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青的花草性情，耀了一村人的眼。
指甲花，美人焦、串串红，坐锅花，太阳花，花开好的时候，像绿色的叶间，落满粉色的蝶，它们就要振翅飞了呀。人们走过时总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瞅一眼那花，说一句，这素青……
这些花引来了一群女人。她们看着花，做着生活，纳纳鞋垫，搓搓麻绳，嘴落个不闲，活也没少做，人更是乐呵。
七月天，孩子们放暑假，女人们都不急做饭。眼近黄昏，坐锅花开得圆张张。一朵朵像小喇叭，欢欢喜喜，鼓吹着，女人们该做饭了。她们手里的活计是结了尾，可脚却被香蒲的话勾着，迈不出。
“秋林，我把你这畜类，早早早清早去哪鬼混了？人去找你拿衬垫印，门豁两圆，建国一人睡床上。我说，看把你畜类屁股睡肿了。说着，揭被。我的妈呀，人建国，一条线没挂，睡在被里。屌立棱棱地横跨着。”香蒲嘴说着，手当当着。女人们一个个被她挑逗得忽灵灵，眼里蹦着笑容，等着就下文。
“哈哈，哈哈”，秋林笑得跌倒一团，“怎么，你没试试，独头蒜，厉害得呢！”
哈哈，哈哈，笑声像风一样走进了村子的青砖黄瓦。惊得一只毛茸茸的蜜蜂从金莲花椭圆形的球体上急急忙忙乱爬起来，钻进了紫色的牵牛花，那花朵似乎颤动了一下，随后来回摇摆起来。
素青家，平常光她一人。男人良效在煤矿下坑。儿子苏沫儿，县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到深圳实习，七月底归家。
寻常，女人们攒一疙瘩打乡谈，说散话，荤的素的一锅儿端。让人生动地感觉着，触摸着。不要小觑这些荤不荤素不素的话题，它的调配，会适时地让人的身体处于非常美妙的状态。今天，素青懒得做饭了。刚才女人们的笑声还在她耳边荡悠。她，想男人良效了。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晚风轻轻吹过，凉丝丝。捎带着几缕田野草木的清香，还有人家烙葱花饼的香气。这些香气越发的把素青的心，抓挠得痒痒。她折返身进了堂屋，操起了电话。
闹心的等待中，传来良效呐呐的声音：“有事吗？儿子提前回来了？”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吗，心里就只有你个儿子。
素青忽然鼻子发酸，“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回来吗。”
“一两天就回。矿上发电脑了。没什么事，我先挂了，等回家再说。”
“嗯。”素青说。
天，黑透了。亮起来的灯光把素青的影子拖得长长。屋子空空，院子空空，逼仄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填堵满了。素青走过去把院门开敞圆。此刻，她巴望着有个人来，让风送来那人身上的烟圈儿气息，哪怕是泥土粪土的气息，也会轻解一下她此刻的焦心和烦躁。然而，什么也没有。伸出的手抓到的只是了无且有的空气。屋子里的白墙比灯光还亮，孤独像山脉一样黑魆魆横在四周。
秋林这死鬼，哪儿去了。素青不由得骂了秋林一句，往常这时候，她可早吼她去跳舞了。
秋林和素青从小一起长大，又先后嫁到梨村。素青家位于村最西头，左边一并排挨的就是秋林家。素青能嫁给良效，就是秋林盼过来的。秋林，泼辣，人跟名一样，哗啦啦。而素青，就像那卷心菜，含蓄，内秀，招人喜爱。平常两家处得就像一屋人。一文一武，不相障碍。
梨村离城不足十里，一条细瘦的水泥路蜿蜒着从村中绕过。近两年，村里也耍超前流，不光上了健身器材，还修了一个小广场。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广场，不过是一块平整的水泥地，添补添补，挂了几盏吊灯。晚上，便成了村里男女老少休闲的地方。女人们跳舞，男人们闲聊，孩子们乱跑，有时还赶着时髦男女跳个双人舞。可不，热闹了。
那时，秋林把良效夸得像根梁，顶天立地。不过，良效人真不错，老实，平气，脾气更好，婚后从没伸手弹过素青一指头。他们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在村里也是令人羡慕的三口之家。良效刚结婚时还富有朝气，十几年的日子过下来，他竟是满身暮气。夫妻偶尔在一起时雄壮的时候少，对素青多半敷衍了事。好不容易遇个休息日，他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去找建国等同龄的一会会人喝酒买醉，令素青很担忧。素青很想说他几句，可话一涌到嘴边，又囫囵咽了回去——良效挣的是提脑袋的钱，她这做老婆的，理应让他宽心才是。
秋林可不一样。俩人在一起时，她常咬舌根：“你说，人一天累得半死。晚上，建国还缠着不放”，每说到这儿，秋林都会加一句，“烦死人了。”哦，素青马上想到了良效。有时她也会向良效示爱，良效却用迟疑、审视的眼神诓她，仿佛她分外了。多大了？这句话像箭镞一样穿过她的胸膛。
不过，素青还是不愿当别人的面揭自己男人的短。尽管说秋林不是外人。但后院的小鸟婶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小鸟婶子性子强，男人在世时病怏怏，没少受她的气，但也没人敢欺负她。男人两腿一蹬，左邻右舍都开始挑她毛病。小鸟婶子那个悔，哭天抹泪，逢人就叨唠，歪猫还能降鼠啊……是的，歪猫还能降鼠呢。再说，夫妻间的事“不可说”，他们也没到老夫老妻，可以凡事公诸天下的地步。再说良效，他那么顾家，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为了你，我会拼命地挣钱，良效说。
想到儿子苏沫儿，素青的心里舒畅了许多。
隔天良效回来了。随矿上的车回送电脑。
素青麻利地在门前挑摘了一荆篾嫩嫩的豆角，做良效喜欢吃的豆角炉面。还研了香喷喷的芝麻盐。可，良效仅胡乱扒拉了两口，就急急的和司机走了。她想挽留，可良效不容置喙：下午我要替一兄弟顶班，你自己凑空找村里的电信协管员吴明安装电脑。
素青心里着实有些恼，但，嘴上，还是没说。眼瞅着那车，扬起一屁股灰尘，一溜烟没影了。良效多久没回来了？回来又有多久没和她好好那个什么了？只有素青心里最清楚，在家的女人，在外的男人。别人眼中的羡慕，可事实是这样么？花丛间，猫咪淘气地追着蝴蝶跑。月季带血的花瓣，晃悠悠，随着素青的一声叹息，附地。
村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装上了电脑。过年时苏沫儿也吵着要买，良效没答应，说苏沫儿，一直不在家的。如今要安电脑了，苏沫儿回来肯定乐翻了天。
第二天一早，素青便去找村里的电信协管员吴明。说明来意后，吴明立即跟了她过来。
吴明父母早逝，跟着姐姐过日子。前几年姐姐嫁到邻村，丢下他一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任意的飘。虽说人模样儿周正，但如今的姑娘们要的是实际，不光占人，主要还得有红瓦瓦的票子。所以，吴明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杆一根。但因脑袋瓜子聪明，学什么会什么，村委便安排他在村里当了电工，近两年又协助电信公司管管网络方面的事。
网线是去年村里就布好的，只需从接口甩根线进屋就行了。说的简单，做起来却花费功夫。吴明一人，素青搭帮搭手，直到午后一点，一切才收拾停妥。
说时迟，那时快。素青做拉面，西红柿鸡蛋卤。橙黄的蛋清经不起油温的诱惑，宽大的裙摆，在锅里跳起了圆舞曲。该邀请谁来共舞呢？西红柿，悄悄赶到。有点儿甜，有点儿酸。有点儿晨曦和黄昏的味道，慢三步，再快三步，吴明看得目瞪口呆：讨这样的女人做媳妇，多好。
吴明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素青，胡乱地亲吻她。他一身的汗臭味，令素青作呕。素青拼命挣扎，气喘吁吁地说：“放开，要不，我喊人了。”此时的吴明，没理她，稳稳实实地把她放倒在床上，扒下她的裤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对素青横冲直闯起来。素青开始还反抗着，后来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力大无穷，一意孤行的男人面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干脆随波逐流了。正应了当下流行的那句话，生活就像是强奸，如果你不能反抗，倒不如闭上眼睛享受。吴明的头一起一落，恍若一头奔驰在丛林里的野兽。最后终于号叫了一声，不再动弹了。素青感觉她的身体就像那屋后的田地，被夏日午后骤然袭来的暴雨冲刷得淋漓尽致，有点儿沟壑纵横的痛，有点儿快意的清凉。淡淡的阳光，从窗外的香果树枝头筛落下来，泊一片浅粉的温暖。“好了，好了”树上的知了扯开嗓子热烈地叫着。素青望着雪白的房顶，眼里有了融融的东西。
吴明急急慌慌，依依不舍地走了，走时，他摞下一句话：明晚我还来。
生活是什么？是一条大河。河面上画有太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太阳、树木、和云朵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生活像一棵树，长出来的叶子就为了迎接最后的那场秋风，就为了长老，一句话光阴如水，就如水了？
日子长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今天与以往是两个完全不同也永远不可能一致的概念。那声雄浑的号叫，惊心动魄，好生的让素青耳热心跳。素青，坐不住了。里旋外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干啥，或者要干啥。想做点活计分散一下注意力，拾起笤帚扫院子，才扫了巴掌大，就心烦意乱地撂下笤帚。又拿起抹布，去抹灰。刚摸就觉得无趣。她停下来，一遍一遍问自己：这是你素青吗？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太阳微笑，安然的垂下眉睫。夜，悄无声息地走来。素青觉得黑夜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蛊惑着她，要把她吞噬。我就不叫素青了好不好？她对自己说。
月光宛如一泓积水，清澈透明。花草树木的剪影幻成了水中的藻、荇，柔柔地动。吴明嘴里好闻的薄荷香味，裹袭了素青。素青脸红了，身下热乎乎的。仿佛一炉炭火，拨一拨火炭，拨起了一片金黄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飞。吴明吻她，轻解她的衣裳，慢慢地与她重叠，素青从未体验过的这种结合。当他又发出号叫时，素青也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快乐得失去了知觉。她觉得，她和他，就像藤遇上了树，树遇上了藤，一个努力向上攀援，一个努力向下弯曲，终于相互抵达。
隔着薄衫的一排浪漫纽扣矜持地解开，手指已悄然越过那些斑斓的纽扣搜集着每一寸新色的土地。素青的脸颊，有了红晕。腰肢，袅娜生花，她觉得自己化解活泛了。早上，她看着太阳从山后糊里糊涂地爬出山；看着门前的花儿竞相开放，蝴蝶蜜蜂你追我赶；看到荷锄的村人，抱一打小白菜；晨风吹过她刚浇水的菜地，水水的，或者带来几丝丝人家瓜饭的糊味，所有的一切都给素青心里带来高兴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凉爽。有时她哼着自编的歌曲，摘豆角。摘下的新鲜菜蔬，她多半会给城里的姨父送去。姨父是某集团的一个副总，他已经答应，等时机成熟，就让苏沫儿到他们集团下属的一个公司上班。
素青的笑脸像门前的花儿一样熠熠闪光。一种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喷发出来的滋润，密柔柔地纠集了她。她常常会不由自主的笑，不由自主的想吴明。想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旖旎。小到他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她，知道他经常睡到中午起床，知道他一年四季不吃早饭，知道他不爱穿袜子，知道他好脊背疼。
有天完事后，吴明伸手往上拉了拉被单，给素青掖过臂膀，眼神里流满了歉意：这次不能让你枕胳膊了。哦，素青这才发现吴明的后背砌满了拔罐的青印。那青印，黑青黑青，一个一个溜圆。偷去素青心。我给你按摩按摩。素青说着爬起，十指抚触吴明背。自下而上，衡力推拿。一颗心，控制不住的浠簌：他也是她的男人；她也想，用心去爱他。原来与一个人和睦生活了这么多年，心中却还可以留存着对另一个人的等待，对另一个人的爱，原来每个人都可以在心底保留着一个位置，只给唯一的人。
那天，素青一人欢快地哼着小调，在镜子前，前端后照的试新衣。秋林来抄腌酸菜，蹑手蹑脚，唬了素青一跳：呦，这是谁家新媳妇了，穿得花枝招展的，趁着良效不在家，偷个男人去？素青的脸，“腾”一下红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觉得愧对良效呢，还是有意了对吴明的渴望？软软道了声：“死秋林，尽说没有的事。”
苏沫儿实习回来了。
儿子越长越俊朗，一米七八的个子，素青和他说话时须仰了头。这次回来，他给良效买了一对羊毛护膝，素青买了一条花色丝巾。说话，行事，更成熟，更懂事。素青，笑咪咪地让儿子闭了眼。像小时候一样，牵了他的手走进放电脑的房间。
“睁眼”,“当当当”，素青流水般轻盈的话语。
苏沫儿，听话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哇塞，液晶电脑耶！”他兴奋得一下蹦了起来，回头，扎扎实实地给了母亲一个香吻。素青的心里像灌了糖水。甜，溢在脸上。
说到孩子，天下的女人都一样。一张口，就没了底。像纺线，越拉越长，不完，又续上了。苏沫儿四岁的时候，素青因腿疾，做了一个小手术。出院时，拄着双拐。快到家了，一直蹦在前边的儿子，突然站到了素青的左侧，说“妈妈，你以后不要靠路边走，路边都是沟，你腿不得劲，看跌沟里。”说得素青心濡湿。
不是自夸，儿子的确懂事。尤其是良效，一说儿子，两眼就倏地放光。儿子小时候良效最爱抱着他打楞楞，一次，良效双手正举着儿子，儿子却忽然尿了，他竟一动不动，张着嘴当尿盆。素青笑他，他却瞪素青：惊了儿子尿可好？
还有一事，就是现在说起，不用说素青这个当妈的，就是良效这个大男人，也是两眼泪汪汪。那是苏沫儿初中毕业，中考成绩离县二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了七分。要上二中，一进校门就得先交一万二的借读费。当时他们家刚翻修了房子，不光没钱，还欠了一屁股两肋窝账。村里几个比苏沫儿分数低的同学都出钱上了二中。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好归宿？他们比谁都想，何况手里就握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的。良效、素青左右为难，苏沫儿却像个大人似的表态：哪儿都是学，上职校吧，不花什么钱的……还有一次，良效从矿上回，顺道去学校看儿子。赶上下课，走到教室门口，他看到许多学生，男孩子，女孩子，一人手里拿一个手机玩，而他儿子，却呆在一边看风景，苏沫儿眼里更多的是羡慕……素青知道后，背地里悄悄落了好几天泪……
还好，现在生活条件好多了，她们家的存折也上了6位数。儿子一回来，三分大的院子，笑声，叮叮咚咚，蹦蹦跳跳。这才是日子，灿如花，瓣瓣开得喜盈盈。
从一个女人，到一个母亲，再具体到生活琐碎，素青越来越觉得儿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没有了儿子，她还能生活下去吗。儿子是她日子的墙基，谁搊了她的墙基，她都觉得她会失去居所。素青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儿子苏沫儿。
闲时，素青会定定地瞅着苏沫儿。看他，拇指插在裤兜里，手掌向外撑开去，那个样子，如风叠起来的一个人模子。素青想起春节联欢晚会，宋丹丹在小品里说的那句，你太有才了！当下的话说，酷逼了。呵呵，素青不觉笑了。如果说儿女，素青觉得天下最蠢的事，从来没有一只公鸡或母鸡会注意别的鸡窝里的小鸡。
月光翩翩，逍遥地丰腴了夜晚。
苏沫儿睡了。素青一人惬意的在如水的月光里，沐浴。轻风抚过光洁的额头，“喵呜喵呜”，家里的猫咪逛游回来，蹭着素青的裤腿撒娇。素青不由得微笑，爱怜地抚摸它。一时，有高大的影子覆盖过来，不用说肯定是吴明……
素青觉得自己变成了天空的云朵，悠悠的，仙仙的。月光铺排，银装素裹，它们似乎也加入了这场合唱。
喵呜——地，猫咪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惨叫。素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声惊得软塌塌。“我让你叫，让你叫”，紧接着是苏沫儿低沉的怒吼。只一声，外面就安静极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
吴明是怎么走的，素青浑然不知。素青吓傻了，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劈啊，劈啊。她只觉得天塌了似的，她的儿子。她的沫儿，她的宝，她的命根子，她要怎样来面对？苏沫儿那张透明干净的脸庞浮现在她的眼前，要是以前，素青是满足的笑笑，可现在她却抓着头发，痛苦的默默请泪。
苏沫儿突然扭头看了素青一眼。素青第一次窥见儿子暴跳的五官，两道浓眉乍竖着，一对眼睛拥挤着凶光，嘴愤愤的，火药味四散。素青不由得嗫嚅，是嗓子的喘息。心底里，她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嘴巴子，是自己把自己推进了无底的深渊，想往上爬？哪有那么现成的梯……
只是，还好，没有他人。素青一脸落红，讪讪着。眼里的愧疚汪成了海：苏沫儿还承认她这个妈，没大吼大叫。
空气里的无助像三九天的寒气，冻得素青浑身打颤。经由手背的寒颤，在素青的喉头结冰。苏沫儿恶狠狠地瞪了素青一眼，拳头紧紧的攥着，不吭一声，折回了自己房。
素青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猫咪死的，就死在院中的水管旁。嘴角边粘着一道干结的血痕。素青摸它的时候，身体已经僵了。昨夜苏沫儿真是疯了，对猫下手这么狠。素青想着，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猫是被素青拿到村头泊池边埋掉的。条条大路都能走啊，素青心里说。她一掬一掬的培土，用了很长时间。猫和她朝夕相处，当是家中的一口人，素青为它搁了一只碗，一双筷。
原本欢声笑语的家，一下子笼上了一张灰不溜秋，密不透风的网。原来吃饭时，素青喊一声“苏沫儿，吃饭了！”苏沫儿便愉悦地答应着，鸟儿一般从电脑房飞出来，敲着碗筷吟唱。有时还就着素青做的饭菜夸张地咂吧嘴，“好吃，好吃。”，严重地表扬素青：“妈妈，你越来越大厨了，怎么可以做这么好吃的饭菜！”逗得素青，笑不拢嘴。而现在？他是看也不看素青一眼，甚至拒绝和素青同一张桌子吃饭。他的筷子仅在他身前的盘子面动。仿佛嫌素青脏，或素青有传染病似的。有时饭菜都凉了，素青喊：苏沫儿，他就装着，听不见。冷的肉菜有股腥味，素青说，热一下吧，他厌恶地摔头，端了碗，走人。
素青肠胃上火闹肚子。夜起，上茅厕。回来后直被苏沫儿堵在院中，翻了脸，一个问题问得她腿折断，“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素青不知所措，只好静静地顿着。黑暗中的空，像悬空中的一口古井。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苦海还是岸。
村里的女人依旧拿着生活坐了门前调侃。素青有时也夹在她们中间。那副丢魂落魄的样子，惹她们笑：素青这病，良效一回来就好了。大家笑，素青也跟着干笑。一刹时，仿佛岔出了气，喉头被什么东西哽着。不等推开屋门，她整个人就像泪泡了一样哗在床上，翻江倒海上下抽搐起来。
苏沫儿，仿佛要掩盖什么。鼠标在指尖点得“嗒嗒嗒”响。这声音像一面鼓，彻夜不停地在素青耳边回旋。撞得素青像暗夜里突然经了霜的瓜，灰头土脸。秋林白天忙，晚上就来看素青，“素青，走，走去跳跳舞，一直闷到家干啥！？好人也要闷出病了。”“走吧，走吧，”秋林好说呆说，素青这才进屋换了衣裤，随了去。
广场和以往一样，彩灯旋转。这儿投一个光影，那儿投一个光影。舔着黑，神秘而鬼魅。人，还是两拨，左边跳自由舞，右边跳双人舞。秋林一过去，就加入了跳自由舞的队伍。伸左手，摆右臂，整套动作像抽丝。当然，自己做茧，自己抽。
素青一时间神情恍惚。哪知，她的影子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吴明走到了她身边。目光来不及传递目光，吴明的眼睛就被突然袭来的苏沫儿给了胖胖一拳。吴明呆立着，灯光惶惑着苏沫儿的脸，腮帮子横着，像咬了一根鸡腿。他一把揪住素青的衣领，推搡着往回走。人们都笑，说苏沫儿，小孩子，认真了。只有素青，腿肚儿向外翻了，想抽筋。苏沫儿以为她反抗，手，揪得更紧实了。
犯贱啊你，话糙理不糙。
“咣当”，苏沫儿抬脚蹿开了屋门。外面的光挤进来，屋里的黑推出去。都是世俗中人，总该世俗点儿吧。藏着点儿，掩着点儿，遮蔽点儿，虚伪点儿，甚至委屈点儿有什么不好？素青，你剥光了你自己!人与人之间某种意义上说，就隔着一层衣服，脱掉衣服，一个女人再无口碑可言。素青的心，五味交替。绎动的羽翼沾满了湿露：一方是家，良效，苏沫儿；一方是吴明，他也是她的男人，她也想用心去爱他。
月亮斗胆地穿梭于云海，企图挣脱这黑夜的枷锁。素青，人搅成了一锅粥，糊了。什么豆呀枣呀，全在她眼前扑腾。
心痛。究竟在痛什么，她不想去探究，可是一切都显得清晰明了，像小时候我们都曾玩过的那个点红心游戏，你只是被蒙住双眼，你只能在一片黯然和迷茫中走过去，也许你会找不到那个红心在何处，你会点错方向，可你始终知道那颗红心是在那儿的，就在那儿不曾离去，一点儿都没有动。
也许就在你眼前的黑布被揭开之后，你会愕然发现，其实真的那么近，那么近。
一切都不曾离去。
素青，忍不住落泪了。
一个镜头，反反复复在素青眼前伸缩：苏沫儿五六岁。一个阳光暖暖的天气，良效、她、苏沫儿一家三口一起去母亲家。良效骑一辆旧自行车，前面坐苏沫儿，后面坐素青。过缓坡时，良效通常不让她下，一股劲，冲上去。苏沫儿会兴奋地大喊一声爸，再喊一声妈，良效幸福的回头瞧她……不能想，不能想，一想，满心窝腾起的是亲滴滴的情。它让素青的心，在静夜里，动一下，再动一下。
自那晚后，素青再没看到吴明。
日子早出晚归，晨风洗漱着素青，她拎着绿熊猫脸塑料水壶，表情寡寡的给香菜喷水。
“知道吗，昨晚吴明骑着摩托车在自家门前翻了沟，好在不要紧。这小子，得罪谁了，让人家在他家门前下了套。”声音顺风灌耳，素青一个激灵打，回头却看见苏沫儿四平八稳地端了一盆水出来倒，脸上漾的是幸灾乐祸。
地里的西红柿多得吃不了，素青和秋林跟往年一样搭伙做西红柿酱。素青烫西红柿剥皮，秋林往洗干净的玻璃瓶里装西红柿汁。俩人手不停停地忙。做好的西红柿酱放在桌子上，使那张桌子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气洋洋。
不知怎的，素青想到了她和良效结婚时的情形。那天，她穿了大红衣服裤子，红坡跟鞋，一身红，靓得很。乐队走在最前面，良效走在乐队后面，时不时地扭头瞅她一眼。她落在老后面，被大家簇拥着，走的不快。新娘子是羞涩的，怎么能大踏步走呢。只是一颗心扑扑着，向往啊。
其实不光她素青看对良效，就连父母、舅舅、姑姑们也都很看好良效，说他人实在，是过日子的料。说素青，你跟了他，是不会吃苦的。是的，良效对素青那是没得说，这大家都有共识。她素青之所以把日子过得这么安逸，平和，孰不知，全因为有良效在她后面做坚强后盾呢……
素青前言不搭后语的想着，不由得感慨：一晃，日子都过了二十年了。秋林也叹：可不，苏沫儿都十九了。俩人不免嘘唏，村里的喇叭响了。通知每户拿好自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件到村委办公楼办理农村医疗合作证。秋林腿快，飞快地跑回家拿来了证件。
“让苏沫儿去吧，咱们赶一赶就完了。”秋林撇着剩余的半盆西红柿说。素青略微迟疑了一下，朝屋里喊苏沫儿，告诉他钥匙放在立柜边，一切证件都在箱柜里的小黑皮包里放着。秋林笑着帮腔“苏沫儿，去吧，把姨的也给捎上，回头姨请你吃好吃的。”
苏沫儿不好再拿捏这才起身，拿钥匙取出皮包。皮包里的东西放得整齐有序，一边是身份证，户口本，存折，一边还有几个本，苏沫儿好奇，一齐掏出来看。居然还收拾着素青住院时的门诊手册。啊，也有良效的。苏沫儿心“噶当”沉了一下，他可压根儿没听说过父亲有病呀。DE，性无能……
过了许久，苏沫儿才慢吞吞地拿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出来,神情怪异。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坐在院中的素青身上游过，歉歉地，狐疑的。两唇翕动，话犹豫着轻轻抿出：妈,我去了。声音不大，可听得清楚。素青一愣，怔着。心，忽地酸酸的：苏沫儿有多久没喊她一声妈了？手中剥的西红柿本姓酸，“扑腾”一声钻进素青身下盛它的红盆，泪花闪闪的，提托不起来了。
秋林惊诧了。苏沫儿刚迈出的脚，搁住了。空气落在花蕊间蝴蝶的翅膀上，一动不动。“叮铃铃”，屋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所以不要轻意说什么东西没用，关键的时候它发挥着自身想象不到的作用。
苏沫儿得救似的，冲进了屋，接电话。须臾，又像重了大彩般冲出来：“妈，是老姨父，他让我收拾收拾明天去三合集团的电子部报道上班呢！”
儿子是上班了，素青却失眠了。
“谁啊？”听见有人在门上轻拍，素青恍惚中醒过来，谁这么早呢？
她穿了衣衫出门，清晨的凉气扑面而来，天还没亮呢。
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他穿着蓝T恤，牛仔裤，提着行礼箱，沧桑的神情。那种呼之欲出的情愫，曾是素青最熟悉的——他是吴明。
吴明一直看着她，在开门的那一刹就直视她的双眼。素青有些诧异，她想问：“怎么会是你？”
或者是：“你怎么来了？”
又或者是：“你这是去干啥？”
可她僵硬着站在那儿，动也不能动。
他并没有说明自己来意的意思，只是紧紧地抓住素青扶着门把的右手，毫不犹豫并且毫无道理地抓着她。素青愕然地看着他。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
几乎是一瞬间素青的脑袋就混乱了。她真的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失去理智，扑到他怀里。她故作镇定地把手抽出来，释然一笑。
有什么比默默无言更适合现在的场景。
“我要去北京打工了。”吴明终于说话了，再次向素青伸出手，“跟我走吧。”他一把搂住她，这怀抱让素青喘不过气来。
一个有家，有孩子的女人。我有家了。仅仅是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和你之间，这，不合情理！”没有道德作为爱的后盾，就像悬崖上的花朵，即使灿烂一时，终究会在贫瘠和无助中调零。素青推开他，心中却问自己，那么，我和良效这日子就合情理吗？
长达数十秒的空白存在于素青的脑海中，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她推开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门扣上了，她的背紧紧贴着门，冰凉的温度透过她的薄衫侵入她的身体。
他不断地拍她们家的门：“我等你，素青。”
我等你！
我等你！
我等你！
这是多么沉重的3个字，包含着说者多少的诚恳、多少的期盼，暗藏着听者多少的压力、多少的希望，又有谁会知道过程中的那份寂寥和孤独。
素青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她贴着门背坐下来。这不就是她一直期盼的幸福吗？不就是她没有遇见吴明之前想要的幸福吗？
但是为什么，自己又会害怕这样的幸福呢？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家，环视着这个曾经安逸的家。苏沫儿还在熟睡，良效过两天就回来了，她不能走，不能跟他走。
可是吴明他在等她，他在她已经不属于他的时候来了，她知道如果现在她打开门，她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情况——站在门外的他会拉着她的手，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她离开，为了所谓的爱去投入另一种生活，甚至浪迹天涯，这是现实乏味生活里多么值得回味的事情，这是多少女人梦中的场景……
“我等你……”素青的耳边再次回想起吴明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仿佛很漫长，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他在门外等着我，等着我……
一瞬间，她用最快的速度起来，用她突如其来的勇气拧开了院门……
良效回来了。
自己开门进屋，多少有些意外；桌子上有层薄灰，又多少有些纳闷。习惯性唤一声素青，招呼来的是桌脚边飘落的纸片。纸上有素青的气息涨潮。
良效：我走了，是和村里的吴明一起走的。儿子工作了，我的心多少也放下来了，只是于你，多的是对不起了……隔着夜晚爱你，隔着夜晚爱你……
良效疯了，张牙舞爪的翻箱倒柜。哪儿还是哪儿，都是原来的样。存折也原封不动，一分钱未少。只是那床头，空落落，一铺一排的，是良效换洗的衣服，薄秋的，初冬的……
良效呆了。窗外风吹得香果树叶哗啦啦响。繁密的果儿嵌在墨绿的叶中，闻得见清香淡淡。儿子呢，他不会也不知道素青的去向吧？良效急了。
电话终于接通，“爸爸，”却是苏沫儿十分平淡的声音，“妈妈也是人，一个女人。她还不老，就让她去过几年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吧。咱父子俩好好生活，就是对妈妈最大的爱！……”
隔着夜晚爱你
素青的花草性情，耀了一村人的眼。
指甲花，美人焦、串串红，坐锅花，太阳花，花开好的时候，像绿色的叶间，落满粉色的蝶，它们就要振翅飞了呀。人们走过时总会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瞅一眼那花，说一句，这素青……
这些花引来了一群女人。她们看着花，做着生活，纳纳鞋垫，搓搓麻绳，嘴落个不闲，活也没少做，人更是乐呵。
七月天，孩子们放暑假，女人们都不急做饭。眼近黄昏，坐锅花开得圆张张。一朵朵像小喇叭，欢欢喜喜，鼓吹着，女人们该做饭了。她们手里的活计是结了尾，可脚却被香蒲的话勾着，迈不出。
“秋林，我把你这畜类，早早早清早去哪鬼混了？人去找你拿衬垫印，门豁两圆，建国一人睡床上。我说，看把你畜类屁股睡肿了。说着，揭被。我的妈呀，人建国，一条线没挂，睡在被里。屌立棱棱地横跨着。”香蒲嘴说着，手当当着。女人们一个个被她挑逗得忽灵灵，眼里蹦着笑容，等着就下文。
“哈哈，哈哈”，秋林笑得跌倒一团，“怎么，你没试试，独头蒜，厉害得呢！”
哈哈，哈哈，笑声像风一样走进了村子的青砖黄瓦。惊得一只毛茸茸的蜜蜂从金莲花椭圆形的球体上急急忙忙乱爬起来，钻进了紫色的牵牛花，那花朵似乎颤动了一下，随后来回摇摆起来。
素青家，平常光她一人。男人良效在煤矿下坑。儿子苏沫儿，县高等职业技术学校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到深圳实习，七月底归家。
寻常，女人们攒一疙瘩打乡谈，说散话，荤的素的一锅儿端。让人生动地感觉着，触摸着。不要小觑这些荤不荤素不素的话题，它的调配，会适时地让人的身体处于非常美妙的状态。今天，素青懒得做饭了。刚才女人们的笑声还在她耳边荡悠。她，想男人良效了。想问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晚风轻轻吹过，凉丝丝。捎带着几缕田野草木的清香，还有人家烙葱花饼的香气。这些香气越发的把素青的心，抓挠得痒痒。她折返身进了堂屋，操起了电话。
闹心的等待中，传来良效呐呐的声音：“有事吗？儿子提前回来了？”
没事就不能打个电话吗，心里就只有你个儿子。
素青忽然鼻子发酸，“没事，就是想问问你最近回来吗。”
“一两天就回。矿上发电脑了。没什么事，我先挂了，等回家再说。”
“嗯。”素青说。
天，黑透了。亮起来的灯光把素青的影子拖得长长。屋子空空，院子空空，逼仄的内心，被什么东西填堵满了。素青走过去把院门开敞圆。此刻，她巴望着有个人来，让风送来那人身上的烟圈儿气息，哪怕是泥土粪土的气息，也会轻解一下她此刻的焦心和烦躁。然而，什么也没有。伸出的手抓到的只是了无且有的空气。屋子里的白墙比灯光还亮，孤独像山脉一样黑魆魆横在四周。
秋林这死鬼，哪儿去了。素青不由得骂了秋林一句，往常这时候，她可早吼她去跳舞了。
秋林和素青从小一起长大，又先后嫁到梨村。素青家位于村最西头，左边一并排挨的就是秋林家。素青能嫁给良效，就是秋林盼过来的。秋林，泼辣，人跟名一样，哗啦啦。而素青，就像那卷心菜，含蓄，内秀，招人喜爱。平常两家处得就像一屋人。一文一武，不相障碍。
梨村离城不足十里，一条细瘦的水泥路蜿蜒着从村中绕过。近两年，村里也耍超前流，不光上了健身器材，还修了一个小广场。其实也不能算什么广场，不过是一块平整的水泥地，添补添补，挂了几盏吊灯。晚上，便成了村里男女老少休闲的地方。女人们跳舞，男人们闲聊，孩子们乱跑，有时还赶着时髦男女跳个双人舞。可不，热闹了。
那时，秋林把良效夸得像根梁，顶天立地。不过，良效人真不错，老实，平气，脾气更好，婚后从没伸手弹过素青一指头。他们还有一个十九岁的儿子，在村里也是令人羡慕的三口之家。良效刚结婚时还富有朝气，十几年的日子过下来，他竟是满身暮气。夫妻偶尔在一起时雄壮的时候少，对素青多半敷衍了事。好不容易遇个休息日，他不是蒙头大睡，就是去找建国等同龄的一会会人喝酒买醉，令素青很担忧。素青很想说他几句，可话一涌到嘴边，又囫囵咽了回去——良效挣的是提脑袋的钱，她这做老婆的，理应让他宽心才是。
秋林可不一样。俩人在一起时，她常咬舌根：“你说，人一天累得半死。晚上，建国还缠着不放”，每说到这儿，秋林都会加一句，“烦死人了。”哦，素青马上想到了良效。有时她也会向良效示爱，良效却用迟疑、审视的眼神诓她，仿佛她分外了。多大了？这句话像箭镞一样穿过她的胸膛。
不过，素青还是不愿当别人的面揭自己男人的短。尽管说秋林不是外人。但后院的小鸟婶子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小鸟婶子性子强，男人在世时病怏怏，没少受她的气，但也没人敢欺负她。男人两腿一蹬，左邻右舍都开始挑她毛病。小鸟婶子那个悔，哭天抹泪，逢人就叨唠，歪猫还能降鼠啊……是的，歪猫还能降鼠呢。再说，夫妻间的事“不可说”，他们也没到老夫老妻，可以凡事公诸天下的地步。再说良效，他那么顾家，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子，为了你，我会拼命地挣钱，良效说。
想到儿子苏沫儿，素青的心里舒畅了许多。
隔天良效回来了。随矿上的车回送电脑。
素青麻利地在门前挑摘了一荆篾嫩嫩的豆角，做良效喜欢吃的豆角炉面。还研了香喷喷的芝麻盐。可，良效仅胡乱扒拉了两口，就急急的和司机走了。她想挽留，可良效不容置喙：下午我要替一兄弟顶班，你自己凑空找村里的电信协管员吴明安装电脑。
素青心里着实有些恼，但，嘴上，还是没说。眼瞅着那车，扬起一屁股灰尘，一溜烟没影了。良效多久没回来了？回来又有多久没和她好好那个什么了？只有素青心里最清楚，在家的女人，在外的男人。别人眼中的羡慕，可事实是这样么？花丛间，猫咪淘气地追着蝴蝶跑。月季带血的花瓣，晃悠悠，随着素青的一声叹息，附地。
村里百分之八十的人家都装上了电脑。过年时苏沫儿也吵着要买，良效没答应，说苏沫儿，一直不在家的。如今要安电脑了，苏沫儿回来肯定乐翻了天。
第二天一早，素青便去找村里的电信协管员吴明。说明来意后，吴明立即跟了她过来。
吴明父母早逝，跟着姐姐过日子。前几年姐姐嫁到邻村，丢下他一人，像断了线的风筝，任意的飘。虽说人模样儿周正，但如今的姑娘们要的是实际，不光占人，主要还得有红瓦瓦的票子。所以，吴明三十出头了还是光杆一根。但因脑袋瓜子聪明，学什么会什么，村委便安排他在村里当了电工，近两年又协助电信公司管管网络方面的事。
网线是去年村里就布好的，只需从接口甩根线进屋就行了。说的简单，做起来却花费功夫。吴明一人，素青搭帮搭手，直到午后一点，一切才收拾停妥。
说时迟，那时快。素青做拉面，西红柿鸡蛋卤。橙黄的蛋清经不起油温的诱惑，宽大的裙摆，在锅里跳起了圆舞曲。该邀请谁来共舞呢？西红柿，悄悄赶到。有点儿甜，有点儿酸。有点儿晨曦和黄昏的味道，慢三步，再快三步，吴明看得目瞪口呆：讨这样的女人做媳妇，多好。
吴明突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了素青，胡乱地亲吻她。他一身的汗臭味，令素青作呕。素青拼命挣扎，气喘吁吁地说：“放开，要不，我喊人了。”此时的吴明，没理她，稳稳实实地把她放倒在床上，扒下她的裤子，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对素青横冲直闯起来。素青开始还反抗着，后来她明白自己在这个力大无穷，一意孤行的男人面前挣扎是无济于事的，干脆随波逐流了。正应了当下流行的那句话，生活就像是强奸，如果你不能反抗，倒不如闭上眼睛享受。吴明的头一起一落，恍若一头奔驰在丛林里的野兽。最后终于号叫了一声，不再动弹了。素青感觉她的身体就像那屋后的田地，被夏日午后骤然袭来的暴雨冲刷得淋漓尽致，有点儿沟壑纵横的痛，有点儿快意的清凉。淡淡的阳光，从窗外的香果树枝头筛落下来，泊一片浅粉的温暖。“好了，好了”树上的知了扯开嗓子热烈地叫着。素青望着雪白的房顶，眼里有了融融的东西。
吴明急急慌慌，依依不舍地走了，走时，他摞下一句话：明晚我还来。
生活是什么？是一条大河。河面上画有太阳、树木、云朵和微风。微风吹皱了河水，那些涌起的水波就顺势将河面的太阳、树木、和云朵的投影给揉碎了，使水面的色彩在瞬间剥离。生活像一棵树，长出来的叶子就为了迎接最后的那场秋风，就为了长老，一句话光阴如水，就如水了？
日子长出来的时候，才知道今天与以往是两个完全不同也永远不可能一致的概念。那声雄浑的号叫，惊心动魄，好生的让素青耳热心跳。素青，坐不住了。里旋外转，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想干啥，或者要干啥。想做点活计分散一下注意力，拾起笤帚扫院子，才扫了巴掌大，就心烦意乱地撂下笤帚。又拿起抹布，去抹灰。刚摸就觉得无趣。她停下来，一遍一遍问自己：这是你素青吗？你怎么能这样做人呢？太阳微笑，安然的垂下眉睫。夜，悄无声息地走来。素青觉得黑夜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蛊惑着她，要把她吞噬。我就不叫素青了好不好？她对自己说。
月光宛如一泓积水，清澈透明。花草树木的剪影幻成了水中的藻、荇，柔柔地动。吴明嘴里好闻的薄荷香味，裹袭了素青。素青脸红了，身下热乎乎的。仿佛一炉炭火，拨一拨火炭，拨起了一片金黄色的火星像蒲公英一样飞。吴明吻她，轻解她的衣裳，慢慢地与她重叠，素青从未体验过的这种结合。当他又发出号叫时，素青也叫了起来，她觉得那一瞬间自己快乐得失去了知觉。她觉得，她和他，就像藤遇上了树，树遇上了藤，一个努力向上攀援，一个努力向下弯曲，终于相互抵达。
隔着薄衫的一排浪漫纽扣矜持地解开，手指已悄然越过那些斑斓的纽扣搜集着每一寸新色的土地。素青的脸颊，有了红晕。腰肢，袅娜生花，她觉得自己化解活泛了。早上，她看着太阳从山后糊里糊涂地爬出山；看着门前的花儿竞相开放，蝴蝶蜜蜂你追我赶；看到荷锄的村人，抱一打小白菜；晨风吹过她刚浇水的菜地，水水的，或者带来几丝丝人家瓜饭的糊味，所有的一切都给素青心里带来高兴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凉爽。有时她哼着自编的歌曲，摘豆角。摘下的新鲜菜蔬，她多半会给城里的姨父送去。姨父是某集团的一个副总，他已经答应，等时机成熟，就让苏沫儿到他们集团下属的一个公司上班。
素青的笑脸像门前的花儿一样熠熠闪光。一种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喷发出来的滋润，密柔柔地纠集了她。她常常会不由自主的笑，不由自主的想吴明。想与他在一起的点点旖旎。小到他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她，知道他经常睡到中午起床，知道他一年四季不吃早饭，知道他不爱穿袜子，知道他好脊背疼。
有天完事后，吴明伸手往上拉了拉被单，给素青掖过臂膀，眼神里流满了歉意：这次不能让你枕胳膊了。哦，素青这才发现吴明的后背砌满了拔罐的青印。那青印，黑青黑青，一个一个溜圆。偷去素青心。我给你按摩按摩。素青说着爬起，十指抚触吴明背。自下而上，衡力推拿。一颗心，控制不住的浠簌：他也是她的男人；她也想，用心去爱他。原来与一个人和睦生活了这么多年，心中却还可以留存着对另一个人的等待，对另一个人的爱，原来每个人都可以在心底保留着一个位置，只给唯一的人。
那天，素青一人欢快地哼着小调，在镜子前，前端后照的试新衣。秋林来抄腌酸菜，蹑手蹑脚，唬了素青一跳：呦，这是谁家新媳妇了，穿得花枝招展的，趁着良效不在家，偷个男人去？素青的脸，“腾”一下红了：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觉得愧对良效呢，还是有意了对吴明的渴望？软软道了声：“死秋林，尽说没有的事。”
苏沫儿实习回来了。
儿子越长越俊朗，一米七八的个子，素青和他说话时须仰了头。这次回来，他给良效买了一对羊毛护膝，素青买了一条花色丝巾。说话，行事，更成熟，更懂事。素青，笑咪咪地让儿子闭了眼。像小时候一样，牵了他的手走进放电脑的房间。
“睁眼”,“当当当”，素青流水般轻盈的话语。
苏沫儿，听话地，慢慢睁开了眼睛：“哇塞，液晶电脑耶！”他兴奋得一下蹦了起来，回头，扎扎实实地给了母亲一个香吻。素青的心里像灌了糖水。甜，溢在脸上。
说到孩子，天下的女人都一样。一张口，就没了底。像纺线，越拉越长，不完，又续上了。苏沫儿四岁的时候，素青因腿疾，做了一个小手术。出院时，拄着双拐。快到家了，一直蹦在前边的儿子，突然站到了素青的左侧，说“妈妈，你以后不要靠路边走，路边都是沟，你腿不得劲，看跌沟里。”说得素青心濡湿。
不是自夸，儿子的确懂事。尤其是良效，一说儿子，两眼就倏地放光。儿子小时候良效最爱抱着他打楞楞，一次，良效双手正举着儿子，儿子却忽然尿了，他竟一动不动，张着嘴当尿盆。素青笑他，他却瞪素青：惊了儿子尿可好？
还有一事，就是现在说起，不用说素青这个当妈的，就是良效这个大男人，也是两眼泪汪汪。那是苏沫儿初中毕业，中考成绩离县二中的录取分数线差了七分。要上二中，一进校门就得先交一万二的借读费。当时他们家刚翻修了房子，不光没钱，还欠了一屁股两肋窝账。村里几个比苏沫儿分数低的同学都出钱上了二中。谁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将来有个好归宿？他们比谁都想，何况手里就握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的。良效、素青左右为难，苏沫儿却像个大人似的表态：哪儿都是学，上职校吧，不花什么钱的……还有一次，良效从矿上回，顺道去学校看儿子。赶上下课，走到教室门口，他看到许多学生，男孩子，女孩子，一人手里拿一个手机玩，而他儿子，却呆在一边看风景，苏沫儿眼里更多的是羡慕……素青知道后，背地里悄悄落了好几天泪……
还好，现在生活条件好多了，她们家的存折也上了6位数。儿子一回来，三分大的院子，笑声，叮叮咚咚，蹦蹦跳跳。这才是日子，灿如花，瓣瓣开得喜盈盈。
从一个女人，到一个母亲，再具体到生活琐碎，素青越来越觉得儿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没有了儿子，她还能生活下去吗。儿子是她日子的墙基，谁搊了她的墙基，她都觉得她会失去居所。素青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儿子苏沫儿。
闲时，素青会定定地瞅着苏沫儿。看他，拇指插在裤兜里，手掌向外撑开去，那个样子，如风叠起来的一个人模子。素青想起春节联欢晚会，宋丹丹在小品里说的那句，你太有才了！当下的话说，酷逼了。呵呵，素青不觉笑了。如果说儿女，素青觉得天下最蠢的事，从来没有一只公鸡或母鸡会注意别的鸡窝里的小鸡。
月光翩翩，逍遥地丰腴了夜晚。
苏沫儿睡了。素青一人惬意的在如水的月光里，沐浴。轻风抚过光洁的额头，“喵呜喵呜”，家里的猫咪逛游回来，蹭着素青的裤腿撒娇。素青不由得微笑，爱怜地抚摸它。一时，有高大的影子覆盖过来，不用说肯定是吴明……
素青觉得自己变成了天空的云朵，悠悠的，仙仙的。月光铺排，银装素裹，它们似乎也加入了这场合唱。
喵呜——地，猫咪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刺耳的惨叫。素青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声惊得软塌塌。“我让你叫，让你叫”，紧接着是苏沫儿低沉的怒吼。只一声，外面就安静极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
吴明是怎么走的，素青浑然不知。素青吓傻了，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劈啊，劈啊。她只觉得天塌了似的，她的儿子。她的沫儿，她的宝，她的命根子，她要怎样来面对？苏沫儿那张透明干净的脸庞浮现在她的眼前，要是以前，素青是满足的笑笑，可现在她却抓着头发，痛苦的默默请泪。
苏沫儿突然扭头看了素青一眼。素青第一次窥见儿子暴跳的五官，两道浓眉乍竖着，一对眼睛拥挤着凶光，嘴愤愤的，火药味四散。素青不由得嗫嚅，是嗓子的喘息。心底里，她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嘴巴子，是自己把自己推进了无底的深渊，想往上爬？哪有那么现成的梯……
只是，还好，没有他人。素青一脸落红，讪讪着。眼里的愧疚汪成了海：苏沫儿还承认她这个妈，没大吼大叫。
空气里的无助像三九天的寒气，冻得素青浑身打颤。经由手背的寒颤，在素青的喉头结冰。苏沫儿恶狠狠地瞪了素青一眼，拳头紧紧的攥着，不吭一声，折回了自己房。
素青是在第二天早上发现猫咪死的，就死在院中的水管旁。嘴角边粘着一道干结的血痕。素青摸它的时候，身体已经僵了。昨夜苏沫儿真是疯了，对猫下手这么狠。素青想着，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猫是被素青拿到村头泊池边埋掉的。条条大路都能走啊，素青心里说。她一掬一掬的培土，用了很长时间。猫和她朝夕相处，当是家中的一口人，素青为它搁了一只碗，一双筷。
原本欢声笑语的家，一下子笼上了一张灰不溜秋，密不透风的网。原来吃饭时，素青喊一声“苏沫儿，吃饭了！”苏沫儿便愉悦地答应着，鸟儿一般从电脑房飞出来，敲着碗筷吟唱。有时还就着素青做的饭菜夸张地咂吧嘴，“好吃，好吃。”，严重地表扬素青：“妈妈，你越来越大厨了，怎么可以做这么好吃的饭菜！”逗得素青，笑不拢嘴。而现在？他是看也不看素青一眼，甚至拒绝和素青同一张桌子吃饭。他的筷子仅在他身前的盘子面动。仿佛嫌素青脏，或素青有传染病似的。有时饭菜都凉了，素青喊：苏沫儿，他就装着，听不见。冷的肉菜有股腥味，素青说，热一下吧，他厌恶地摔头，端了碗，走人。
素青肠胃上火闹肚子。夜起，上茅厕。回来后直被苏沫儿堵在院中，翻了脸，一个问题问得她腿折断，“去哪儿了？去哪儿了？”
素青不知所措，只好静静地顿着。黑暗中的空，像悬空中的一口古井。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苦海还是岸。
村里的女人依旧拿着生活坐了门前调侃。素青有时也夹在她们中间。那副丢魂落魄的样子，惹她们笑：素青这病，良效一回来就好了。大家笑，素青也跟着干笑。一刹时，仿佛岔出了气，喉头被什么东西哽着。不等推开屋门，她整个人就像泪泡了一样哗在床上，翻江倒海上下抽搐起来。
苏沫儿，仿佛要掩盖什么。鼠标在指尖点得“嗒嗒嗒”响。这声音像一面鼓，彻夜不停地在素青耳边回旋。撞得素青像暗夜里突然经了霜的瓜，灰头土脸。秋林白天忙，晚上就来看素青，“素青，走，走去跳跳舞，一直闷到家干啥！？好人也要闷出病了。”“走吧，走吧，”秋林好说呆说，素青这才进屋换了衣裤，随了去。
广场和以往一样，彩灯旋转。这儿投一个光影，那儿投一个光影。舔着黑，神秘而鬼魅。人，还是两拨，左边跳自由舞，右边跳双人舞。秋林一过去，就加入了跳自由舞的队伍。伸左手，摆右臂，整套动作像抽丝。当然，自己做茧，自己抽。
素青一时间神情恍惚。哪知，她的影子像一只无形的手拽着吴明走到了她身边。目光来不及传递目光，吴明的眼睛就被突然袭来的苏沫儿给了胖胖一拳。吴明呆立着，灯光惶惑着苏沫儿的脸，腮帮子横着，像咬了一根鸡腿。他一把揪住素青的衣领，推搡着往回走。人们都笑，说苏沫儿，小孩子，认真了。只有素青，腿肚儿向外翻了，想抽筋。苏沫儿以为她反抗，手，揪得更紧实了。
犯贱啊你，话糙理不糙。
“咣当”，苏沫儿抬脚蹿开了屋门。外面的光挤进来，屋里的黑推出去。都是世俗中人，总该世俗点儿吧。藏着点儿，掩着点儿，遮蔽点儿，虚伪点儿，甚至委屈点儿有什么不好？素青，你剥光了你自己!人与人之间某种意义上说，就隔着一层衣服，脱掉衣服，一个女人再无口碑可言。素青的心，五味交替。绎动的羽翼沾满了湿露：一方是家，良效，苏沫儿；一方是吴明，他也是她的男人，她也想用心去爱他。
月亮斗胆地穿梭于云海，企图挣脱这黑夜的枷锁。素青，人搅成了一锅粥，糊了。什么豆呀枣呀，全在她眼前扑腾。
心痛。究竟在痛什么，她不想去探究，可是一切都显得清晰明了，像小时候我们都曾玩过的那个点红心游戏，你只是被蒙住双眼，你只能在一片黯然和迷茫中走过去，也许你会找不到那个红心在何处，你会点错方向，可你始终知道那颗红心是在那儿的，就在那儿不曾离去，一点儿都没有动。
也许就在你眼前的黑布被揭开之后，你会愕然发现，其实真的那么近，那么近。
一切都不曾离去。
素青，忍不住落泪了。
一个镜头，反反复复在素青眼前伸缩：苏沫儿五六岁。一个阳光暖暖的天气，良效、她、苏沫儿一家三口一起去母亲家。良效骑一辆旧自行车，前面坐苏沫儿，后面坐素青。过缓坡时，良效通常不让她下，一股劲，冲上去。苏沫儿会兴奋地大喊一声爸，再喊一声妈，良效幸福的回头瞧她……不能想，不能想，一想，满心窝腾起的是亲滴滴的情。它让素青的心，在静夜里，动一下，再动一下。
自那晚后，素青再没看到吴明。
日子早出晚归，晨风洗漱着素青，她拎着绿熊猫脸塑料水壶，表情寡寡的给香菜喷水。
“知道吗，昨晚吴明骑着摩托车在自家门前翻了沟，好在不要紧。这小子，得罪谁了，让人家在他家门前下了套。”声音顺风灌耳，素青一个激灵打，回头却看见苏沫儿四平八稳地端了一盆水出来倒，脸上漾的是幸灾乐祸。
地里的西红柿多得吃不了，素青和秋林跟往年一样搭伙做西红柿酱。素青烫西红柿剥皮，秋林往洗干净的玻璃瓶里装西红柿汁。俩人手不停停地忙。做好的西红柿酱放在桌子上，使那张桌子看上去就像是陪嫁，喜气洋洋。
不知怎的，素青想到了她和良效结婚时的情形。那天，她穿了大红衣服裤子，红坡跟鞋，一身红，靓得很。乐队走在最前面，良效走在乐队后面，时不时地扭头瞅她一眼。她落在老后面，被大家簇拥着，走的不快。新娘子是羞涩的，怎么能大踏步走呢。只是一颗心扑扑着，向往啊。
其实不光她素青看对良效，就连父母、舅舅、姑姑们也都很看好良效，说他人实在，是过日子的料。说素青，你跟了他，是不会吃苦的。是的，良效对素青那是没得说，这大家都有共识。她素青之所以把日子过得这么安逸，平和，孰不知，全因为有良效在她后面做坚强后盾呢……
素青前言不搭后语的想着，不由得感慨：一晃，日子都过了二十年了。秋林也叹：可不，苏沫儿都十九了。俩人不免嘘唏，村里的喇叭响了。通知每户拿好自家的户口本和身份证件到村委办公楼办理农村医疗合作证。秋林腿快，飞快地跑回家拿来了证件。
“让苏沫儿去吧，咱们赶一赶就完了。”秋林撇着剩余的半盆西红柿说。素青略微迟疑了一下，朝屋里喊苏沫儿，告诉他钥匙放在立柜边，一切证件都在箱柜里的小黑皮包里放着。秋林笑着帮腔“苏沫儿，去吧，把姨的也给捎上，回头姨请你吃好吃的。”
苏沫儿不好再拿捏这才起身，拿钥匙取出皮包。皮包里的东西放得整齐有序，一边是身份证，户口本，存折，一边还有几个本，苏沫儿好奇，一齐掏出来看。居然还收拾着素青住院时的门诊手册。啊，也有良效的。苏沫儿心“噶当”沉了一下，他可压根儿没听说过父亲有病呀。DE，性无能……
过了许久，苏沫儿才慢吞吞地拿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出来,神情怪异。目光有意无意的从坐在院中的素青身上游过，歉歉地，狐疑的。两唇翕动，话犹豫着轻轻抿出：妈,我去了。声音不大，可听得清楚。素青一愣，怔着。心，忽地酸酸的：苏沫儿有多久没喊她一声妈了？手中剥的西红柿本姓酸，“扑腾”一声钻进素青身下盛它的红盆，泪花闪闪的，提托不起来了。
秋林惊诧了。苏沫儿刚迈出的脚，搁住了。空气落在花蕊间蝴蝶的翅膀上，一动不动。“叮铃铃”，屋里的电话铃声响了。所以不要轻意说什么东西没用，关键的时候它发挥着自身想象不到的作用。
苏沫儿得救似的，冲进了屋，接电话。须臾，又像重了大彩般冲出来：“妈，是老姨父，他让我收拾收拾明天去三合集团的电子部报道上班呢！”
儿子是上班了，素青却失眠了。
“谁啊？”听见有人在门上轻拍，素青恍惚中醒过来，谁这么早呢？
她穿了衣衫出门，清晨的凉气扑面而来，天还没亮呢。
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他穿着蓝T恤，牛仔裤，提着行礼箱，沧桑的神情。那种呼之欲出的情愫，曾是素青最熟悉的——他是吴明。
吴明一直看着她，在开门的那一刹就直视她的双眼。素青有些诧异，她想问：“怎么会是你？”
或者是：“你怎么来了？”
又或者是：“你这是去干啥？”
可她僵硬着站在那儿，动也不能动。
他并没有说明自己来意的意思，只是紧紧地抓住素青扶着门把的右手，毫不犹豫并且毫无道理地抓着她。素青愕然地看着他。
她的眼圈瞬间红了。
几乎是一瞬间素青的脑袋就混乱了。她真的觉得自己差一点就要失去理智，扑到他怀里。她故作镇定地把手抽出来，释然一笑。
有什么比默默无言更适合现在的场景。
“我要去北京打工了。”吴明终于说话了，再次向素青伸出手，“跟我走吧。”他一把搂住她，这怀抱让素青喘不过气来。
一个有家，有孩子的女人。我有家了。仅仅是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我和你之间，这，不合情理！”没有道德作为爱的后盾，就像悬崖上的花朵，即使灿烂一时，终究会在贫瘠和无助中调零。素青推开他，心中却问自己，那么，我和良效这日子就合情理吗？
长达数十秒的空白存在于素青的脑海中，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她推开他，以最快的速度把门扣上了，她的背紧紧贴着门，冰凉的温度透过她的薄衫侵入她的身体。
他不断地拍她们家的门：“我等你，素青。”
我等你！
我等你！
我等你！
这是多么沉重的3个字，包含着说者多少的诚恳、多少的期盼，暗藏着听者多少的压力、多少的希望，又有谁会知道过程中的那份寂寥和孤独。
素青的眼泪在眼框里打转，她贴着门背坐下来。这不就是她一直期盼的幸福吗？不就是她没有遇见吴明之前想要的幸福吗？
但是为什么，自己又会害怕这样的幸福呢？看着这个属于自己的家，环视着这个曾经安逸的家。苏沫儿还在熟睡，良效过两天就回来了，她不能走，不能跟他走。
可是吴明他在等她，他在她已经不属于他的时候来了，她知道如果现在她打开门，她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情况——站在门外的他会拉着她的手，用最快的速度带着她离开，为了所谓的爱去投入另一种生活，甚至浪迹天涯，这是现实乏味生活里多么值得回味的事情，这是多少女人梦中的场景……
“我等你……”素青的耳边再次回想起吴明刚才说过的那句话。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仿佛很漫长，又好像只是一瞬间。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他在门外等着我，等着我……
一瞬间，她用最快的速度起来，用她突如其来的勇气拧开了院门……
良效回来了。
自己开门进屋，多少有些意外；桌子上有层薄灰，又多少有些纳闷。习惯性唤一声素青，招呼来的是桌脚边飘落的纸片。纸上有素青的气息涨潮。
良效：我走了，是和村里的吴明一起走的。儿子工作了，我的心多少也放下来了，只是于你，多的是对不起了……隔着夜晚爱你，隔着夜晚爱你……
良效疯了，张牙舞爪的翻箱倒柜。哪儿还是哪儿，都是原来的样。存折也原封不动，一分钱未少。只是那床头，空落落，一铺一排的，是良效换洗的衣服，薄秋的，初冬的……
良效呆了。窗外风吹得香果树叶哗啦啦响。繁密的果儿嵌在墨绿的叶中，闻得见清香淡淡。儿子呢，他不会也不知道素青的去向吧？良效急了。
电话终于接通，“爸爸，”却是苏沫儿十分平淡的声音，“妈妈也是人，一个女人。她还不老，就让她去过几年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吧。咱父子俩好好生活，就是对妈妈最大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