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在我的心中就有一个伟大女性的形象,她不是书本里的科学家居里夫人,不是护理学奠基人南丁格尔,不是铁娘子撒切尔夫人,更不是法兰西民族英雄圣女贞德。
她只是我身边的一位普普通通的,与我的童年回忆息息相关的女性,我的外婆。记忆里,她几乎承包了我孩童时期的喜怒哀乐。
作为长外孙出生的我,她老人家是疼进了心窝子里。不光给我买各种好吃的东西,满足我各种任性的小要求,还无条件地支持我做喜欢做的事。
我曾经非常喜欢画画,但刻板的父亲却觉得这是“歪门邪道”,不允许我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写写画画。
外婆知道了,偷偷去给我买24色的水彩笔,要知道在我那个年代大家还是用12色的居多。我想学国画,外婆就趁暑假我在她那儿长住的机会偷偷给我找老师,为我交学费。虽说后来我并没有拿出什么大成绩,但至少还是在校内、市内等小型儿童绘画比赛中拿过奖。
父母工作忙,加上老人家想和孩子多相处,所以每周五放学后我都会去外婆。只要一想到周末两天都可以在外婆家度过,那心情,激动得简直似脱缰野马一般欢腾。
有一回我不小心弄丢了乘车的月票,身无分文的我,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娃娃,硬是徒步沿着熟悉的公交车路线走了两小时去外婆家。
当疲惫不堪的我走到离外婆家不远的公车站时,远远看见外婆一个人站在那里哭得直不起腰。一个女人,逃过难、躲过小鬼子的飞机炸弹,这些都不曾让她掉过一滴眼泪。居然为了糊涂虫的我,哭得像个孩子。
她说她在等我的那两个小时里,幻想过我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险,想着想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那个时候我不懂事儿,还笑话外婆胆子小。长大后每每回想起这件事,我都想狠狠地掴自己几个大耳光。
一直觉得外婆是无所不能的,她是我见过的最坚韧的女性,像一株蕨草放在哪儿都可以野蛮生长。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安于退休后的悠闲生活呢?于是一个人出去找货源,一个人扛着沉重的货物到菜市口租的摊位卖起了鞋。
这些都不算什么。
曾听我妈说过,那会他们四姊妹还小,外公去外地工作常年不在家。外婆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生活的十分艰苦。
收入少、缺粮食、孩子多,怎么办呢?为了不亏着正在长身体的孩子们,外婆好几次偷偷去血站卖血。最后一次卖完血出来,外婆直接栽倒在了街边。血站的护士将外婆扶进站内休息,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去卖血了,说再这样下去会闹出人命的。
我妈每次谈起这些都会红眼睛,她说,人血馒头她是没有吃过,但他们四姊妹都是喝着外婆的血长大的。小时候不明白其中厉害,长大后读余华的《活着》才知道,原来输血过多真的会死人的。
外婆说她是个劳碌命,根本停不下来。我妈他们四姊妹有了四个小的之后,外婆又把一门心思扑到了我们身上。
为了减轻子女们的负担,外婆承担起了照顾我们的责任。每逢周末、大的节假日、寒暑假,四家父母都可以把我们任意丢到外婆家接受全方位绝对放心的看管。
外婆家住的小镇并不大,经常可以在街上看见一个老太太,后面牵着四个娃大小不一。有街坊问外婆,你不累吗?外婆背着买菜的大背篓,满头是汗还不忘哈哈一乐:累?怎么可能!这就是我的天伦之乐!
外婆摆摊卖鞋赚的钱和四家父母给的钱,她自己是从来舍不得给自己用的。一把老木梳的齿子已经断到不剩几根了,依然坚持不买新的。她说自己头发短,用手指刨一刨也是过得去的。
为了在穿衣上节约钱,外婆总是赶着反季促销时什么便宜买什么。夏天的衣服都是冬季赶集时买最便宜的绵绸布订做的,裁缝是老街坊也收不了几个手工钱。衣服一穿几年,冬天的衣服则是能补决不买新原则。
她的钱除了补贴日常家用,就是用在我们外孙辈的身上了。有一回和外婆在家看电视,刚好看到一个结婚的场面。外婆抓着我的手悄悄告诉我:吟吟啊,外婆在给你存嫁妆,等你长大了出嫁时,外婆都给你!
除此之外,外婆还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她可以从炎炎夏日的冰箱里变出自制凉粉、凉糕、冰棍等消暑的吃食;可以在冬天的被窝里散发源源不断的热量,让我搂着她舒舒服服入睡。
尤其是冬天的时候,我特爱跟外婆玩一些无聊的小把戏。蜷在被窝里用嘴巴紧贴手背吹气,模拟出放屁的声音。奇怪的是,外婆每次都能被我骗到,掀开被子一边惊呼好冷,一边惊呼好臭。
我乐得跟个傻子似的,要重复戏弄外婆好几遍才罢手。有一次真的害她感冒了,吃了很久的药都没有好。感冒的原因外婆绝口不提,因为她知道我那个暴脾气的父亲一定会胖揍我一顿。
外婆还有一项技能很厉害,就是讲故事。历险类的、惊悚类的、励志类的、历史类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活脱脱是个行走的故事大全。
外婆家夏天的阳台,开窗见山,凉风习习。傍晚外婆会在阳台上搭起一张凉板床,切好西瓜,点上蚊香,一边给我说故事一边为我摇蒲扇。如果不是她老人家一再催促我睡觉了,我想我可以听故事听上整晚呢。
当然,最值得一提的是外婆的厨艺。不光我们儿孙辈的馋,连周围的邻居都赞不绝口。有好几样硬菜一直到外婆走,我妈他们四姊妹都无一人学到精髓。道是失传了,如今每每想起那道红烧蹄膀、葱花鱼,还会忍不住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外婆是个热心肠的人,她看小区看门的大爷是个孤寡老人,便每次炒菜时都故意多炒些分量,好让我们几个小的端下去分给老人吃。哪个街坊家请客需要做大菜的,只要跟外婆说一声,那天她肯定会去帮忙。
有句老话说得可惜而无奈,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外婆那么好的一个人,却敌不过一场要了她命的怪病。住进医院只三天,医生都还没来得及查出病因,她老人家就撒手人寰没迈过去六十岁的坎。
只记得她走的那一年冬天出奇的冷,晚上盖两层被子都还会哆嗦。由于我临近期末考学业繁重,父母就一直瞒着我外婆住院的事。
等我知晓一切的时候,外婆已经变成了灵堂里那具裹着黑衣,浑身冰凉的遗体。第一次看见外婆原本胖胖的脸颊干瘪了下去,像睡着了一般,就是怎么叫也叫不醒。我的蕨草,彻底枯萎了。
愣了好一会,我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响彻了整个灵堂,小镇上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纷纷围了过来。
我跪在外婆面前抓着她的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使了多大劲,以至于我爸硬是没能把我从地上提起来。最后还是舅舅过来帮忙抠开了我的手,我爸才把我弄起来的。
人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再遇到比这更悲伤的事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对着一面永远不会蒙上灰尘的镜子,随时照,随时清晰。
为这事我埋怨过父母无数次,哪怕是现在,再去回忆有关外婆的事,我都会轻而易举地泪流不止。她是我一生的爱,也是我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