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镜
父亲的家在塬上的陈庄,母亲的家在塬下的曹村。从陈庄到曹村有6里多的路程,途中要经过一条小河,河水不知道已经干涸了多少年了,河上仍架着一座独木桥。
第一次见到父亲那年,母亲还不到20岁。母亲后来说,她当时没有看上父亲,嫌父亲个子小,还嫌父亲老实。可大姨非要让母亲嫁给父亲。大姨是很厉害的,连外婆也害怕她。前年我回了一趟老家,见到了大姨。大姨拄着拐杖,走路颤巍巍的,一开始她并没有把我认出来,过了老半天才说:“下一次你回来,也许就见不到我了。”大姨说得很轻松,我的鼻子里一阵阵酸,心里很难过。
父亲曾经对我说,他这一辈子最引以为豪的事就是娶到了母亲。有一次父亲问村里人:“我媳妇漂亮不?”那时我的年龄小,母亲年轻的时候没有照过相,我对母亲年轻时的模样没有一点儿记忆。我想,在父亲的眼里,母亲是很好看的女人。
说起来很惭愧,这么多年来,我几乎没有给家里钱。为了买房子,还向父亲借了两万元。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娃,你的钱妈不要,家里有你大呢!”其实,父亲才是母亲今生今世的依靠啊!
在我们乡下那个地方,老百姓管庄稼人叫 “下苦的”。父亲母亲和千百年来的中国农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地里辛劳了一天的父亲母亲,到了晚上回到家里,总算可以喘一口气了。母亲高兴的时候最喜欢唱的戏是眉户《梁秋燕》,父亲也乐呵呵地跟着唱,我们兄弟们在旁边仔细地听。意思尽管听不太懂,可还是不时地哈哈大笑。在那个物质和精神都很困乏的年代,父亲和母亲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快乐。至今,我还是很怀念那些日子的。
我家门前有一片空地,母亲栽在十几棵桐树。每当下雨时,母亲就把街道上漫流的雨水引到树坑里。几年后,这些树就长得有碗口粗了。分家的时候,二叔请姑父做证人,说要分给他一半。那是一个下着蒙蒙细雨的深夜,二叔和父亲提着马灯领着姑父到门前看那些树。父亲碍于兄弟情面就答应了。可母亲怎么也不愿意,她对父亲说:“娃们长大了娶媳妇时,要用这些树做箱子和立柜呢!”事实上,许多年后,我结婚的事,没有告诉母亲。听母亲说,这些树后来卖了给弟弟交了学费。现在,女儿都快9岁了,母亲也只是在相片上见过。母亲看了我和女儿的相片,高兴得合不拢嘴,说:“头发这么长,长得真像你,一看就是我的亲孙女儿!”
1976年7月的一天,外爷去世了。母亲那年刚刚30岁,比我现在的年龄还要小,就成了没有爹的人。外爷是20多岁的时候,带着3个兄弟从河南来到陕西的。后来,和外婆结了婚,先后生了4个儿子和6个女儿,母亲在女儿里排行为4。外爷一辈子总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在忙碌着。对于外爷的离去,母亲好几天都默默无言,我知道她的心里在流血。有一天黄昏,母亲和父亲在为外爷做花圈,附近的一个村子放电影,我想去看,很胆怯地告诉母亲。我没有想到的是,母亲没有一点责怪我的意思,轻轻地说:“去吧,早点回来。”直到今天,我还在为自己当时的行为后悔:母亲心情是很悲痛的,我怎么还提出那样不合理的要求呢?我也为自己感到幸运,我都是近40 岁的人了,父亲母亲还在,尽管他们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母亲还没有嫁给父亲的时候,爷爷就不在了。奶奶一个人把3个姑姑、父亲和二叔含辛茹苦养活大,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年景不好的时候,奶奶还领着姑姑和父亲讨饭。到了晚上,奶奶常把爷爷的照片拿出来一个人看,她有太多的难心话要对爷爷说。这些事情是许多年后父亲告诉我的。父亲一想起这些事情,就一遍一遍地说:“养恩难忘啊,养恩难忘!”
农民的生活是很艰辛的。关中人把收麦子叫“龙口夺食”。6月初的艳阳高照,天气热得像蒸笼,人身上的汗水不停地流。母亲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有时晚上12点还在麦地里劳作。母亲说:“一年辛辛苦苦的,不赶紧把麦子弄到场里,如果落在地里,怪可惜的!”一次,母亲拉着一架子车麦子在下一个很陡的长坡时,因为车子跑得太快,被压在了车子底下。母亲忍着疼痛、咬着牙齿,硬是站了起来。看到母亲很痛苦不堪的样子,很少流泪的父亲忍不住泪流满面。第二天,父亲在碾场的时候,也许是由于太困的原因,把脚给撞伤了。母亲埋怨父亲:“看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对于父亲的伤,母亲很心疼。这样的感觉,是我在结婚后才体会出来的。父亲说:“庄稼人,这点伤,算啥?”
在中国的农村,牛自古以来与农民相依为命。父亲也养了一头黄牛,十几年了。父亲要是一天不看见他心爱的牛,就觉得失去了什么似的。母亲常常对父亲说:“牛是下苦的,给牛吃好些。”可是有一年,陕西下了一个多月的连阴雨,我家的一间房子塌了,需要维修,又没有钱。晚上,父亲一直闷闷不乐,母亲知道父亲有心事。在母亲的再三催问下,父亲才慢吞吞地说:“实在没有办法,就把牛卖了吧。”要卖掉一家人的命根子,母亲是舍不得的,母亲也知道卖牛父亲的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可除此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买牛的人来牵牛的那天,父亲一口也没有吃,倒是早上起来地早早的,把牛喂得饱饱的,好像是在和交往多年的老友告别。牛被牵走的时候,我看见牛的眼睛里含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母亲也伤心地哭了。我悄悄地在被窝里哭了。我想,从此,父亲就成了一头牛了。
如今,母亲嫁给父亲40多年了,我们兄妹也早已长大成人,各立门户,过起了各自的小日子。在家乡陪着父亲的是当时没有看上父亲的母亲,还有那座奶奶住过的旧房子。
(2008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