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风华,烟柳新抽了嫩芽,细枝轻点在湖面上,摇曳出点点波光。半山腰的五楼镇,车水马龙,人声喧哗,好一派繁华景象,错落有致的楼宇之间薄雾缠绕,影影绰绰,似有几分诡异模样。
五楼镇得名镇中的一座五角楼,残柱断梁,破砖烂瓦,却是这方圆百里之内唯一的藏龙卧虎之地,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都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进行。
皓日当空,五楼镇上走来了两个陌生的身影,一高一矮,相映成趣。
个高的一位头戴斗笠,身形稍显臃肿,细看处,面容略有几分岁月侵蚀的沧桑,只是一双招子透着渗人的寒光。
此人在江湖上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袖里乾坤诸葛尚渊,穿云弄袖,来去无踪。
个矮的那个,极为瘦弱,轻纱罩面,看不清模样,走起路来左摇右晃,倒像是个小孩子。
江湖传言,诸葛尚渊新收了一个徒弟,天赋异禀,翻云覆雨的手段深得诸葛一门的精髓,人送外号,小诸葛。
这孩子是诸葛尚渊捡来的,不过已经有了自己的名字,唤作司徒念灵。
繁忙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一位体态圆滚商贾模样的男子正在追打一个体型瘦弱的孩子,这种恶商殴打伙计的戏码在集市上日日上演。
诸葛尚渊眼睛微微一瞥,念灵马上心领神会,一个健步冲了出去,消失在人海之中,待她再回来时,手中多出了一只沉甸甸的荷包,她的身后,一个凄惨的声音在人群中鬼哭狼嚎。
这一日,秋意正浓,念灵斜躺在五角楼的羊角顶上,嗑着瓜子,吹着凉风,当街走过一个穿着极为考究的富家公子,腰垂一块琳琅美玉,一看便能看出绝非凡品,此人竟还故意在脸上覆了一面黑纱,如此招摇过市,诚然一副玩世不恭的纨绔做派。
这一切都被念灵看在眼里,马上计上心头。
她从五角楼上一跃而下,瞬间隐入人海,在她的计划中,只需栖身近前,与那纨绔一个照面,以她来去如风的手速,不等对方察觉,那可人的美玉便已易主。
就当念灵手指将要触碰到那玉佩之时,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大手,将她的手腕紧紧扣住,念灵一抬头,与那纨绔四目相对,男子调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佳人?佳人你个大头鬼!
念灵手腕一翻,便脱了束缚,连出几掌,与那人脱开距离,一个燕子翻身,抬起一腿由下而上,扫向那人脸部,那人功夫竟然不弱,一个侧身便轻巧地躲开念灵这一脚,只是念灵这一脚带起一道劲风,将那男子脸上的黑纱轻轻卷起。
念灵一抬眼,恰恰看到了面纱下那张俊俏的脸庞,只是在那如玉的面庞上竟有一道极为明显的疤痕,让人不免有些暗暗可惜。
那男子似是觉察到了什么,迅速将面纱拉下,眼下也上了火气,疾步上前,递出两掌,念灵一连几个翻身,避其锋芒,两人瞬间拉开了一段距离。
那男子怒道:“光天化日之下,偷鸡摸狗之辈,安敢如此?”
“偷的就是你,你倒是说说,你是鸡还是狗?”念灵这伶牙俐齿的功夫平日里都伺候到她师傅身上,竟没想到今天也有了用武之地。
“颠倒黑白,巧舌如簧,本公子今天就要教一教你怎么做人。”男子话音刚落,欺身上前,一招追云探月直接攻向念灵面门。
念灵见招拆招,两人缠斗在了一起,诸葛一派以轻功见长,不擅久战,而那男子,走的是刚猛一派,招招狠辣,十数个回合之后,念灵自觉今天碰到了硬手,想要再占便宜已经万万不能,于是随手丢下一个破绽,一跃上了屋顶,随即飘然离去。
男子看着远遁女子的背影,平静如水的心中波澜骤起,怎么看,她都不像是穷凶极恶之辈,难道是师傅她老人家所察有误。
他看着女子背影,回想她的古灵精怪,竟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一身男装的念灵翘着唇,拧着眉,身在归途,心有旁骛,第一次失手,第一次打架,还打输了,师傅的老脸,算是让自己丢尽了。
念灵魂不守舍地回到山间的小屋,师傅从身后叫她,她竟浑然不知。
诸葛尚渊看了一眼徒弟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荡着树杈的念灵不想杀人放火,她只想劫一个道。
远处一票人马举着火把缓缓走来,如细看,就会发现车轴印极深,这些人押运的这一车乃是卸任县太爷张老爷家的私物,张老爷在任三年,恶霸横行,民不聊生,搜刮民脂民膏不计其数。
念灵的计划便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倒马脚车夫,拉上赃物,隐入山中。在她的计划中,对付这票寻常武夫,当不是难事。
打定了主意,念灵一个飞身,向着车队荡去,那车队中也有好手,当下示警之声四起,众武夫抽刀拔剑,严阵以待。身在空中的念灵微微一笑,双袖一展,无数缝针从她袖中激射而出,她这一手是她师傅改良唐门的暴雨梨花针而来,暴雨梨花针淬以剧毒,夺人命门,太过狠辣,而她这一手只是沾以麻药,触之即晕,却不伤人性命,随着银针落地,车队之人纷纷倒地。
念灵飘身落在马车之上,身形尚未站稳,一道剑气从侧面斜刺而出,她心中一惊,竭力临空打了一个旋转,险险躲过这一剑。
风卷残云,月光从重云之间泼洒下来,落在闪烁着寒光的剑尖,也落在持剑之人黑色的面纱上。
是他!
念灵心中微微一惊,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日让她背负屈辱的纨绔。
事已至此,别无他路,这民脂民膏,念灵志在必得,既然此人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与自己为难,那么今日便在此做个了结吧。
念灵袖中一抖,一双峨眉刺落入手中,这一次,她再不留手,凭空一刺,直指对方眉心。对方也不示弱,隔空一挡,转手递出一剑,目标正是念灵心口,念灵银牙一咬,双刺交叉,格开当面一剑,地躺一滚,瞬间到了那人身后,足尖一点,飞身而起,双刺扎向对方涌泉死穴,那人也是狠人,半分不避,长剑倒卷,直直刺向脑后。念灵的峨眉刺毕竟长不过铁剑,只能向后退去。
两人激斗数十回合,胜负难分,但念灵毕竟女流,此时疲态已显,对方剑招用老,但内力不弱,剑招连绵不绝,念灵由攻转守,运功之时,力有不逮,内气运转渐行不畅,对方几剑险些不能避开。
又斗了十数招,念灵被对方抓住一个破绽,一剑挑到手背,峨眉刺瞬间脱手,那人挺剑再攻,念灵心说不好,正准备殊死一搏,那人眼看长剑已经递到眼前,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大手从背后轻轻一带,将念灵拉出了剑招的范围之外。
念灵微微一愣,便看到师傅笑盈盈站在了她的面前,念灵眼中的委屈顿时夺眶而出,得了靠山的她再没了忌惮,对着师傅咬牙切齿道:“老头,你再晚点出现,你的好徒弟今天可就要暴尸荒野了。”
诸葛尚渊摇了摇头,叹道:“平时让你练功,你总是找理由偷懒,怎么,碰到硬茬子,就想起你师傅了。”
念灵咬着嘴唇低着头,却发现一道剑光从师傅背后乍起,念灵惊叫道:“师傅,小心。” 面带黑纱之人一剑刺向诸葛尚渊的后心,诸葛尚渊嘴角微微一撇,也不回头,反手一掌推向向他刺来的剑尖,长剑刺向诸葛尚渊的手掌,却没能将那手掌刺穿,只听见一声声脆响,那人手中长剑节节寸断,倒飞向持剑那人,那人倒也机敏,脚下扎稳,向后倒去,恰恰躲开震碎的长剑,倒地之后就地十八滚,远远警惕盯着诸葛尚渊,如临大敌。
诸葛尚渊大袖一卷,说道:“少年郎,你武功不错,只是心中沟壑太深,若能在心性上有所精进,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那人咬牙道:“道貌岸然伪君子,凭你也有资格来教训我。”说完,那人一个闪身,便消失在密林之中。
念灵跳脚道:“师傅,快去追,凭他的脚力,一定逃不掉的。”
“追他作甚,抓回来给你做郎君?”诸葛尚渊捏着胡子打了个哈哈。
念灵跳上前去,照着她师傅的胡子拽下来一根,怒道:“一把年纪了,还是这么老不正经。”
念灵心中也有一些疑问,她与那少年一连两次会面,都是生死相争,却打心里没有半分恨意,她自己也说不清,这到底算是什么样的缘分,便如同那少年带着严重伤痕的俊俏脸庞,让人又爱又恨。
诸葛尚渊转身去牵马车,身后传来徒弟轻轻地呼唤:“师傅,我有些……”
念灵的话说到一半便没了下文,诸葛尚渊一边转身一边调笑道:“是不是后悔了,想要央求师傅把你的如意郎君抓回来。”当诸葛尚渊转过身时,眼前的念灵已经瘫倒在地。
诸葛尚渊快步上前,一把抱起徒弟,只见念灵手背上被那少年刺破的伤口流出了一摊黑血,诸葛尚渊挑起一丝黑血,放到鼻尖,只这一瞬,一股黑气直奔他的面门,他马上催动内力,将那股黑气逼开,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诸葛尚渊若有所思,眉头紧锁,轻轻念叨:“少年,你到底什么来路?”
五角楼的一间客房里,没有掌灯,一团鬼火漂浮在半空,鬼火之下,一个妖艳的鬼魅女子若影若现,而她的面前,一个面覆黑纱的少年躬身而立。
“姨母,弟子观察诸葛尚渊师徒二人多日,此二人行事,皆是劫富济贫行侠义之举,江湖传闻莫非是假,莫要错杀了好人。”少年说出了心中的疑惑。
“行侠仗义?缚心,你阅历尚浅,不知人心险恶,诸葛尚渊最擅长的就是沽名钓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你的母亲,我的好妹妹琴素心就是被她迷惑,受其所害,而我琴锦瑟当年艳动江湖,谁人不知,也是为此贼所害,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恨不得饮其血啖其肉,把他粉身碎骨、挫骨扬灰也难消此恨。”那鬼魅女子情绪激动,脸部表情扭曲,让人不寒而栗。
被唤作缚心的少年更加疑惑,问道:“姨母,你只说我母亲是为诸葛尚渊所害,那我父亲呢?我父亲是谁?他尚在人间吗?”
琴锦瑟震怒道:“薄情寡义之辈,提他作甚,当年抛妻弃子,被你母亲一剑斩了,以后休要在我面前提起此人。”
少年欲言又止,就在这时,一道声浪传入房间,传音之人内力深厚,振聋发聩。
“故人到访,可否出来一见。”
琴锦瑟面上波澜不惊,对那少年说道:“缚心,随我出去,见一见这个道貌岸然的老匹夫。”
五角楼外,诸葛尚渊面色阴沉,手中抱着昏迷不醒的司徒念灵,看着鬼魅一般的琴锦瑟和那少年走出五角楼,眉头瞬间拧成了一团。
“果然是你,琴锦瑟,附魂断肠散的解药在哪里,拿来!”诸葛尚渊开门见山。
少年听到附魂断肠散时,心中微微一凛,看了一眼诸葛尚渊怀中的念灵,又看了一眼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十几年的师傅,怒问道:“姨母,你竟在我剑上用了毒,即便诸葛尚渊十恶不赦,又与他徒弟何干。”
琴锦瑟瞪着少年,怒道:“缚心,你是要忤逆我吗?她是他的徒弟,那自然是一丘之貉,死有余辜。”
诸葛尚渊道:“琴锦瑟,你我恩怨与他人无干,当年你为求长生,修炼魔功,害死多少无辜之人,我当年念及旧情,留你一道残魂,转世投胎,没想到你竟将这残魂炼成了一副魔胎,我的一念之仁害死我妻素心,也害死了我那刚出生的孩儿,素心可是你的亲妹妹,你如何下得去手?”
琴锦瑟一听这话,整个面部都扭曲了起来,冷笑道:“亲妹妹,尚渊,若没有她,你与我早已结成欢好,一起追求那长生之道,我如今这般模样,岂不是拜她所赐,我恨她,有错吗?”
还没等诸葛尚渊回答,站在一旁的少年满脸惊诧地问道:“姨母,你之前说我母亲是被诸葛尚渊害死,如今,他却说我母亲是他妻子,是为你所害,这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诸葛尚渊一听这话,眼中青筋暴露,一汪愁绪夺眶而出,看着少年的眼神变得无比温柔:“你是……”两个字反复多遍,却怎么也没能将剩下的话说出来。
琴锦瑟冷冷道:“你们父子真是一样愚蠢,不妨我便将话挑明,没错,缚心,诸葛尚渊就是你的父亲,我养你长大,就是要看你们父子相残,我给你取名缚心,便是要告诉你,他诸葛尚渊负心于我,我便要他负心所有他关心的人。你脸上那道伤疤,也是我刻上去的,怎么样,他诸葛尚渊害我见不得光,我便也要你无脸见人。”
“毒妇,受死。”缚心抽出一掌,拍向身边的鬼魅身影,却不想他这一掌从琴锦瑟的身体之中透体而过,那鬼影轻盈盈地飘向一旁,掩面轻笑,一脸不屑。
“缚心,我养你这么大,便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你以为,以我的心性,会养虎为患吗?”琴锦瑟话音未落,只见她双手翻飞,一道咒印打入缚心脑中。 缚心感到脑中一阵翻腾,头痛欲裂,他双手抱头,伏倒在地。
诸葛尚渊看着痛苦倒地的缚心,又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念灵,对着琴锦瑟问道:“你究竟想要怎样?”
“想要怎样?那我就告诉你我要怎样,你儿子从小修炼的就是我的转生魔功,只要我动一动手指头,他便是我最最忠诚的奴仆,我要你们父子相残。
琴锦瑟话音刚落,缚心抬起头来,眼中流出两行血泪,面纱已经脱落,英俊的面庞已经完全扭曲,再加上脸上那道伤疤,月光下就显得格外诡异。
缚心一跃上前,不管不顾地攻向诸葛尚渊,诸葛尚渊一身武功,却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只能闪转腾挪,躲避攻击,完全不敢还手。这是他失散多年的儿子,武功再高,他又怎么下得去手。
“诸葛尚渊,你不是武功盖世吗,杀呀,你儿子现在也是魔,你难道不应该大义灭亲,除魔卫道吗?哈哈哈!”琴锦瑟狂笑着,轻飘飘地来到被诸葛尚渊放在地上的念灵身旁。
她那只阴森森的爪子在念灵的脸上摩挲,像是在欣赏一件极美的宝物,口中念念有词:“诸葛尚渊,你这徒儿还真是一个宝贝,待我夺了她的舍,你也杀了你这个傻儿子,我们双宿双飞可好?”
诸葛尚渊震开缚心,大吼道:“琴锦瑟,尓敢如此?”
琴锦瑟冷笑道:“你便睁大眼睛,看我敢是不敢。”说完,她便化为一缕青烟,向念灵脑中飘去。
诸葛尚渊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看了一眼这么多年陪在自己身边的念灵,打定了主意。
只见他手指急点,瞬间封住了缚心的几处大穴,缚心眼中缓缓恢复了一丝晴明,诸葛尚渊抚摸着儿子的脸庞,眼中老泪纵横,只轻轻说了一句:“缚心,为父此生有愧于你,来事再报,念灵是个好孩子,替为父照顾好她!”
诸葛尚渊一声怒吼,一股内力从他体内爆裂开来,他的身体瞬间被体内涌出的一团精火焚化成灰,一道阴影从那堆灰烬中升腾而出,怒吼着扑向念灵上方的琴锦瑟:“毒妇,受死。”
琴锦瑟脸色大变,但不及等她做出反应,诸葛尚渊化作的黑影已经扑到了琴锦瑟的身上,两团阴影扭抱在一起,琴锦瑟苦苦哀求,诸葛尚渊不发一声,最后,两个黑影化作一团鬼火,消失在黑夜之中。
多日之后,五角楼楼顶,依旧是月明之夜,念灵在缚心的怀中幽幽醒来。
“你是谁?”
“诸葛缚心。”
“那我是谁?”
“你不记得了?”
念灵摇了摇头,随即说道:“我记得,我好像有个师傅?”
缚心把她搂紧了一些,眼中泪眼婆娑:“从今往后,你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