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梦到天涯,人在天涯梦到家

月无神的眸子里闪动着一些细碎的东西,似乎有点兴奋。我从来不知道盲人的眼睛也可以如此有神。她淡淡的轻柔的声音使我心中澈然一清。她平静中带羞涩地讲谈她在这山水之间的少女生活,柔如水静如月美如花的脸上不时溢动着矜持的笑容。而我,一个罪恶的傻乎乎的臭男子,此时茫然的坐着倾听,对他的神圣一丝不敢侵犯,似乎连同她说话都是亵渎。

月是个盲女,大概造物嫉妒她的美貌,所以让她瞎着看不见这世界万物。那种美几乎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美,柔软缥缈地让我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她给人的感觉很另类,清静如泉水柔弱如山风,需要平心静气地感受,可以呼唤但不允许贴近占有。

而她的话让我掉进了深深的记忆漩涡,毫无挣扎的意识。一些近乎荒诞的景象袭入我每一个毛孔,渗透到每一根神经里,我方佛身处地震时的山巅上,晕晕乎乎。

那年我二十一岁。


我没有足够的能力和耐力定格自己的思想和行为,第一次恋爱失败后,开始不停地喝酒。人在痛苦时要么折磨自己要么折磨别人,我的罪恶之处在于不但自残还残人。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还是喝了酒,但并没醉。我盯准一个做家庭教师的女孩子,那晚她给学生上完课,一个人回家。

那条路幽静得有些温柔,除了花草树木就是月亮。在一片草地边上,我赶上她,她惊恐地转过头说干什么。我口里很清楚地迸出两个字:强奸。她很害怕,把包往我脸上一甩,转身就跑。可是——

我还是把她拖到了草地上,她在挣扎,却并不嚎叫,可是她的挣扎跟我那时的笑一样,无力而苍白。她最后并不反抗了,一动也不动,眼睛望着天空,仿佛被打了麻药似的。我突然害怕起来,因为月光下的她牙齿咬得格格只响。我知道我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也让这个世界产生了一个最恨我的人。那时微风徐来,一朵云丝遮住了月光,仿佛月亮也不忍看这世界的变态,伸手拉过云来遮上自己的眼睛。

她不哭不叫,但也不走。似乎比我平静许多。她拉拉衣服说有火吗?我把打火机递给她,她打着了靠近我的脸看了半天。然后扔掉打火机说,我会找到你的。狂暴我不害怕,大不了我更加狂暴。但这平静反让我颤栗。我这张脸,她永远记住了,恐怕在阴间她都记得。

我突然后悔极了,虽然我一直标榜我永远不会后悔。我当时就想死了,就在因后悔加悲痛而哭的时候,她竟然停下身走了回来。 她坐在我身边,听着我流泪,大概她的心里也在流泪。

过了好久,她踢了我一脚说,你还有理由哭啊!?

她叫然,是我今生见过最善良最好的女子,她那时竟然帮我擦泪 ,而我是最对不起她的人。

那年,我还是二十一岁。


我竟然和我强奸的女子相爱了,世界有时候很不可思议。我们都承认那爱情是真挚的真诚的。但我们谁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那个罪恶的夜晚。她安慰我说那次是她自愿的,我们是相互自愿的。可我们彼此的眼神都忍受不了那残忍。

我相信世界上最悲痛的爱不是别离两地的爱,而是近在咫尺真心相爱却克服不了心灵煎熬的爱。然终于忍受不了,自杀了。我的然,她临走时说,你要好好活着。

然的痛苦或许解脱了,而我心里的痛,不能用眼泪表示,就算一万把刀同时插在心口的痛,也不过如此吧。

那年,我二十二。


在大理绿绿的茶田里,我想念着然,手指捻弄着茶花脆弱的思想。微微的茶香冲着鼻孔,我仿佛坐在云端。

然!我看见了然,她怎么背着一个小茶篓,在茶花丛中唱歌,她竟然会唱云南的山歌!我已经有些眩晕,拼命从茶丛中穿了过去,我又作恶了,我把动人的茶树碰伤了许多。当我冲到然得面前时,已被茶树刮的衣衫破烂,满脸满身都是血痕。然惊愕的看着我,我扑上去抱住她,高兴极了,我说,然你想我了,你回来了对不对。

然通红的小脸上挂满羞涩,她推了推我,我不放,口里直叫她的名字,然,然,然。

她浅浅地一笑,那笑,我想了多少个日夜啊。然后又是轻轻地挣扎,我想我吓到了她,就放开了她。她竟然带着伤药纱布,她轻轻地拭净我脸上胳膊上腿上的血,轻轻地抹上药。我一动不动的坐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脸,生怕她突然消逝。

她终于说话了,竟然是云南当地的话,土土的民族语言。但我听懂了,她在问我是谁。

我紧张极了,又抱住她,我说然你开始恨我了吗,你为什么不认我了?她说她不认识我,但我不信,我确定她就是然,她一定生我气不认我了。于是她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终于浓明白了,她真的不是然,但她为什么那么像然呢?!尤其是那浅浅地笑,让我不肯承认她不是然。而且,那脾气,那性格,简直就是然嘛。

但她不是然,然说了,她就算到了阴间都会认识我的。我的然呢,她到底在哪里?

但她并不嫌我烦,她领着我上山采茶,教我唱山歌,给我讲茶的性格,我第一次听说茶其实就是一顶凉风习习的草棚下一张朴拙的木凳上的安详,一种灵魂的沐浴。还带我去澜沧江畔看飞浪激流,她指着浪下的坚石说人心应该像它一样平静,风浪再多再大也得平静。

于是,我把她真的当成了然;她,似乎也把我当成了她的茶,温柔地沐浴。

她,叫雅茉儿。

那年,我二十三。


月还继续说着,有时候停下来,沉默好一会儿。她一直以为我是个哑巴。我从没说过一句话,从遇到她到现在。她和婆婆是在河边救了我,不然我早死了,永远不会说话。她不是汉族,但我也不知道是哪个民族,也许,那名字太美了吧,美得我从未问过。

月和婆婆救了我之后,就让我住在他们家。她们都叫她月,她还有个姐姐叫蝉。月不喜欢我一直睡觉,她带我到河边,给我洗头发,梳头。我好长时间没理过发了,长得像个疯子。月看不见,但动作温柔娴熟得让我心跳,我好久没感觉到心跳了。当月说好了,我抬起头,看见满山翠绿,河水潺潺,水稻起伏,水牛四顾,一股清爽之气就袭上我身。

月经常带我到河边,坐在石头上,她说话我听,要么都沉默。然而,今天月的话有点多。

月说,村里有个哥哥对我说月亮很白很亮,它的形状像心一样,永远都是一个剖开的桃子形状,好看极了,我心里好向往好向往能看见月亮。

我说,他骗你的。

我总是那么罪恶,爱打破人家的梦。月吓了一跳,说你会说话呀。我沉默,好长时间不说话,我都有些生疏了,“月亮是圆的,但她有时圆,有时缺,有时像盘子有时像弓,永远都是变化着的。”说到这里我真想流泪。月说,是这样啊,那她很白很亮吗?

我说,她有时很白很亮,有时又红又暗。

月不再说话了。

良久,月叫我:阿农。我答应了,月却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我说,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

月静静地说,我知道你叫阿农就行了。我惨惨一笑说,我叫路人。

月的手突然抹上我的脸,好软好凉。她轻轻地抚摸我脸部的每寸肌肤,然后羞羞一笑说,我会记住的。

那年,我二十四。


我搬出了月的家。

我在村头的田野里搭了一间茅屋,以我独特的手艺,不,雅茉儿的手艺给善良的人们煮茶喝,也一次换点吃的。我经常去月的家,帮她干点活,帮她做饭。月做饭的样子很美,总是甘甜的笑着,侧耳细听菜煎熬的声音。我只是沉默寡言地在旁边守着这份美,并沉思一些过往。

月不常去我那里,但月的姐姐蝉常去。蝉跟月一样美,轻柔地美。蝉在那间茅屋里总是话很多,而我十天半月才和她说上一两句。但她乐此不疲,每天来帮我,然后说话,说很多有哲理的话。

我默默地听着,我知道她抵挡不了这份沉寂。

有一天天气凉凉的,但世间的一切都很精神,包括蝉在内。她靠近我的身边开始说话,她说了她所有的过往,包括她曾在闹市中在风尘中闯荡的事。

她在期待我说话。

她说她愿意留下来。我瞪着她的眼看了半天,蝉没有回避。她又说,我知道你的一些事情,我就喜欢此时的你和这份平静。

我“哦”了一声。

蝉非常兴奋,这是我第一次在这么短的时间就和她说话了,虽然只有一个字。

蝉说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她愿意留下来,永远。我摇摇头。蝉急问为什么。

我瞪着她缓缓地说,不可能,不可能,这只是你人生筵席上一个符号性的梦罢了,当不得真。

蝉说,我可以的,真的!

我们各自沉默了半晌,蝉的眼睛里充满了一股倔强的傲气。

我说,你想知道那个美丽的故事的真实面目吗?

蝉说,什么?

我缓缓地移过眼光,铺在她脸上说,你把你知道的给我重述一遍行吗。

“噢,那时,在云南大理的茶山上有一对恩爱情侣,女的美如茶花,纯如清风,男的英姿隽飒,体贴温柔。他们手牵手唱着山歌穿梭于纯美的茶花之间。有一天,他们上山采茶,脚下石头一滑,那女的就滚入了山涧,那男子痛失爱妻,一蹶不振,跳河自尽。

我苦苦一笑,摇头说,不是这样的——

那女子并没有死,她叫雅茉儿。她跟他到了闹市之中,开了一家茶肆,过清淡日子。后来,她便被城市的繁华拥裹,跟一个南方的生意人走了。

啊!?!蝉果然很惊讶,大眼睛里全是不可思议的惊奇。

我看着她发呆的样子苦苦一笑,转身出去,山涧响起一段歌声——

月亮出来照半坡照半坡

望见月亮想起我的阿哥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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