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六的故事

　　想到老六，就想到了我们大学时代那个空气质量不达标的寝室，以及他那传奇般的大学生涯。

　　老六是出了名的不修边幅，不讲究个人卫生。刚来大学时，我就发现我上铺的这家伙似乎一直只穿一双袜子，由于当时不是很熟，也没好意思问。直到后来他的袜子主动来告诉我们：这家伙自开学以来从来没换过袜子！就连运动后也是如此！当然，这是他的袜子用气味告诉我们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气味啊，我现在想起来都心有余悸，打个浅显一点的比方吧，你拿一碗放了两年的馊菜和一盆隔年的臭豆腐扔在一堆几个月无人清理的垃圾上，大概就是这个效果。当时就是这种气体在我们宿舍里飘荡着，挥之不去，任我们把电扇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旁边宿舍的人从我们门口过都要绕道走。后来，在我们的强烈抗议下，老六终于有了一点点改善——如果从三个月洗一次袜子变成两个月洗一次也算改善的话。奇怪的是，我们居然慢慢地适应了寝室里的这种空气，不再觉得那么难闻了，甚至还在宿舍里谈笑风生地吃饭，看来人类的适应能力果然是很强悍的。

　　当然，对我们之外的人而言，我们宿舍仍然是人类生存的禁区。

　　老六最强的一项纪录是一双袜子连续穿了三个月，后来他扔掉这双袜子时都可以听到袜子掉到地面上发出的“梆”的一声，看来几个月的脚汗脚气都让那双袜子进化成铁板一块了。进入冬天之后，老六不爱换衣服的这一特点更充分地显示出来了，一件外衣穿一个月不换是家常便饭，里面的毛衣秋衣什么的整整一个冬天好像都没见他换过。每次老六一向我们走来，远远地就会闻到一股馊味儿，这个特点使得老六在图书馆占位子时占了很大便宜：他旁边的位子根本没人愿意坐。

　　自从有幸与老六住在同一个寝室之后，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联合国要禁止研制生化武器了，原来这东西这么可怕啊。

　　造物主还算公平，老六虽然个人卫生状况不佳，但无可否认他是个天资极聪颖的人，按照他的话说，如果不是当初填志愿失误的话，他才不会沦落到这所二本大学与我们为伍呢。这应该是实话，别看他平时不怎么学习，可他却保持着我们宿舍多项纪录——唯一一个大学四年从未挂过科的人，唯一一个英语四级考试超过80分、六级考试超过70分的人，唯一一个计算机二级考试一次性高分过关的人，在全系，老六的考试成绩也名列前茅。这家伙大脑里绝对有一个专门用来对付考试的区域，无论考什么，只要他提前认真复习了，就没有过了不关的。而且老六在这方面非常乐于助人，每次考试他周围的座位准被我们几个预订一空，在他的帮助下，我们宿舍里其它人加起来至少免去了十几次补考之苦。

　　老六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兴趣广泛，在多个方面都极具才华。其实，老六不注重个人卫生，我觉得倒不是因为他懒，而是因为他的兴趣爱好太多了，平时哪有时间去打理这些生活小节呢？他的爱好和特长我用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例如他颇有绘画天赋，经常在草稿本上画一些长篇漫画，任谁看了都会啧啧称道，他能写一手好字，书法作品曾在省级比赛中拿过奖，嗓子也不错，还会弹吉他，他是个运动健将，长跑、跳远、乒乓球都有在校运会上拿名次的实力，此外，老六还是个电脑高手，我们宿舍的六台电脑都是他帮忙组装起来的，甚至还建了个小型的局域网方便我们联机打游戏。这么说吧，在个人才能方面，把我们宿舍其它人加起来，大概也比不上老六的一半。可惜老六又是一个闲云野鹤般的人物，这些长处他一个也不去认真发展，大学四年，他的时间大部分都用来玩了，其中又以玩电脑游戏和看小说占的时候最多。

　　老六痴迷游戏，他是我们宿舍第一个买电脑的，自从买了电脑之后，每天下课后他便一屁股坐在电脑前，时而手拿狙击枪去反恐，时而舞着圣剑去砍怪，就这样直到晚上十一点宿舍停电为止。停电之后，老六便会打开充电式台灯，拿出今天租的两本小说，钻进被窝里看起来，直到看完两本书为止。奇怪的是，老六看小说似乎毫不选择，有时候他在看《百年孤独》或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有时候又在看一些烂得要命的网络玄幻小说。

　　我们一直疑惑于老六的精力为何如此旺盛，似乎从来没有衰竭的迹象。有时候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见他还在全神贯注地翻着小说，而第二天我起床时，他居然已经出门跑步去了，而且天天如此，实在是让人对他的体质纳闷不已。

　　在老师们眼里，老六是个让他们又爱又恨的人物，老六睥睨学院的一切规定，上课不来那是家常便饭，连院长都请不动他，偶尔说他几句还听，说急了他扭头就走，一点面子都不给，说他自己的话来说，“系里那帮废物没有资格教训我”。可是因为从成绩上来看他是全系数得着的优等生，在运动会上和各种比赛中又代表学院拿了不少奖，况且他考试还从来没挂过，老师们拿他也无可奈何，只好由着他去。

　　进入大三之后，我们发现老六突然变勤快了，衣服也经常换洗了，一时间我们宿舍的空气又清新了许多。

　　在任何人身上发生这种变化，都只有一个解释——他恋爱了。可我们还是有点不相信，老六天天在宿舍里呆着，很少出校门，吃喝拉撒都跟我们在一起，他跟谁恋爱去？

　　当然，如果说老六因为注意到自己卫生状况不佳而决定改善一下的话，那这个可能性比他谈恋爱还小。

　　一天，老三爬到老六的上铺去找他时，只见他手忙脚乱地关掉了几个QQ窗口，这让老三觉得很疑惑，觉得这家伙肯定有鬼。于是发动我们宿舍全体成员对老六进行严刑逼供，终于让他羞羞答答地承认了，他和一个女孩子已经“网恋”了半年多了，只是还没见过面。

　　我们哄堂大笑，我说：“老六呀，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那么保密干什么？”当时我们宿舍里八条好汉，没有女朋友的也只剩下我、老四和老六三个人了，没想到这家伙居然不声不响地出击了。看来这家伙目前正在做与她见面的准备，所以才逐步对自己的个人卫生状况进行了一点点改善。

　　又过了一阵，眼看老六与她的网上小女友越来越热乎，连游戏都很少打了，天天晚上在网上聊得没完没了，我们便怂恿老六去跟那个据说在本城另一所大学的女孩子见见面。在我们的威逼利诱之下，老六终于答应了——其实他心里肯定早就这么想了，只是脸皮比较薄不好意思开口而已。

　　那天晚上，在我们的鼓励和催促下，老六硬着头皮提出了见面的事情，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那个女孩子很爽快地答应在周末跟老六见面，而且还是她到我们学校来。于是那之前，老六便开始了忙碌的准备。他破天荒地打破了自己一个月洗一次澡的习惯，还特意去吹了个头发，买了件新衣服，那天晚上他甚至觉都没睡好，我一晚上都听到他在上铺翻来滚去。

　　第二天那个女孩子很早就来了，我们偷偷跟在老六身后，想看看这个把老六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孩子究竟是何许人也。那确实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而且一看就是很温柔体贴的类型，用老大的话来说：“老六，你以后可以改名叫‘牛粪’了。”

　　自从那次见面之后，老六便和那个叫程薇的女孩子大张旗鼓地谈起了恋爱，现在除了网上聊天之外，还每个周末都厮混在一起。显而易见，他们的感情非常好，日复一日，老六脸上洋溢的幸福像春天的花朵一样灿烂地绽放着。在我们的羡慕声中，老六也开始脱胎换骨，个人形象日益改观，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不修边幅的个性男了。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已经是大四上学期了，大家都忙着找工作，老六则决定考研，说是要圆他那个重点大学之梦。于是老六封存了电脑，天天在自习室里看书到很晚才回来，不过，学习任务再怎么繁重，他每周仍然要抽出一天来和程薇在一起，雷打不动。

　　在那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一个周六的晚上，老六很晚都没有回来，都快十二点了才回到宿舍，我们惊讶地发现他脸上有几处伤痕和淤血，似乎是和谁打架了，我们正想问他是怎么回事时，他却一头倒在床上，任我们百般询问也不作理会。

　　我们带着种种疑问睡去，第二天刚起床不久，突然有两名警察在辅导员的陪同下，到我们宿舍带走了老六。

　　这时候我们才从辅导员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程薇根本不是什么大学生，她只是东城区一家酒店的服务员而已，当然老六并没有跟我们说过这个，他对程薇这点小小的虚荣心也并不在乎。昨天晚上，程薇从酒店下班，老六接她出来正准备去看电影，程薇说今天上班时有几个喝醉了酒的小混混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在酒店里碰到这种人在所难免，老六倒也没放在心上。谁知道穿过一条小巷子时，那几个小混混却跟上来了，还想对程薇动手动脚，老六上前阻止时遭到了他们的殴打。尽管老六身体强壮，也架不住三个人一起上，被逼到墙角里，挨了不少拳头。程薇上前想拉开那些人，却被一个小混混一脚踹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于是老六被彻底激怒了，他让那几个小混混见识到为自己女人而暴怒的男人有多可怕，他猛然发力冲开包围，从地上捡起一个酒瓶子，用力砸在一个小混混的头上，当场把那人砸翻。另外两个见老六发狠了，转身就跑，老六一时冲动，追上去揪住踢程薇的那个小混混，狠狠地把半截酒瓶扎进了他的肚子里。

　　老六看见满地是血，开始有点害怕了，他报警之后便匆匆忙忙拉着程薇打车走了，把程薇送回家之后回到了学校。随后赶来的警察根据那几个小混混的描述找到了程薇，女孩子毕竟胆小，哆嗦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警察。

　　我们无不为这件事震惊不已，然后才问辅导员这事会怎么处理，辅导员叹了口气说，我怎么知道，我们一起去派出所看看吧。

　　我们在派出所里见到了程薇，但没见到老六，听说他已经被刑拘了，关在看守所里。程薇哭得两眼红肿，那副梨花带雨的无助样子真让人揪心。我们都留下劝慰程薇，但她只是哭，似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我们在派出所守了一天，听说那两个小混混现在都还在医院躺着，其中一个被捅破了脾脏，如果不是抢救及时的话，估计就没命了。我们去找办案的警察，问老六的事会怎么处理，那位警官却对此避而不谈，我们只好悻悻然回了学校。

　　回到学校之后，我们才发现老六的事迹已经传遍了整个学校，到处都有人在谈论“机电系一个男生为她女朋友只身勇斗流氓”的传奇故事，而且每个人讲的版本都不一样，甚至有人说老六空手打赢了十几个手持凶器的小混混，我们听了只能苦笑，老六又不是李小龙，哪有那么大能耐？但不管是哪一种版本，大家的看法都是一致的——老六真是条好汉。

　　在这个没有英雄的年代里，老六一夜成名。

　　因为这件事，老六失去了参加研究生入学考试的机会，这让系里的老师惋惜不已，都说如果老六好好准备的话，考上那所重点大学一定没有问题。

　　自从老六出事之后，我们都焦急地等待着结果，老六的父母也来到学校为老六的事奔忙着。但这件事情一直等到过完年之后才尘埃落定，法院判处老六有期徒刑三年，缓刑三年。据说，老六的行为本来是正当防卫，但是他在那些人逃跑之后还追上去并将其捅成重伤的行为就是故意伤害了，要负刑事责任的。之所以判处缓刑，是因为法院考虑到此事受伤者存在重大过错，老六平时表现又很好，只是一时冲动。不过后来我们才知道，程薇不知从哪儿凑了三万块钱，与伤者达成了赔偿协议，那份赔偿协议在法官量刑时起了重要作用。

　　缓刑就意味着不用蹲监狱了，但对于一名大学生来说，这个判决仍然狗屁不是，因为校规里写得明明白白，“在校期间触犯刑法被判刑的给予开除学籍的处分”，管你是被枪毙还是被判缓刑，统统一视同仁。于是学校一纸决定下来，老六就此悲壮地告别了自己的大学生涯。

　　此时离我们毕业只剩下三个多月的时间。

　　不光我们为老六感到万分惋惜，连系里的老师都为老六打抱不平，系主任和几名老师还专门去给学校领导汇报此事，老六也作了不少努力想要学校收回这个决定，谁愿意倒在终点线的前一步呢？但是最终他们还是无法改变学校的处分决定，校规这东西平时没人拿它当回事，但一不小心触犯了还是很麻烦的，毕竟在破坏校规的权威和牺牲一个学生前途之间，校领导都会选择后者吧。在四处奔忙了将近一周之后，老六独自一人到宿舍来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学校。

　　老六回学校之后，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大家都跑来看这个只身勇斗流氓的男生是怎样的三头六臂，于是我们宿舍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不管老六走到哪儿都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老六俨然成了学校里的公众人物和偶像明星。

　　大学里最后的那段时光总是令人伤感的，每一天都充斥着令人落泪的离别。只是没想到老六这么早就要离开我们，他要去上海找工作。至于为什么要去上海，我们直到这时才知道，原来程薇走了，她离开了这座城市，没有告诉老六。她走得如此迅速和彻底，仿佛从这座城市里凭空消失了一般，只是走了之后曾给老六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说是她害了老六，希望老六能找个好工作，日后会遇到更配得上他的女孩子的，说完这些便决绝地挂断了电话。

　　老六再打过去时，接电话的人说那是一部公用电话。

　　而那个电话的区号正是021，上海的。

　　离别的那天，老六喝了很多酒，他第一次向我们讲述了他和程薇从相识到恋爱的经过，他还发誓，这辈子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对她说，他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却不愿意让她就这么离开自己。

　　那一刻，老六落泪了，这个堂堂八尺男儿竟然哭得像个小孩子。我们也都陪着他抹眼泪，为即将到来的离别，也为那无法追回的热血青春。

　　转眼间，大学毕业已经三年，我再没有见过老六，听说他在上海混得不错，月薪已经和我的年薪相差无几。像他那样的人，确实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都能有一番作为的。他仍然没有谈恋爱，据说这几年来他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程薇。

　　或许他苦苦的寻找，只为有一个能当面解释的机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