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是:古人的告别仪式之所以隆重且富于美感,是因为他们告别以后很难再相见,所以有很大的眷恋,不断用诗句来表达。
经历无数战火与佚散,一部分诗句奇迹般流传至今,让后来的我们有缘得见。因此,不仅仅是赠别,几乎一切诗句,都成了古人向我们道别的记号。
【一】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情景交融的“境界”说,是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在与不再。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王昌龄的《出塞》,撷取征戍生活的典型画面:一轮明月,照耀边关;雄浑萧索,囊括时空。浓缩在这两句中的,是秦汉两朝数百年抵御外侮的艰苦卓绝。
边塞的遥远,因诗情画意而忽略,直到无意间翻到书页上模模糊糊一帧黑白照片。黄土垒就的玉门关关城遗址,孤立在茫茫戈壁无边无际的风沙里,荒僻颓败满目疮痍。照片下方的说明,提示这个遗址已是边患减弱后东移(后撤)几百里的关隘。戍边将士当年所在的玉门关,之遥远之苍凉之枯寂,不言而喻。
回望王昌龄的诗句,若非强盛王朝的边塞诗人,又怎能留下似此历经千年不朽的慷慨激越?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晏殊的《浣溪沙》,寓意深婉,风流蕴藉,是十四岁就获提拔受重用的“宰相词人”富贵生涯的掠影。
伤春惜时,遣怀助兴,映射太平盛世特有的柔情锐感;待人以诚,奖掖后进,源于安享尊荣又襟怀坦荡的理性思致。
因此,与其说晏殊的人生闲雅旷达,不如说是他生逢其时,恰好处在北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流金岁月。
就这样,王昌龄和晏殊,因与时代深度契合的命运,分别注释了诗庄词媚。
所幸青史从未成灰。诗人和词人所缔造的或阳刚或阴柔之美,依然飞扬天际,任后世神往追慕。
【二】
Auguries of Innocence
by William Blake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浩瀚与渺小,刹那即永恒。这是十岁习画十二岁作诗的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天真的预言》)的在与不再。
十八世纪的德意志天空,闪耀着思想和艺术的群星,其光芒让全世界为之瞩目。而以三大批判著称的康德,就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位。
康德深居简出,终身未娶,一辈子过着单调刻板的学者生活,却拥有广阔深邃的精神天地;这个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体现在他个人著述和教学中。
“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这句话出自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最后一章,刻在他的墓碑上。
跨疆越界的大善,隐藏在严密思维后的远见,让孤独平静的康德所构想的欧洲联邦学说,成为对后世影响最大的古典联邦主义理论。
十九世纪的巴黎,到处充满属于思想的清新气质,和艺术丰沛的人文思潮。
这是萨特,在左岸咖啡馆,酝酿存在主义也酝酿爱情。身居闹市而自辟宁静,保持高贵又融入人潮。
看似浪漫旖旎的剪影背后,是萨特作为一个符号的矛盾重重。
他出身优越却两岁丧父;学识渊博却自成一派;二战被俘在铁窗中领悟战争,从纯粹个人主义转向关注社会现实,利用文学干预生活;毕生探寻自由精神,却在各种立场和思潮的夹缝中备受攻击无所适从......
“存在主义”哲学思想,是把人的主观意识存在看成一切存在的根本,即:“存在先于本质”,除了人的生存之外,没有天经地义的道德或灵魂,却有选择的自由。
萨特曾经给存在主义的价值做了这样的定义:“存在主义是人道主义的深化”,但他同时又说:“他人即地狱”。对他人和外在不断简化的方法论,又不可避免地导致: 人实质上丧失了与他人、与历史、与文化、与理想等有机联系的一切根源。
纵然如此,萨特本人和他的学说,持续半个世纪,在全球知识界掀起关于“存在主义哲学”的热浪,影响历久不衰。
欧洲哲学大师对后世的规范与启迪,清晰表明了一点:他们的命运,与时代角力和交错,也与时代相成就。
【三】
古诗词的源头,《诗经》与《楚辞》是两部必读经典。据说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喜欢先说这句话:“痛饮酒,熟读《离骚》,方得谓真名士!”能不能成为名士,另说。不局限于诗词,《诗经》与《楚辞》本就是中国文学的根骨。
如果说,《诗经》为后世文学奠定了雅正的基调,《楚辞》则为文学赋予了清峻而华丽的色彩。清峻,是因为屈原的人格力量,为狷介狂士留下了一个心理依托。华丽,是因为楚地奇诡绚幻的宗教与传说,给创作提供了空前广阔的想象空间。
这段话,来自简书作者 心技一体《衣被词人|文心雕龙05》。我不认识作者本人,单纯为这些文字心折,随后作了一些肤浅的思考。(原作者如有异议,敬请告知,以便及时删除或调整)
《诗经》与《楚辞》,在我看来,是回忆。是中国文人的精神桃花源。
春秋过后,能为这份回忆代言的,我以为非陶渊明和苏轼莫属。
陶渊明是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钟嵘誉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
作为文人士大夫的楷模,他对理想世界的追求和向往,对山水田园的热爱与赞美,对思想性情的放飞和自省,对社会人性的还原与叩问,对文学审美的执真和净化,对人格志向的傲岸与坚守……闪耀在诗情上,便照亮了作者和读者共同的心田。
也因此,他的作品平淡质朴却诗意盎然。
欧阳修曾评价说: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片而已。
元好问的评价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虽然,成就这份华美的背景,是陶渊明漫长隐居生活中的饥寒交迫,和无酒不欢。
苏轼,是宋代文学最高成就的代表,诗、词、文、书、画等无一不精。也是后代文人最为推崇争相模仿的天才文学巨匠。
他的词作,能婉约柔美似西子淡妆,也能倾荡磊落如海雨天风。
宦海浮沉与深刻思考,让苏轼在逆境中的诗篇,充满对磨难的傲视,和对痛苦的超越。他的人生态度更成为后代文人景仰的范式:进退自如,宠辱不惊。
文学技巧上,苏轼触手成春炉火纯青。文学思想上,是文道并重,主张文理自然,姿态横生。
苏文气势雄放,语言却平易自然。他在翰林院任职时所拟的制诰曲赡高华,浑厚雄大,为台阁文字中所罕见。他左迁后书写的表启更是真切感人,是骈文中难得的性情之作。
而在苏轼辉煌一生中,最令我动容的却是他最后一次贬谪。
年已62岁的苏轼被一叶孤舟送到了徼边荒凉之地海南岛儋州(今海南儋县)。据说在宋朝,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
但他把儋州当成自己的第二故乡,在这里敷扬文教,著述不辍,与从游弟子诵读唱酬,以至许多人不远千里,追至儋州,从苏轼学。在宋代100多年里,海南从没有人进士及第。但苏轼北归不久,这里的姜唐佐就举乡贡。苏轼曾预言姜唐佐必定高中并赠诗半首:“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与时代长久的疏离,却在陶渊明和苏轼的辞典里,意外调和“隐 - 现”及“出世入世”的终极矛盾,让他们成为了中国传统文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