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黄阿楠

一

许小愿初识得祁川是在学校一年一度的颁奖典礼上。

那天，他穿着蓝白相间的冬季校服站在领奖台上，背阳而立。

身后清晨米色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熠熠生辉。许小愿背手抵在额前挡住略微刺眼的阳光喃喃道“冬正寒，少年衣衫薄。”青天白日下，十月的风轻轻带起他天蓝色的衣角，像极了正在挥剑的骑士，威武英俊。

“高一（3）班许小愿、夏夏、李萌萌……”许小愿目光从祁川身上离开，略有些迟疑的走上台去，魔怔般的在祁川身旁停下。男同学高大的阴影打在她身上有些微凉，她心里却是炽热温暖的。

往后许多年过去了，许小愿再回想起这一场景仍然是甜蜜的，依旧能清楚的感觉到有一个男孩子在寒冬里带给她的温暖。

他恰好站在她的右手边上，只要她稍稍一侧身就能亲吻到他的侧脸。

可她不成想，这竟成了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这是后话了。

再见到祁川已经是深冬了，南方的冬天不似北方的那般豪爽，那种冷似是从骨子里散开的，直至蔓延全身。幸好，今年冬天的午后，太阳强得很，彻骨的寒冷也因此削减了许多。

祁川一如初见时穿着蓝白相间的冬季校服，站在一群同样穿校服的男同学中，鹤立鸡群。许小愿一眼便看到了人群里的他，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出类拔萃的。

深冬的阳光洋洋洒洒的落在他的身上，慵懒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她能听到来自男孩爽朗的笑声。

他们相谈甚欢。

那是许小愿第一次从一个男孩那里听到有如梵高笔下向日葵绽放般的声音。

正当许小愿犹豫着要不要从他身旁经过时，好友清子已经拉着她向祁川身边的男孩子打了招呼。

“清子和许小愿。”宥蔺向祁川介绍道。他是清子的初中同学。

“你们好。”陌生而疏离的语气。

许小愿小心翼翼却又满怀希冀的撞上他的目光，四目相对，他是陌生而疏离的。她突然意识到他并不记得这个曾经站过他左手边上的女孩子。

一瞬间，刻在骨子里的自卑感让她觉得自己表现出来的热切，以及这些日记里对他的念想，这般情境下她在他面前竟像个跳梁小丑，自取其辱。即使祁川并不知道她对他的念想。那因为紧张而揪着衣角的手指陷进了肉里。

古人言：十指连心。

除了逃，她别无他法。

“诶，怎么走了？”宥蔺冲两人的背影喊道，但许小愿似乎没有停下的意思。

“有趣的女生。”宥蔺饶有兴趣的口气。

“嗯。”祁川久久注视着女孩离去的方向。

眼里是许小愿突然离去的有些单薄的身影，宽大的校服罩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可她离去时眼里的倔强、决绝他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的，他对她有些好奇。

二 

高中时代的许小愿，还不似现在一般大胆，是个自卑敏感的姑娘。

生长在南方小镇的一个单亲家庭里，十几年来和母亲相依为命，“父亲”这两个字对她来说不过是存在于书本中的名词，她不明白也无法理解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成长有着怎样关键的作用。

母亲是个美丽优雅的女人，在小镇上经营一间不温不火的花店。

在许小愿的印象中，母亲打理花店时总是穿着素雅的旗袍，旗袍在母亲身上散发着水出芙蓉的清新脱俗。即便是在家里会见朋友时，母亲都会换上一件姜黄色碎花露臂的旗袍、在镜前描绘细长的柳叶眉，纤细的小指轻轻在唇上抹上淡淡的口红。使人一眼便知她是经过盛装打扮的。那时的母亲眼里还有流光溢彩。

于是在许小愿得年少梦里，就有了解不开的旗袍结。在母亲走后的许多年里，她总穿着母亲曾经穿过的件件素雅的旗袍，像母亲那样打理花店时思念着远方的爱人。

再长大些时，母亲喜欢在院子的老树下教她念诗，念诗时眉目间总带着的淡淡的愁绪。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母亲的如泣如诉，和尚年幼的许小愿不懂相思离愁、咿呀学语……春来冬去、年复一年直到许小愿记事结束。后来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对着星空低喃。

许小愿常常想，这或许跟她那十几年来素未谋面的父亲有关。

小学六年级，许小愿感受到了来自外界的压力，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人言可畏”。她突然理解了班里同学看她异样的眼光，还有隔壁的小胖子因为抢她的棒棒糖而被她暴打一顿时恶狠狠的骂她是“野孩子”的讥笑模样。

原来都只是因为她没有父亲。

试想一下，不大的小镇突然来了一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还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孩子，许小愿不知道别人会如何猜想，在她的眼里这绝对是不合乎常理的。

她一直都知道的，也很识趣的从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这类话题。

在以后的十几年里许小愿始终无法摆脱这样的讥笑，嘲弄。无论她去到什么地方，跟什么样的人相处，这些东西总能被别人有意无意的提起，如影随形。像是在她身上生了跟发了芽一般，挣脱不掉。

三

深冬在一片枯草逢春的季节中悄然离去。小镇的春天是个多雨的季节，寒潮还未彻底消失又遇雨季，细雨里裹挟着寒风将早春以来的暖意驱逐得无影无踪。明明是该春暖花开的季节，却不免让人生出“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的感慨。

学校本着“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培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教育方针，把年级中成绩突出的学生凑成一个班，美其名曰“实验班”。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一滴一滴打在许小愿的心上,那些记忆倏地一下涌上心头。江南的雨,总是绵柔情长,带着丝丝儿的凉意,直往心里钻。

空气中弥漫着一份压抑,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就落了下来,那奔腾的气势，蓄势待发。

许小愿接到班主任老韦的通知，她刚好压着线勉勉强强的挤在一堆高材生中进了“实验班”。

意料之中祁川也进了“实验班”。

这大概是这个春天许小愿迎来的第一个好消息。只是看着窗外愈下愈大的雨，她还记得男孩陌生又疏离的语气。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但这样的不安并未持续多久。开学不久便进行了学期的第一次月测评，许小愿拿着打着红叉叉的数学试卷，有些迷茫。

本就在及格线上徘徊不定的数学，不知怎么就掉到了及格线几米开外。

再看祁川的文科成绩，稳步上升，如日中天……于是许小愿与祁川便成为了本学期开学第一批被班主任请进办公室“喝茶”的同学。

班主任是个面容祥和、风趣幽默的中年大叔，人称“老韦”。

一点都不符合许小愿印象中古老迂腐的班主任形象。

“老韦”虽人过中年，但创新意识一点也不比新时代背景下的年轻教师差。常常在课堂上不经意间冒出新点子或者蹦出“金句子”，并且言出必行。

比如前些日子关于早恋的问题，老韦一进教室，站在讲台上慢悠悠的说到“关于早恋这件事情……”话未说完便又慢悠悠的去把教室门给关上，接着又慢悠悠的走上讲台，厚厚的嘴唇微张似要讲话又欲言又止。

底下的同学貌似是见惯了老韦这模样，都相当安静的期待他接下来的“表现”。

台上、台下都异常安静，气氛有些压抑，这便是要看看是谁先沉不住气，败下阵来。

而这时每每先败下阵的都是老韦……别问我为啥知道！

沉不住气的老韦终于在学生们的万众期待下开口“关上门，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们敢谈恋爱就是乱伦！”

“靠，好狠！”学生们异口同声道。

许小愿对祁川的念想再一次被打得支离破碎。

当然这个所谓“喝茶”只针对许小愿。

“老韦”对祁川无疑是肯定和表扬，轮到许小愿时便成了“许小愿，你看看人家祁川，再看看你数学成绩，丢人。”

“不过你数学成绩没提高反而退步了，作为同窗的祁川同学应该帮衬帮衬！”说着话锋转向祁川，生怕他不答应“祁川，自己成绩好固然很重要，帮助同学提高成绩来也很重要，回去多多帮助同学。”

“……”

“……”

自“老韦”提了要祁川帮助许小愿提高成绩后，便把两人安排成了同桌。

这还是许小愿长大以来第一次和男孩子同桌，并且是一个自己关注了许久的男孩子，这样的安排让许愿显得局促，措手不及。反倒是男孩显得从容淡定许多。

四 

因着祁川的补课，许小愿一潭死水的生活有了波澜。慢慢的习惯了祁川坐在她的右手边上。

并且因为补课，她有充足的理由给祁川带他最爱的在学校街头小巷里的早餐卷粉；理所当然的霸占祁川的周末时光，每个周末的午后祁川都会骑车去郊外那个已经荒废的篮球场打球。

她问过他“为什么喜欢一个人来这种偏僻的地方打球？”

他回她“打蓝球对于我是和学习一样的，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较量。”

喜欢你也是我自己跟自己的较量。许小愿在心里告诉他同时也告诉自己。

他打球时她就在边上安静写习题。

他休息时便给她做好的习题打分，讲解。

有时许小愿写着习题突然停下手中的笔，偷偷的看祁川投完美的三分球，然后欢呼。但每次她刚发出惊喜的欢呼便被祁川一记空球吓得乖乖的接着写练习。

好运时碰上祁川给她讲解过的题目，早早的写完，便欢快的看他打球，他要是发现她偷懒了她就给他扬起已经写完的练习本，俏皮的冲他“示威”。然后给他递早早就拿在手里的矿泉水。

祁川是优秀的，学校里如她这般爱慕祁川的女同学不在少数。她和他是同桌又走的这般近，一时间流言四起。

而女同学之间的较量通常是带着攻击性诋毁的，她们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夸大其词的字眼，不计后果。

那是除却小时候的记忆外，她第一次如此害怕流言蜚语、惧怕“听说”这类的字眼。

公共厕所里，女生的八卦集结地她时常可以听见这样或那样她和祁川的故事版本，言语里对她的评论往往意味深长。

许小愿的沉默，不解释让中伤她的人更加肆无忌惮，那些她极力去掩埋的、童年的昏暗在校园里广为流传。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了，她在祁川面前总佯装什么都不知晓，那些流言不能够中伤她，她是明媚开朗的。避开所有人包括祁川一个人躲在学校后山哭泣，她不敢回家不愿让母亲知道这些。

五

雨季慢慢褪去，四月接近尾声，终于迎来了“二模”。

经过祁川一个多月来给她复习对于这次的模考，许小愿多少是胸有成竹的。

考试那天天空格外的晴朗，许小愿拎着包走进考场，周围一片沉寂，偶尔传出几响翻书声。

定睛一看，几个同学仍在桌底，紧皱眉头，“临时抱佛脚”，抓紧时间快速复习着;几个同学面朝天，嘴里不停地嘀咕着，保佑自己能考好;还有几个同学则无所事事，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经过祁川一个多月来给她复习对于这次的模考，许小愿多少是胸有成竹的。

“叮咚”开始考试。

“哗啦啦”，试卷传到了手中。许小愿先是抬眼看了一眼右手边正在浏览试卷的祁川，才有低下头来大略的浏览了一下试卷。

深呼吸后，便开始埋头奋笔疾书，思谋策略。

考场里鸦雀无声，仿佛连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那带着厚厚眼镜的监考老师坐在前面，押了口茶，用犀利的目光扫描着。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旁边男孩悠闲自在的转着手中的笔，答题显得轻松自如每一个都细心面对试题，没有一丝怠慢。

“叮咚”，考试结束。 交完试卷，如释负重。

同学们三两群的围到一块，喋喋不休地对着答案，答案得到大众认可的则欢呼雀跃，少数服从多数，错误的便唉声叹气地抱怨，或多或少翻开书本寻求最后一丝希望……。

祁川似乎不热衷于参与这样的游戏，铃声一响便拉着许小愿去买了她最爱的香草味汽水。

“二模”之后便迎来了“五一”劳动节，许小愿和往年一样回到家和母亲一同打理花店。

劳动节不似情人节般热闹，花店的生意是冷门的。只有偶尔会有三三两两的女学生结伴而来外便也没什么人了。

许小愿放置好手中母亲新制的干花，从抽屉里取出日记本。许小愿对写日记有着将近偏执的喜爱与执着。

想来这和她母亲也有些许关系。因为没有父亲的缘故，童年时代的许小愿是没有朋友的，加上母亲是个极少言的的女人，她能够倾诉的对像便就只剩下的文字。

她喜欢白纸黑字印在日记本上的清晰感，一目了然，她太害怕虚无缥缈的东西。

对着日记“说话”她可以俏皮、可以勇敢、可以懦弱，可以不用去顾及他人的看法。

遇到祁川，从此，白纸黑字，满满都是他的名字，抹不掉，力透纸背。

“影视小说里的暗恋总是理想化的，一往情深、千回百转，让我看了恋恋不已。那些小说里面的暗恋总是会有最美好、最意外的结局。

平凡普通的灰姑娘总能得到高高在上的王子的爱，我看了好多好多，每次都幸福的不可思议。

可是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他是那么的优秀，又是那么的疏离，我只能默默的喜欢，绝不表白，害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便被他言语的拒绝彻底的击溃。

不如就守着现在小幸福直至命运将我们分离。”

六

“五一”假期结束，许小愿按部就班的回到学校上课。

“二模”成绩也随之公布了出来。因为祁川的补习加之许愿的勤奋努力，他们的付出终是没被辜负，许小愿的成绩有条不紊的进步着。

一周过去了，许小愿都没有如愿的见到她朝思暮想的人。

祁川没有来学校上课，许小愿看着右手边上空空的坐位，忐忑不安起来。在这样的驱使下，许小愿终于向班主任询问了祁川的情况，只是老韦并未给她明确的答复只是叫她不要担心。

没有祁川督促她学习，她每一天都过得恍惚、心不在焉。

五月中旬来临之际，许小愿才终于见到了她魂牵梦萦的人。

那天是周末，许小愿独自一人在树荫下看书，阳光穿透树枝落在她身上，映着斑驳的碎影。不经意的抬眼，她看见了抱着书正望向一旁的祁川。

欢喜间，顺着祁川的目光所向之处，她看见了站着的亭亭玉立的女孩。不同于她的敏感、普通，女孩是那种落落大方的美，优雅自然。只一眼她便知她不及她。

春风吹拂着女孩天蓝色的棉麻百褶裙，许愿望向祁川微笑的眉眼只觉得难过极了。

才子佳人。许小愿仅仅是这样想便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许小愿，来看看我的卿卿，这是我的卿卿。”祁川拉着女孩向她介绍道。

“我的卿卿”她心里默念着他这句话，他分明看到了他眼里的甜蜜、幸福。

整个人僵硬、局促、害怕……那是她第一次如此害怕失去一个人。

“祁川，你的卿卿真好看！”许小愿看一眼朝她微笑的女孩对他强颜欢笑。

祁川告诉许小愿，他的卿卿来自他向往的北方城市。

她画画时美极了，他就是去给她买补习资料的时候遇见美丽的卿卿的。

他告诉许小愿他的卿卿今天就回北方了。

从此，北方有星辰。卿卿是他的星辰，而她许小愿的星辰是他。

他没来上学的一周都用来陪他的卿卿写生了，他带他的卿卿去最高的山峰，在那可以俯视整个细雨缠绵下的南方小镇……

许小愿注视着祁川眼眸里的炙热，心想：原来你不是天生凉薄，你只是对我如此。

终于在无人的角落，眼泪不能抑制的滚落，流至下巴，而后落在结石的地板上。她咬住嘴唇，不允许自己放出声音，默默流泪。

将那本满满都是关于他的日记本锁了起来，也将她年少对他仅存的爱恋永远锁在了心底。

只是偶尔她还是会想起他，但已经不重要了，时间会抚平一切她告诉自己。

后来，高二文理分科。许小愿择文，祁川选理。直至高考她再没听过他的消息，原来一个人真的要狠心割舍另一个人，天涯海角都难以寻回。

那些因他而起的流言也随着时间的飞快流逝在奋笔疾书中旋踵即逝。

七

没有了祁川的参与的人生，是低调乏味的，许小愿的生活又恢复到了原点。

高中生活转瞬即逝，转眼又是高考月，蝉鸣起伏，好不热闹。

晚霞把天空印红，留下暧昧不清的色调，抹在教学楼上。

最后一场考试结束后，整个校园都躁动了，涌出的人群，如释重负。许小愿背着书包走过操场，踩着石子路，路旁爬山虎已经密密麻麻的爬满了高墙。

许小愿是在一个暑气蒸人的午后去取通知书的，校园不同于往日的热闹，空空荡荡的，只有值班的老师在办公室里辛苦的登记通知书领取情况。

她报了名字，那个老师立刻就笑道，“考的真不错。”

是南方的一流大学。

老师转身进了资料室去取她的EMS，许小愿探过身子看登记表上的名单，不一会儿老师就把EMS递给她。

“踏踏踏”耳边传来脚步声，想来该是来领取通知书的同学，许小愿抬起要望向来人，瞳孔收缩，久久不能移动。

祁川，真是好久不见。她在心里对他说。

祁川看到许小愿似乎有些意外，凝视着她。

他不过是折回来拿着东西，不成想会遇上她。他冲他扬起手中通知书，是北方的一所知名大学。

真好，如你所愿。许小愿冲他一笑，转身离去。

回家路上，许小愿觉得很多年的压力忽然一下子全部释放出来，夏日的风热浪滚滚，晒的她满脸通红，忽然间她想起祁川，还有卿卿，还有自己，一南一北，恰好背弛。

眼泪忽然毫无预兆的落下来，然后又很平静的停止。

仿佛这些年华都是一场梦，和祁川的一切，都是没有开始的结束。

很久以后许小愿忽然想起那个男生的时候，终于领悟，他便是她所有年少时光里不能圆满的遗憾。

那些低头的疏离、抬头的仰望、阴郁冷清的眉眼，她所有青涩年华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这么多。

“祁川，原来喜欢真的可以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