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一条牛两条牛
牛也会流泪么？
会的。
牛也会尖叫么，无声地尖叫？
会的。
牛也会下跪，双膝下跪么？
会的。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一条牛，两条牛。
天下无牛，你就最牛。
没错，在秭归小城，只怕你是最后一条牛了。方圆十里，再也找不见一条牛了，你孤单么？你寂寞么？你害怕么？你辛辛苦苦，任劳任怨一辈子，值得么？那些年，你耕耘了多少土地呀，然而如今，那些土地要么种上了大片大片茶叶，要么就荒芜了，你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你的汗马功劳谁知道呢？谁记得你的好呢？
苦苦追问，没有答案。
沉默，是一条冰冻的河，那是你给我最好的回答，不是吗？
前些天，我常常做一个梦，梦见你在流泪。我从来没见过一条牛流泪，尤其没见过一条牛流那么多眼泪。一开始，那是一滴，就像荷叶上的一个水珠；接下来是两滴，就像我眼里偶尔出现的晶莹剔透的东西；再下来是三滴四五滴，以至于越来越多，成了涓涓细流，成了一条悦动的小溪；越来越多呀，成了一条小河，河水荡漾，水波粼粼，河底的鱼儿追逐嬉戏，水底的鹅卵石静默休憩；越来越多呀，成了一条长江，又一条长江，长江水，浪打浪，过往船只纷纷避让；越来越多呀，江水奔流入海，惊涛拍岸，巨浪滔天，海潮在海风台风甚至飓风的捶打攻击下，淹没了堤岸，淹没了天地日月……猛然，一个巨浪猛扑过来，我惊醒了。
原来是一个梦。
我尖叫，却是尖叫无声。
我坐起身，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被猎人追逐的小鹿。怎么，老牛，你也感觉到了么？莫非我们的谈话，被你偷偷听到了么？主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已经没法供养你这个老祖宗了，准备请你上路了……
你在看着我么？你的眼睛瞪得溜圆溜圆呀！
上路？那是什么意思？是把我送进屠宰场么，像我的远亲近邻兄弟姐妹一样，被大卸八块，成为城里人的盘中餐么？我可是最后一条牛，牛祖宗，牛魔王呀！怎么，我也难逃被屠杀被烹饪的下场么？那是我的宿命么？
你现在不但看着我，而且是盯着我了。你的眼泪不停地流出，涌出，喷出，把我淹没了。那泪水呀，已经淹没到我的脖子了，我感觉呼吸困难了，喉咙发紧……
老牛呀，对不住了，怎么，你要用泪水淹死我么？我可是爱你的呀，可我实在别无选择，或许……
接下来，你张开大嘴，开始喝那些泪水，因为你看到了泪，看到了我眼里的泪，你不谋杀我，你不忍心，因为我的善良，是么？
老牛大口大口地喝着自己的泪水，我的心中燃起了一把感动的火。
泪水从脖子处下降到肚子处，下降到肚脐处，既而是大腿根……
老牛喝饱了自己的泪水，红着眼睛看我，就好像不认识我一样。我也看着那条老牛，觉得它离我那么近，又是那么远，看起来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看着，看着，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老牛呀老牛，你不是最后一条牛，我也是一条牛呢，只不过岁月的魔法让我在人间两条腿走路，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呀！你是老牛，我是小牛，这是我的秘密，你要守口如瓶呀！
老牛大吃一惊，后退一步，然后点点头，使劲儿点点头。
就在这时，鸡叫了，天亮了。我准备转身离去。谁料，那老牛扑通一声，双膝下跪，跪在了我的面前。我呆若木鸡，然后也扑通一声，双膝下跪，跪在了老牛面前。
我和老牛对看，对视，对眼，无语无言……
第二天，院子里多了两座新坟，热气腾腾的坟，似乎听得见牛叫的坟。牛的尖叫，无声的尖叫。
没人知道，一座坟里是一条老牛，一座坟里是一条小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