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桥向下,纵身一跃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村上春树如是说。

有些语言堪比凝固汽油弹,从白纸黑字投掷到我的视网膜,然后燃烧一辈子。这句话是村上扔出的第一枚炸弹,从此这家伙一发不可收拾,在接下来的十几年里像蝙蝠侠一样扔出各种稀奇古怪的暗器。而我穿越火线,跌跌撞撞的来到30岁。说来奇怪,在即将离开战场之际,回想起来,还是最初的这枚炸弹最为凶悍:“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

1

如果在冬夜,4个住校的高中男生决定不睡觉,他们会干什么?

可能听广播。

“喂,你好,请问有什么问题想问王大夫?喂,这位听众,能听见吗?”

“歪,歪,是我嘛?歪?”

“这位听众,就是你。”

“是我嘛?歪,是我嘛?”

“是你是你,请讲。”

“哦,是我啊。咳!咳!我是天津人,在H中当语文老师。我叫范建。”

“……这位听众,不用自我介绍,你只需要告诉我们你的症状。”

“嗨!我说姐姐,你说说男科还能有啥症状咩。”

“……”

“这位听众,我是王大夫,请您描述一下您的症状,哪里不舒服,小便有没有异常?”

“嗨!我说大夫,你还不知道咩?就是那啥,那个起不来呗。”

“这位听众,你说的是阳痿吧。这个症状在都市男性中非常普遍,您完全不用担心……”

“怎么可能不担心!又不是你起不来!学校里那么多女学生,你让我脱了裤子给人家看什么?”

“……这位听众,我的意思是……”

“别老这位听众这位听众的,我有名字,我叫范建,你们叫我名字。”

“范……范老师,是这样,阳痿治疗已经有很成熟的疗法和药物,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一定要放下心理包袱。”

“这么说,我还有希望?”

“当然,只要你坚持服用我们的特效……”

“小白,你听见没!我还有希望!”

“……”

“哎,王大夫,你这药能顶多久?要不要一边那啥一边吃。”

“范老师,我们这是中程药,如果你长期服用,效果会一直持续。”

“小白你听见没,一!直!持!续!你等我啊,我买两盒找你去!”

“范老师,你是第一个打来电话的听众,我们给你特价优惠,一盒只需要998元,你打算要几盒?……喂,范老师?”

我们笑的打滚,拍李刚。李刚拿着手机一本正经的对主持人说:“998,这么贵,现在镶钻的手机才500多。”

但是这句话没从广播里传来,主持人装作信号不好挂掉电话。等到我们重新控制住脸部肌肉,换台继续。

2

范建真是语文老师,兼班主任。他总以为自己在教学和管理两方面都颇为在行,但事实上只是个逗逼。明摆着,叫这个名字,还有一腔喜感的天津话。李刚也是天津人,他对自己的定位就很合适——开心果。

踢足球,李刚傻兮兮的跟着大家跑。我扣过边卫,传给这货,他一脚把球踢向角旗,同时球鞋甩到门里。那群北京小男生笑的呼天抢地。上语文课,范建问垂死病中惊坐起的下一句,李刚用全班刚好听到的音量小声嘟囔:“笑问客从何处来。”化学实验,某种液体洒到脚上。他虎躯一震,单腿蹦向老师:“啊啊啊,要死要死,老师救我。”

当然,李刚在演戏。影帝级的表演,分寸拿捏得细腻聪明。大部分人一乐了之,而我一眼看透——因为我也想做开心果,无奈没有任何喜剧天赋。我们是高考移民,俗称外地来的。在陌生的世界放低姿态是一种舒服的选择。经常让别人笑的男生,运气总不会太差。

假如那时有微博微信,李刚早已经是人尽皆知的段子手。可惜,打电话给午夜健康的时候还是00年代,那时手机是诺基亚S60,姚明永远过不了第一轮,男生都想和日本打仗,四环上车流顺畅飞奔不止。

总之,他生不逢时。或者更确切地说,死得太早。

3

我和李刚站在天桥上。等他爸的宝马。他语文没及格,这个寒假恐怕不好过。

“你的语文不是挺好吗,这次怎么考的。古文没背?”

他摇摇头:“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迷津,青雀黄龙之舳……”

“那是现代文阅读?”

他摇摇头:“荡舟之人喜欢划桨的声音及它在水中移动的感觉,原因之一便是这使他与传统联系在一起。荡舟人荡舟时能沉浸于忘却已久的回忆之中,并在潜意识中激起了深深的沧桑感。”

“那就是作文喽?”

他摇摇头,沉默不语。

“喂,明年就高考了,现在语文还不及格,你就不着急吗?”我眉毛翘的老高,等待他的解释。

“我喜欢小白。”他突然说。

“什么?”

“我喜欢小白。”

废话,谁都喜欢小白,来自江南的小美女,高三转到我们学校。漂亮的脸,漂亮的字,漂亮的分。如果现在外星人入侵北京,全校的男生都会保护小白。他们组成一排排人墙,然后一片片倒下。小白在人群中心,泪眼汪汪的指着UFO:“你个坏人,你走开!”UFO一阵颤抖,降落在学校图书馆上,外星王率全体异形从图书馆安检门鱼贯而出,乌央乌央跪满一足球场:“不知女神在此,多有冒犯。唐突佳人,我等只好以死谢罪。”然后掏出武士刀纷纷自尽。

所以废话,我还喜欢小白呢。但这和不及格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

“没关系你说个屁!到底为什么?”

“我决定从今天起好好学习,你教我数学吧。”

“……好啊。”

“晚上10点睡觉,不玩广播。”

“好。”

“给范老师道歉,不该拿他开玩笑。”

“啊?”

“这样就能及格了。”

“草!”

一边说着,李刚登上栏杆的底座,探身向前,盯着四环,直勾勾。

4

不要被这篇文章的题目误导,李刚没有跳下天桥。这种死法太文艺,适合诗人,不适合他。他的死法应该是逗逼类的,逗逼到令人发指。

葬礼真够寒酸,来的人不超过十个,还有两个是陵园员工。

连李刚他爸都没来。

我倒是毫不惊讶,女友反而愤愤不平。“哪有这样做父亲的!”她在我耳边嘟囔。我可以告诉她李刚和他爸的故事,不过如此一来恐怕颇费时间,而且我也没这份心思——今天一袭黑衣的女友居然别样妖冶,素口蛮腰楚楚动人。我满脑子都是怎么把她哄上床。所以我一个劲的点头,对对对你说得对,就是就是。

仪式只用了5分钟,司仪照本宣科的念完悼词后,来宾向遗像告别。我弯下腰,对着脚前的地板喃喃自语:“臭小子,走好。我还有事,不送了。”这时一直捧着骨灰盒痛哭不止的母亲突然晕倒,一阵小小的尖叫和骚乱。女友和几位阿姨七手八脚的扶她到休息室,其他人,其实也就是我和三个中年男人,各自找把椅子坐下。一位大叔拿出红塔山。我讨厌烟味,暗自决定一等这家伙点上就躲到外面去。可是他犹豫了一下放回兜里。妈的,连逃离的借口都不给,李刚你个臭小子。

他是被鸟弄死的。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的确如此。他开着他爸的宝马去接小白,半路发现有一块鸟屎赫然摊在天窗上。于是他停车,拿纸,开门,duang,飞出30米。

这符合他爸对他的评价:干什么都窝囊。

5

但是他爸是错误的。至少天桥上的李刚一点都不窝囊。

夜色渐浓,两条宏伟的光带出现在我们脚下,一黄一红,铺向远方。李刚指着车流对我说:

“我要努力学习,给小白安稳的生活。我要让她开着宝马飞驰在这座城市,所有的欲望都以最快的速度满足。想回家,开宝马上四环。想吃大餐,开宝马上四环。想看电影,开宝马上四环……我要撑起她的天空,像劈裂红海那样为她挡开滚滚人流,像绘制星图那样为她解释斑斓夜色。我不会让她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压抑、挫败、委屈和无力。我不要让她像我一样,悬在这座城市的半空中。”

天啊,语文老师居然让他不及格,真是太犯贱了。

直到今天,天桥上的李刚还历历在目。他的脸不时出现在我的梦境,一字不落的重复:“我要努力学习……”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

不过当时没想这么多,我只是笑。“做梦吧,小白肯定上北大,挑个北京男生,用不着你保护。”

6

从葬礼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了村上的另一层含义。并不是duang的一下子,人就从100%的生变成100%的死。不,在飞出30米之前,李刚带着死亡活着。30米之后,他活在死亡里。我突然感到自己的死亡,如影随形。在后退的发际线上,在灼痛的前列腺里。17岁的我们也被死亡包围,为女孩流过的眼泪,为考试看过的书本,为成长明白的道理。我们姑且称之为青春东西,现在看来只是面目稚嫩的死亡罢了。

高中时代的最后半年,李刚好像死过一回。每天看书到十二点,去食堂都是跑着来回,除了学习的事一句话都不说。那天晚上有位小丑跳下四环,被无数车辆反复碾压,李刚站在天桥上看着,平静如水。如果这样发展下去,李刚甚至可能超过我——我们的名次越来越近。

“表白了?”我问他。

“什么?”

“向小白表白啊。”

“算了,等毕业吧。”

“那时候她早被抢走了,多少男生等着呢。”

“算了,现在还配不上她,等我考上X大再说。”

“你可想好。就算考上X大,北大男生和X大男生,你觉得小白会选谁?”

“至少我努力了啊。”

“你现在已经很努力了。听我一句,赶快表白,她飞起来你可赶不上。”

我为什么这么说?单纯的希望他们在一起?没那么简单。让他无心学习?我不是坏人。几年后李刚说他很后悔,当初应该听我的。我苦笑。

是的,李刚最终没有表白,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原因。

我们外地来的害怕很多东西,孤独、疏离、还有遣返的可能性。我不知道李刚他爸用了什么手段送他来北京,反正在高考前2个月,这个手段不复存在。李刚默默的走了,和几年后的葬礼一样,送行的人寥寥无几。“喂,这也不赖,至少你能多复习一年。“我语调轻松的对他说。”明年加油!一定要考上X大,你可以的!”

7

手动挡有一个好处,可以对助手席的女友上下其手。但因为刚才的葬礼,女友心情低落,我不敢放肆,只是握着她的手。

“为什么人这么少?”女友的声音有些伤感。

“当年他离开学校就没有多少人送行。我还以为他这么幽默,肯定有不少朋友。”

女友沉默。

“你不也没来吗,他走的前一天我还特意找过你。”

她歪歪头:“完全不记得了。”

“不只是你,后来我问过许多同学,对李刚回家这事几乎都没印象。”

“因为大家在冲刺复习吧。”

我摇摇头:“没这么简单。大家对他闹的笑话也没什么印象。大部分人的反应都是:‘哦,李刚阿,好像是咱们同学。’仅此而已。”

“为什么呢?”

“咱们班成绩中等,长相一般,毫无特长,不爱说话的同学叫什么名字?你随便说一个。”

她想了想,还是摇摇头。

“对嘛,所以谁会记得李刚呢?其实我也是一样,如果不是毕业后还算活跃,也没人记得我。我们的高中时代,其实是死着度过的。”

“你说什么呐!”女友有点生气。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与之永存。”

女友嫌弃的冲我皱皱鼻子:“装逼。”

我刮一下她的鼻子。“我们只是普通人,没有绚烂的青春。和你这种大美女完全不同。我们只是看书、吃饭、睡觉,偶尔自娱自乐罢了。“

“胡说,你们很厉害的。你会踢球,文章也写的好,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呦,是吗?算你慧眼识珠。不过这样说来,其实再普通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时刻。我的时刻就是考上……”我余光发现女友在看我。“我的时刻就是把你骗到手。”

“哼!那李刚的时刻呢?”

属于李刚的时刻当然是在四环的天桥上,但是我该怎么向小白解释呢?

8

一个月前我给李刚打电话

“你怎么样,回国了吗?”

“恩,去年就回来了。”

“学位呢?”

“不要了,我受不了美国。我讲笑话他们都不笑。”

哈哈哈哈,我们大笑。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你个事,现在小白是我女朋友。”

“恩,我知道。”

“啊?”

“我一直在关注她的微博。你们很配,祝你们幸福。”

“……谢谢。”

“长假来天津吧,我去接你们。”

“好啊。”

“就这么定了,一定要来。

“好,到时候见。”

……

“那个,当初真该听你的。”

“什么?”

“早点向小白表白。”

我一声长叹:“造化弄人啊。”

“是啊,5月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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