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学校在紧锣密鼓的迎接新生。
主教学楼的水泥地板上,搭建好一排排五颜六色的迎新帐篷,写在牌子上用以表明系别的红色大字,在秋日阳光的烘晒下闪着光芒。
校园里挤满了一张张容易辨别出新生的青涩脸庞,他们身边簇拥着远道而来的亲人,皮肤黝黑,穿着干净整齐,对一切能映入眼帘的新生事物充满好奇,对一切即将到来的全新生活翘首期待,然后在炽热的烈日下流着细密的汗珠,排队领取用绿皮麻袋发放的被褥脸盆,在食堂里端起第一碗免费的清汤,海带丝和鸡蛋碎在上面打转飘荡。他们会认真的吃完所打的每一粒米饭,贪婪的把盛着清汤的碗底舔舐干净,让我心生一种自己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错觉。
只有在这个时候,一个大四狗才会比谁都更加明白,留给自己呆在校园的日子已经为数不多了。你即将告别校园中毫无成本和风险的清闲生活,踏入到一个无法依靠往日规律和经验的未知领地。
就像一条游荡在清凉湖水中的鱼儿,每天享受着岁月在自己头顶上轻柔漂过,突然有一天,平静被打破,大家被一股激流一冲而散,清醒后发现周围是凶险异常的洪水猛兽,你不知道这洪水猛兽要流向哪儿,也不知道自己要被裹挟到何地。
就是这样一种对于未来的未知和无力感,让一些大四狗们总是在这样的关头,为自己即将到来的人生选择焦虑喟叹。
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人天性乐观,他们不遗余力的利用大学的最后时光,心安理得的躲在宿舍里睡懒觉,打游戏,刷微博逛剧,并且熟练的掌握了阿Q精神来安慰自己。
宿舍里的L先生,是个把床铺当做自己亲密爱人的嗜睡虫。在没课的日子里,他每天要睡到下午一点钟才能勉强的睁开眼睛,瞥一眼从窗口射进的日光,在床头胡乱的找到自己的黑眼眶架在鼻梁,然后把被子从容不迫的拎起来,木然沉默的跑去阳台上刷牙洗脸。
每当我睡了懒觉,感觉到时光在指尖嗖嗖挥霍时,我就会跑去咨询他,如何做到像他一样心安理得的睡懒觉,又不遭受心灵的谴责和拷问。
他就会很坦然爽快地回答说,在大四的最后时光里,一个人要学会及时行乐,因为这些时光一旦错过,以后可就没有了同样的机会。与其在床上深受愧疚的煎熬,还不如坦然放下负担,去享受可能日后会追忆起来的一场酣睡。
我一时无语,竟然觉得他说的很对,所以在当天晚上睡觉的时候,竟然觉得被窝里异常的踏实舒适,心里没了负担和愧疚,竟然在半夜时分打起了呼噜。
但L并非是一个不知上进的人,恰恰相反,他比我们身边的好多人都努力。而嗜睡只是他的兴趣爱好之一。他有着比其他人都更加清晰明了的人生计划和生活目标,那就是改变自己家庭的生活窘状,让生活变得不再那么艰难。
L出生在一个偏辟贫困的小村庄,爸妈一年到头的在上海打工,住的是租来的几平方米阴暗隔板房。老家的房子在常年无人问津的情况下,早已经变得破败不堪。围墙在一片片疯狂生长的杂乱野草中衰老倒塌,屋顶上的青灰色瓦块,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化为灰烬。
我另外几个室友,现在也开始各有各的打算。
老王刚入大学的时候,是个不折不扣的网瘾少年,最疯狂的时候,他几乎一个月都泡在网吧里,饿了就点份外卖,困了就倚在沙发上打瞌睡,他性格豪爽又开放,一副人畜无害的胖嘟嘟形象。似乎所有的胖子都是天生的乐观派一样,老王也不例外,他对未来总是无所忌惮的保持乐观,总是把“船到桥头自然直”挂在嘴边。
我们那时候就想,大概老王是宿舍里最后找到工作的那一个。但事实却狠狠地打了我们每个人的脸,老王在新学期开始的时候,像被重新改造了一样,一门心思的想着如何赚钱。
他在市新区找了份房地产推销员的工作,偶尔回来一次,看到我们在集体打游戏,脸上就会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说自己已经很久没碰过那玩意了,觉得时间不应该荒废在游戏上,然后给我们灌输一系列的成功鸡汤学。
这些话从老王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们都觉得特别搞笑。于是忍不住笑出了声,老王就一副认真脸:你们可别笑,我说的都是真的。于是我们就笑得更大声了。
不过老王自从工作后,人就变得成熟稳重了很多,身材也渐渐的瘦了下去。他在公司的附近租了间房子,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说等他赚了足够多的钱,就带他去见家长。除了不久前的一次聚会,老王几乎再没回来看过我们,也很少和我们聊过天。
上周五晚上,宿舍里决定去一趟滨湖新区吃自助餐。我们询问老王去不去,老王回答说,太忙了,你们好好吃吧。
那大概是宿舍里第一次集体聚餐时有人缺席。但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因为彼此心里都明白,在这一年里,我们多多少少的会走在不同的道路上,然后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里分道扬镳。从此以后,身边所熟识的人,一个接一个的从你的生活里消失。
我想起了三年前的宿舍聚餐,是在一个拥挤又吵闹的馆子里。那时候大家还很穷,点菜的时候都会很认真的看看价目,然后让服务员搬来一箱冰啤,冰凉凉的啤酒一仰头便一杯下肚。
那时候我们会在人来人往的天桥上大叫,会躲进路边的小树林里一起撒尿,甚至会在醉醺醺的时候,试图跳进校园的湖水里洗澡。
但今年我们又聚在一起吃饭的时候,身边却少了一个人。每个人都各自点了自己想吃的水果,甜点,烤肉和海鲜,喝了点果汁和鸡尾酒。我们连一瓶冰啤都没点,怕喝坏了肚子。
我们随意的聊着天,玩会手机,认真的翻着即将烤熟的培根片,陷入沉默。聚餐期间缺少了某种放纵自我和激情一类的东西,但好像大家都觉得这样更加舒适和自然。
回学校的路上,每个人都骑着辆共享单车,在疾风中快活的聊着天。嘻嘻哈哈的谈论往事,没心没肺的描述未来,然后面无表情的保持沉默。
新区繁华的灯火离我们渐行渐远,我们穿过扑闪着霓虹灯的高耸楼层,穿过挤满了回家车辆的十字路口,穿过被疾风吹得窸窣作响的樟树丛,穿过沉默不语的工业园,杂草丛生的荒凉地,用栏杆围起来正在修建的公园,直到隐约的看到了那栋熟悉的校园。
在那里,宿舍楼层的每个窗口里都闪着光亮,一如我在过去的一千多个深夜里看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