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碑】

《丰碑》

冬月初十,灰暗的天空压下来,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着,赶集回来的人们低着头裹着衣服脚步匆匆,守城的士兵手握长枪打量来往的行人,想从中找出形迹可疑者。两边的店铺也早早的关了门,只有城东的酒馆有些人气。

“哎,你今天在城门口看见张三没?就是之前当了逃兵,跑到临镇的那个。他现在可发达了,那一身如水的绸缎,还有腰间那袋银子,都要把腰带坠下来啦!”

“看见了看见了,他是来接他娘去过好日子的,他娘也够苦的,这几年遭了多少的指点和白眼?”

“不过这也值了。早知这样,我也去投降大芒了。分钱分地,就算不干活,也能娶上媳妇。”

“你可别做梦了,现在除了咱们稻城,都是大芒的领土,大芒以利相诱,自然好过发动战争。再说了,咱们土地肥沃,衣食不愁,既有天堑相护,又有应将军这样的战神,咱们呀,不需要投降。”

“应将军爱民如子,又用兵如神,有他在,咱们稻城就高枕无忧。”

“其实也不见得是为了咱们吧,当初应老将军可是死在大芒的刀下的,应将军就算为了老将军,也不会投降的。”

“当官的都是说的好听,还不是公报私仇?倒是连累我们没有地分没有钱拿,还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一城对抗一国,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管他呢,反正谁给咱饭吃,咱就跟着谁。来,喝酒喝酒!”


酒馆里讨论声不绝于耳,将军府里却是一片安静。

“将军,这是本月作奸犯科之人的名单。”秦副将躬身奉上一份呈报。

“先放下吧!”应将军从案牍中抬起头,抬起手揉着太阳穴,“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么?”

“禀将军,无异事。只有几个惯偷再次被捕。”秦副将低着头,笔直挺立,言辞恭敬。

“那就多关几天,也好杀鸡儆猴。战时最怕治安乱,治安乱,人心便乱。”应将军后倚在椅背上,微闭双眼,手指有节奏地轻巧桌案,“切记,要小惩大诫,切勿伤人性命。”

“遵命。”秦副将张了张口,又闭上,犹豫之间,应将军睁开双眼看向他。

“还有何事,说吧。”

“禀将军,今日逃兵张三回来了,他来接母亲,但是并没有进城。”秦副将小心翼翼地说道。

应将军坐直身体,抬起右手按摩左肩,歪着头说道:“既然放弃了军人的身份,那就随他去吧,还好他知道分寸。不过知道接母亲尽孝,也是有良心的。”

“但将军,他回来时,身着绸缎,腰挂重金,坐实了大芒分地分钱的谣言,现在民众都在讨论,恐怕会扰乱人心呀。”秦副将颔首,语气凝重。

应将军听闻,皱了皱眉,叹口气道,“这倒也不是谣言,大芒确实在分地分钱,但却不是每座城池皆如此。只有咱们稻城周围的几座罢了,为的就是蛊惑人心。”

将军起身,走到窗前,向远处望去,“我知道,百姓都在责怪我不投降,说我为了私仇而连累着大家担惊受怕、血流成河。但是你知道这几座城池富庶的背后是什么?是更多的城池横征暴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他们可以为了征服一座城池而舍弃其他的子民,又如何保证他日不会为了其他利益来宰割我稻城的子民?真到了那一日,我们还有力量可以抵抗了么?我答应父亲的,不是报仇,而是替他守住稻城的每一片土地,每一个子民。

百姓们讨论几天也就过去了,毕竟稻城是他们的家。”

窗外,冷风萧瑟,吹得树枝沙沙作响,月亮隐匿在云层之后,大地一片黑茫茫。


太阳还没有爬到树梢,酒馆里就已经人声鼎沸,人们都挤进这里,希望听到最新的消息。

“嘿,听说了么?昨天说应将军报私仇的那个人,被抓起来了!”

“因为什么呀?”

“还能因为什么?名义上是偷窃,但是真实情况谁知道呢?听说呀在大牢里被打的可惨了。”

“唉,他当众说‘那位’的坏话,不倒霉才怪呢。”一人说着,向对方使了个眼色,指了指上面。

“那就说明,他说的是真的。把人抓起来说明啥?说明‘那位’心虚呀。”

“没想到呀,原来‘那位’是这样的人,枉费我们敬他那么多年,竟也是为了私利不顾我们死活的主。”

“人家再怎么的,无论成败,都能有个官做,哪像咱们老百姓呀,连吃饱穿暖的安稳日子都是奢望。没听说么,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可不行,凭什么咱们放着好日子不过,去遭这份罪呀。我们去向应将军请命,让他投降,我们也像张三似的过过好日子。”

“说得对,他要是真是像说的那样为了我们,就应该满足我们的要求,顺应民心!”

一群人不知是喝了酒,还是因为人多势众壮胆子,便浩浩荡荡地走向将军府,打算向应将军请命。路上正遇一小队巡逻的卫兵。

“嘿,嘿,乡亲们这是干嘛去呀?”卫兵首领上前询问。

“我们要去将军府请命,让将军投降!”领头的人高声喊道,底气十足,正义凌然。

“你说什么?”卫兵首领听闻皱紧眉头,眼睛瞪得溜圆,“将军每天殚精竭虑保护你们,你们竟然要求将军投降?”

“他是殚精竭虑,但是为了我们么?那是为了给他爹报仇,是拿我们稻城男儿的血来为他应家出气。我们就是要投降,我们不想过这动荡的憋屈日子了!”在领头的人激昂的宣言中,大家群情激奋,士气正盛。

卫兵们听到自己敬爱的将军受此侮辱,也是愤慨不已,纷纷上前理论。一时间双方争论不休,场面十分混乱。不知是谁推了对方一把,其他人看到后上前出头,两个人的推搡成为了双方的群战,百姓没有百姓的胆怯,士兵也没有士兵的威严,双方为了各自的理论大打出手,直至更多的士兵过来,把他们拉开。


应将军坐在案前,听着秦副将的禀告,一巴掌拍在桌案上,“不像话,作为军人,竟然和百姓撕打在一起,还有没有军法,还有没有规矩?”

“兄弟们都说是那个刁民先动手的,就算能忍得了这口气,也忍不了他们侮辱您呀!”秦副将连忙解释。

“别打着我的旗号!传令下去,寻衅滋事者,理应仗十,念初犯,减半杖五。所涉士兵,打架闹事,知法犯法,杖二十,立即行刑。”应将军面硬如铁,字字清晰。

“将军!”秦副将刚要下跪求情。

“下去吧,法不可废。”应将军从盒子里拿出一袋银子,扔给秦副将,“给他们买些药吧。”

“是。”秦副将抱着钱袋,低头领命。


北风呼啸,吹着吹着,就有雪花掺杂其中,满地的银白色,掩盖,却改变不了这一片狼藉。正如平静的表面下,依然潜藏着沸腾的民怨。酒馆里的人少了许多,人们都在低声交谈,不时地左右张望。

“现在可小心点吧,昨天去请愿那些人,被当兵的打了一顿,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我也听说了,身子骨弱点的,半条命都没有了!”

“不过,那些当兵的被打得更惨。”

“傻了吧?那只是做给你看的,都是自己人掌刑,手轻手重的,谁知道呀?”

“从一开始莫名被抓,现在都正大光明打人了,以后呀,说不准会怎么武力镇压呢!”

“你说,咱们小老百姓要的多么,无非就是想过个好日子,别打仗了。这就说抓就抓,说打就打,稻城的好日子,可真到头喽!”

“哎,你昨天接到匿名信没?”

“怎么?你也收到了?”

“你看”一人把手探到怀里,小心地打量周围的人,掏出一张纸条,只见纸条上写了六个字:

“无将军,百姓安”

这场雪下的并不大,却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六天,银白的世界让整个城池更加寂静。上一次的冲突并未被提起,百姓也没有更多的请愿,一切相安无事,异常地平静。

又逢初十,人们拿着自家的货物去赶集,不过这次的人格外多,携老扶幼,拖家带口,不似赶集,倒像迁徙。

守城士兵见状,惊觉异常,刚想去禀告,忽然见一人拿着一封信匆忙跑来。

“不好啦,不好啦,赶集的人都被大芒的兵给抓了!”


“将军,依属下看,此事有诈。”立在一旁的秦副将分析道,“大芒一向持怀柔政策,招抚为上,他想要的一直是稻城这块地,从不是稻城的子民。如今他们以百姓为饵,让您孤身前去,就是为了对付将军您呀!”

应将军挺直脊背坐在案前,慢慢把信揉成一团,“这步棋倒是很妙,去,便是自投罗网;不去,便是尽失人心。秦副将,你说本将,去还是不去?”

“末将知苦劝无益,请将军带末将前行,危险关头,总有些照应。”秦副将掀起衣袍,抱拳跪地。

应将军轻展眉头,顿了一下,对外喊道“传令下去,秦副将顶撞长官,自作主张,杖二十”。他低头看着秦副将,语气诚恳,“愿他日稻城投降之时,你能努力争取,保护好这一方百姓和土地。”

说罢,拿起长枪,大步流星踏出门外。

雪停了,太阳高高挂起,照的白雪映出点点金光。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应将军一人一骑驶出城门,日落之时,赶集的人们便陆续回城。他们都在讨论,临镇今日大摆筵席,所有的酒馆都可以免费吃喝,他们在酒馆里坐了一下午,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餍足的笑容。

第二日,大芒送来了一副棺椁,秦副将下令放下吊桥,与使臣谈判。稻城这一日正式归为大芒领土,人们这才得知,那棺椁里躺着的是他们曾经的战神。

人们站在道路两旁,掩面哭泣,望着棺椁缓缓走过街道,走向将军府。将军倒下了,他们的主心骨倒了,但是即将到来的土地和银子,让他们看到了新的曙光。“明天会好的,”人们一边哭泣,一边这样安慰自己。

在稻城最高的山上,风景秀丽,百花盛开,立着一座将军碑,碑上记录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将军的事迹代代传颂,尽管每个人说的故事都不相同,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是一个英雄。

稻城的人们过着平静的日子,分的土地已经传给子孙,分的银子也越来越少。他们没有比之前过得好,也没有过得更差。他们只记得在那次赶集前的夜里,每一家都收到了一封信,只要他们带着家人去赶集,战争就会很快结束。

应府的宅子换了一波又一波的主人,应府的老奴还在为将军守墓,只有在将军坟前,他才会觉得心里踏实。他还记得在给将军换寿衣的当夜,在将军的怀里发现了一张纸条,被搓的都看不清字迹,上面还有些许的水痕,化开了墨迹:

“无将军,百姓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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