时候,我的两条腿已经完全消失了,我就像是被日耳曼人活埋的叛徒似的只剩下一副长着青蛙脑袋的上本身还在地面上。我双手扒住猪圈小隔间低矮的水泥外壁,然后竭力地伸长脖子往里看去——这个场面在旁观者看来一定是极其滑稽的,我想,而且充满了反人道主义式的道德绑架的直接嫌疑。我看到,我看到了一个赤裸着身体的女人侧躺在那里,周围有三头花猪围着她,她撅起的屁股朝向我,屁股上沾满了湿漉漉的污泥。没错,我告诉自己,这是苏迪雅,这是苏迪雅!没错的,就是她!她为什么在这里,琴德木尼那个婊子去哪里了?!我不知道,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了!慢慢地,我甚至已经看不到完整的她了,我的身体部位越来越少,我只能看到她那被蓬乱的头发所遮住的脑袋了,而几十秒过后,我就已经完全躺在地上了。我看到自己周围的泥土全都变得湿淋淋的而且颜色都变成了深褐色,慢慢地,我的脑袋离那深褐色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最后,我的整个身体都融化成了一滩水,渗进了那干巴巴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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