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大概十一岁的时候,得了一场病。在我对童年的记忆中生病的次数并不多,体弱多病这个词和我没什么关系。起初只是感冒,在一个下午忽然发烧。妈妈显得很焦急,只能给爸爸传呼机。而我躺在床上,除了没什么力气,脑子想着应该是终于可以不用去上学了。在我儿时,因为父亲的严厉,我很难有理由请一次假不去上学。每当我的同学因为生病而没有来的时候,我的脑中便浮现出同学躺在床上枕边摆满了玩具,妈妈问他想吃什么的美丽画面。这次发烧突如其来,让我措手不及。所以一整个下午我昏昏沉沉却一直在想前几天看到的四驱车。
傍晚前父亲回来,摸了摸我的额头。便带我去医院,十分钟后,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努力抱着父亲的后背。我家门口那时是一条泥泞的旧路,到了医院挂号看医生时,一路上的自行车坚硬的金属后座磨光了我所有玩具的激情。
父亲晚上都会有事,他走后。我一个人坐在病房的输液椅子上,等待护士的到来。我并不害怕,因为我知道母亲一会来,护士也会来。我静静地坐在空无一人的病房,想着母亲也许会带些好吃的食物。
这时从病房的角落,一片黑暗中走出一个东西,这个东西没有相貌一团漆黑,身体拉长在我的脚下,仿佛是从我的脚下生出来,我抬起脚它却还在。高烧的头昏和对它的恐惧瞬间淹没了我,眼皮越发沉重。
等我醒来,母亲已经待着吃的坐在我身边。手上也扎着针头。从那时起,我就发现自己有了一项奇怪的能力。我能看到人们孤独的影子,那些影子有时不会走出来,有时却忽然来到人的身旁。那些大人在影子到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变得僵硬,深色暗淡,一瞬间沉默寡言。
在我小时候,我很少会感受到孤独。年幼无知的我,除了不时挨顿骂,没什么感慨。更加无法理解成人世界的种种。
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身边总是有很多朋友,这些朋友各自样子,各种生活。却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厮混在一起,整日作伴。我想大概是无所事事吧,我也无所事事,所以应该与他们厮混。
在学生时代,大概还是很自由的。我们逃课在街上乱逛,漫无目的。掏光身上的钱去网吧,没钱了便坐在街边闲聊,一直聊到晚上,各自分手回家。
有时在回家的路上,孤独会突然而至。我抬抬手想把它赶走,却仿佛一个气球,越来越大,包裹我的全身。我开始焦急,快步往家走。想着高考,想着隔壁班的姑娘。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孤独便会满意而去。留下痛苦的我。
在我惶惶度日的日子里,认识了很多人。我才发现原来每个人身边都很随着孤独,它们会在无人的夜晚默默抚摸你的内心,打败你整日堆砌的骄傲。于是在我认识的人中,有的每日泡在酒吧,有的整日工作,这些人用各种方法,想把孤独赶走。
骰子这个人是我在十七岁时认识的,我们在网吧相识。骰子告诉他父母他要在学校住宿,以便专心念书。然后告诉学校自己走读,最后成为网吧的长住客。依靠每周的住宿费度日,开一个包机,一桶泡面,无数辣条便可酣战一周。完全美国时差的人,白天上学谁也看不出他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睛。整个高三我每到网吧都看到瘦弱的骰子蹲在椅子上,专注地盯着屏幕,旁边放着吃剩的泡面和劣质香肠。
每周末我会去网吧找他,骰子总是对我说:“知道为什么我这么厉害么?当我看到所有游戏画面都变成了代码,我就知道我是救世主!”
我说你少看点黑客帝国吧。
骰子高考之后,去了一所大专。学计算机大学时候我曾回去见他,我说你从小喜欢电脑,现在也算专业对口。他对我说:“你知道学这个专业多少人吗?你知道一个大专根本找不到工作吗?”
我问他你还看黑客帝国吗?他说黑客不行,国家查的很严。
骰子曾经带我去游戏厅,在他没有网费和泡面吃的时候,一些简单的老虎机。骰子是个固执的人,游戏厅后来有了很多可以赌钱的新机器,骰子却只玩老虎机。后来因为老虎机玩的人太少,只剩下一台被老板摆在角落。骰子一个人坐在游戏厅的角落,对这磨得掉漆的灯光,专注的看着一排排苹果与香蕉转着。嘴里默默念着什么。我想这个时候,骰子他的孤独,也在专心地看着那一排灯光旋转吧。等待着中几十块钱,等待着有一天骰子在CS中看到代码吧。
在我和朋友整日泡在酒吧的日子里,我认识了燕子。第一次见到燕子的时候,她抱着一把贴满卡通贴纸的原木吉他,留着齐耳短发,独自坐在高脚凳上自弹自唱,酒吧中的酒客大多不在意歌手的样子。她却喜欢戴着白色织帽,黄色毛衣。在没有聚光灯的酒吧卖唱,她总是轻轻唱着不咸不淡的歌曲,隐藏在科罗娜与百加得的角落,从不介绍自己。
后来我与她相识。得知燕子毕业出来唱歌,梦想环游世界。从未在一个城市超过两个月,靠着酒吧卖唱度日,等到攒够了去下一个城市的车票,一去不复返。
当时我的死党守恒疯狂羡慕这样的生活,一直以来他都自称注定漂泊一生的人。同样梦想环游世界,看着《北京青年》和《在路上》,十六岁时拉我骑车在中心路段被交警扣下,四处借钱将车赎出来怒砸心爱摩托车之后。未曾提起过环游世界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版在路上的燕子站在面前。
张守恒便无可救药的爱上她了。之后,守恒整日以喜爱音乐为由,拉我去酒吧,和燕子搭讪。得知燕子自己租一间房子之后,提议去燕子家吃火锅。
于是在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守恒拉着我搬着六箱啤酒,向燕子家走去。在我的印象中,张守恒绝对属于一杯就倒的货色。
“今天我打算豁出去了。”
我赶紧打住:“你别激动,人家告你强奸我还要当目击者证人。”
张守恒搬着啤酒看了看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打我:“我要和燕子交流音乐,你这种粗鄙的低级知识分子才暴露了本质。”
我连忙说好好好,粗鄙的人实在搬不动了,你自己来吧。
燕子租的是那种老旧的筒子楼,无关情怀,完全因为一个月只要六百元。到了燕子家楼下,我们打电话问燕子住在几楼,燕子说:六楼啊。听得我和张守恒两脚一软。到了六楼,燕子主动开门接我们,忽然脚下窜出一道黑影,张守恒大喊:“师兄!小心埋伏!”
“埋你大爷!别踩到我家猫!”燕子喊道。
我说猫跑了要不要给你追回来,燕子说没事,一会它自己就会回来,你们快进来吧。
进屋燕子问我刚才张守恒为什么叫我师兄,我说武侠片看多了别理他。
“你做火车猫怎么办?”
“抱着啊,能怎么办?”
我想象着燕子坐在车上,塞着耳机不时抚摸着怀里的猫的样子。
张守恒把一箱箱啤酒全部打开,燕子说:“这么多怎么喝的完?”张守恒笑眯眯的递给燕子一瓶:“没事没事,今晚咱们不醉不归。”
在张守恒喝完第四瓶的时候,已经趴在桌子上醉的七荤八素了。任凭我和燕子如何折腾也不省人事。我把他拖到床上:“让他睡一会就好了。”燕子拿着啤酒带着我出去,燕子家的屋顶是一个平台,不过一般是锁起来的。有一天燕子发现这把覆满铁锈的锁已经坏到一拔就开了。
我和燕子并排坐在屋顶,“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坐一会。”燕子说。在燕子的记忆中,她的父母除了整日争吵,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回忆。“在我十四岁那年,我就决定离开这个家!”燕子接着说:“当时我喜爱音乐,梦想以后成为歌手,全世界的人都会知道我的名字。大学毕业后我到了北京,在酒吧当驻唱,,当时的歌手很多,不到一年我就待不下去了。这是我遇到了他。”
“你男朋友?”我问。
“前男友,他也是歌手,我们在音乐节上认识,我和他逛遍了后海的所有酒吧。却还是找不到工作。有一天我和他在喝酒,他忽然说如果这时候有一颗流星划过,我们就在一起吧。我说好。”
“然后呢?”
“然后真的有一颗流星飞过,真的是流星。那天好像有什么座流星雨,当时我们除了爱情和吉他,什么都没有。”燕子说道这灌了一大口啤酒,脸上一阵红晕。
“后来为什么又分手了?”
“他想留在北京,不再唱歌做点别的事情,挣钱付个首付,拿上北京户口。这就是他来北京的目的……”
“我明白。”
后来我和燕子没有再聊她的前男友,我们两个人坐在屋顶,默默喝着各自的啤酒。我想说也许今晚也会有流星,却一直没有说出口。我看到燕子身边有一个落寞的身影,因为酒精的关系,我分辨不出那是她孤独的身影还是她男友的样子。
第二天我和张守恒与燕子告别,我问燕子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燕子说很快,过几天吧。我说好,拉着守恒向外走。燕子忽然对我说:“其实那不是一颗流星,只是一个开着闪光灯的手机。”我笑了笑说我知道。张守恒好像宿醉,问我在说什么催促我快点走。“妈的,昨天太丢人了。”张守恒对我说。我说没什么,昨天都喝醉了,醉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燕子。再也没听到一个抱着贴满贴纸,戴着白色织帽的姑娘唱加州旅馆。有一句话说:爱情是一个可以让人失明的毒药。往往令我们措手不及的,不是种种困难,而是爱情来临时的奋不顾身。那天晚上,燕子的孤独一直站在我们身边一言不发。我看着燕子,忽然明白了这个姑娘所有的伤痛,她却把它们全部交给了孤独,自己保留着坚强与善良与这个世界抗衡。
在之后的几年中,我遇到了更多人。也纷纷遇到了他们的孤独,大部分人的痛苦往往因为他们终其一生都在不停逃避着他们的孤独。不愿面对,用酒精和尼古丁抵挡悲伤。越是沉湎越发痛苦。
当我习惯了身边的孤独,发现了它是多么的如影随行。我便渐渐学会与它相处,学着把痛苦交付与它,哪怕它看起来有多么面目可憎。
我开始懂得十一岁那年,孤独突如其来的那个傍晚。那时的我是多么无助和恐惧。随着这些年来,我发现孤独默默背负了我的成长。也许有一天的夜晚,孤独会拍着我的肩,它会变得不再丑陋,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格外明亮。它有着和我一样的身体和意识。坐在我身边,拿出一路上所有的苦难和秘密,陪伴我到日出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