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题:骆驼祥子
这个司机姓谢,经常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活儿,我拦他的车去大悦城,上车没多会儿就聊开了,谈天说地,风趣幽默。我常坐谢师傅的车。我发现他很会和人聊天,就像是三孔插头正好插在三孔插座里。
他简直把普通司机的侃大山变成了一种比央视煽情节目还要艺术的活动。
在我无数次香烟的贿赂下,他终于吐露了如何与人交谈的诀窍。
“你要明白,你对话的那个人,究竟属于什么?”谢师傅低声说道,他的嗓音华丽,如同童自荣老师配音的佐罗。
“就像是你要卖梳子,绝对不会卖给一个秃子。”
“女乘客,一定要先观察,如果是闺蜜之间或者男女朋友,不要插嘴,他们自己会制造话题。你要做的,就是变成空气,隐藏自己。假如是单身女乘客,一旦她掏出手机来,你就要立刻闭嘴,因为她的动作表明在抗拒对话,不要强求。”
“至于男性,那就好办多了。”谢师傅笑了,像是西点师把一个巨大的蛋糕摆在食客的面前,带着职业般的自豪。
“政治和经济,这是男人的核心。”
“抛开这两个话题,还可以有针对性地说说。”
“白领、IT男上了车,那就狂骂公司老总,说他们没人性,不知道体谅员工。再拐弯抹角地夸夸老罗,说只有有情怀的公司,才值得人们奉献。”
谢师傅声音一顿,把头扭向我,对我说道:“至于你们年轻人嘛,那简直就可以说是天生的听众。骂领导、骂制度、骂学校、骂企业,什么都骂,你们呐,都是真朋克!”
服!真服!
一张嘴,上下俩嘴皮,磕巴一下就能出音儿,这谁都会的,偏偏只有谢师傅把说话的本事真正琢磨透了。但说到底本事都是拿日子磨出来的,从早年间的黄面包再到夏利,又从夏利折腾到雪铁龙,谢师傅已经四十有八,两边头发都白了。他说自己在这座城市里见过很多人,好的坏的都有,什么心思的都体验过,有上车就骂的,有上车就哭的,有求谢师傅往河边拉想自杀的。都是活着呐!
谢师傅感叹道。
有一次他和我讲起他自己的日子,每天起大早,等活儿拉人,中午就在司机之家吃饭。那是一个专门针对的哥的饭店,虽然没什么好东西,但是十二块钱连菜带饭管饱。
司机容易得病,谢师傅说,这么多年,不知道得了多少毛病。
“后来连那地方都不行了,硬不起来。医生说和长期久坐有关系,另外杂七杂八毛病综合的结果。”他笑着说,“我老婆找了个男人,我和她离了,儿子归我,我挣钱供他上学。我儿子比我有出息!”
那一天他没多说话,但我总觉得他那时说的每个字比之前他讲过的所有语言都珍重。
像是金子一样,亮闪闪地发光。
当然,也不是每个司机都把技能点加在了聊天上。
原来去法大的研院上课,因为路途遥远,专门找了个司机师傅,类似于包车,每天早上七点,他准时在宿舍楼后面的栅栏门候着我。我上车看书,他专心开车,谁都不说话。
这师傅姓廖,名一平,三十七岁,个子不高,两肩微塌,眉毛很浓,但眼睛挺小,嘴唇厚,下巴宽阔,是个一眼看上去就老实巴交的男人。
当然,从面相上看,也是不善交际的那种。
驾驶座的左侧,摆着张相片,是他们一家三口的,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小女孩。但很可惜,我们完全没聊过有关他家庭的话题。
“来啦?”他冲我点头。
“嗯!”
低头钻进车里,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对话。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从2012年的年初直到2013年,我们俩像是北京城内绝大多数擦肩而过的路人,来去匆匆,只有金钱的关系。
后来,我们有了一次对话。
那天是我和朋友在蓟门桥喝多了,晚上十一点,拦不到车,朋友家住得近,先走一步,留我一人寥天野地茫然不知归路。无奈之下,我试着打了廖师傅的电话。
电话通了,我问廖师傅还在跑活儿么,能不能接一下我。
那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廖师傅问我在哪儿。我报上方位,廖师傅“嗯”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廖师傅的车停在我的跟前,他就是这么个人,话少但实诚。
他搀着我,把我架到副驾驶座上,又把车窗打开。我拿脑袋顶着车门,晕晕乎乎地想睡觉,但又像是孕妇起了妊娠反应,老是想吐。
眼皮打架,迷迷糊糊之际,廖师傅突然开口说道:“别睡,一睡就吐得厉害。”
“咱们聊聊,说说话,你也精神点儿。”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强撑着睁开眼,窗外的夜风刮在脸上,凉凉的。
“小戴,你买车了吗?”他问我。
“还没。”我强打精神说道,“号都没摇着,且等呢!”
廖师傅点点头,说:“没买也好,就北京这路况,买多好的车都得堵。而且这年头,买车事儿多,哪怕没事儿,都有人给你找事儿。”
我听了廖一平的话,觉得他是想说点儿什么,于是接着问,这话什么意思?
“碰瓷儿!方法多着呐!”廖师傅提高声音说道,“比如拿一个行李箱,悄悄摆在你车尾,等你一开车,箱子倒地,然后立刻有人跑出来,说你把他箱子碰倒了,里面装的是文物,乾隆年间的花瓶,至少要赔三十万!”
“或者是你倒车的时候,一个老太太,专门挨着你车边走,你要是停着不动还好,要是接着开,立马倒地,说是你撞的。要是去医院验伤,保管是骨折,这些人呐,都是专门找好的,真的有病才往你车上靠。”
“你说,这到底是怎么了,这些讹人的也都是老百姓,怎么老想着骗老百姓的钱呢?”廖一平低声说。
我想起来原来谢师傅说过的话,于是解释道:“底层欺负底层,这事儿才他妈是常有现象。”
“是!是这个理。”廖一平点点头,不再说话。
车厢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北京的夜晚,十一点的街道依然霓虹闪烁,那些敞开着门的店铺,喝得头昏脑涨的食客,穿着暴露的姑娘,忽闪着警灯的警车,像是蚂蚁一样,涌向四面八方的人们。所有的一切都随着我和廖一平所在的出租车呼啸而过。
“四月份的时候,我拉了个人。”廖一平突然开口说道。
远远的车灯照在他的脸上,五光十色。
“当时那人出车祸了,躺地上, 肇事车跑了。他老婆招手,让我拉。”
“说实话,我不想拉。身上都是血,再加上我怕惹麻烦,你知道的……”廖一平有些烦闷地吐出一口气,问我有没有烟。
我给他点上一支。
“后来呢?”我问。
“到了医院,扯皮,说是我撞的。”
“到头来,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赔钱,息事宁人,要不然连活儿都拉不了。”廖一平拿手指轻轻抓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烟灰轻轻落下,染白了他的头发。
“操他妈!操!”廖一平轻声骂道,他的声音很轻,可是我依然能听出来隐藏在语言之下的恼怒和愤恨。
“你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我静静靠在车椅上,看着廖师傅。原本浓密的眉毛,此时像是墨团一样,拧在一起,双眉之间现出川字形,两颊因为情绪都染上了一层如同醉酒的红色。
“我老婆说我是个大傻逼。”
“我觉得自己也是。”他说。
车缓缓停下,红灯。
廖师傅握着方向盘,低声说:“想杀人,当时我的感觉就是想杀人。妈了个逼,看谁不顺眼,就撞死丫!”
“那一阵儿老想着这个,天天心里跟烧了一团火似的。”
“五月十七号,我还记得日子,往劲松派出所走的那条道。一个傻逼骑摩托逆行,直接冲着我来了。”
“当时我就握着这方向盘,脚挨着油门儿。”
“我真的想撞死他了!真的!”廖一平深吸一口烟,“你妈了个逼的,怎么都是你们这些杂种违反交通规则啊!怎么总是你们欺负别人啊!我感觉整辆车都发烫了,马达嗡嗡地响!踩!撞死丫!”
我看着廖一平,滚烫的烟气弥漫在车厢里,带着杀意。
红灯灭,绿灯行。
出租车又缓缓开了起来。
“我给了自己一巴掌,特狠的那种,把自己嘴巴都抽出血了。”廖师傅眯着眼睛说。
他把烟头扔出窗户外,指着放在驾驶座左边的照片说:“我想了一下她们。”
“那脚油门儿,还是没踩下去。”
出租车靠路边停了下来,再往前路不好开,我说我自己走过去得了。
混在体内的酒精都随着汗流了出来,廖师傅说得平淡,我却听得惊心动魄。
他把车厢灯打开,埋着头给我找零钱。
“你说这年头,做个好人怎么就这么难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别做好人,好人都活不长。”廖一平低着头说。
我推开车门,缓缓往学校走,觉得心里憋闷得厉害。我的身后,廖一平开着车慢慢地退去,像是要把自己隐藏在黑暗里。
但过了一分钟,我的耳边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扭头一瞧,竟然是廖一平开着出租车赶过来了。
我停下,他的车也停下。
他摇下车窗,看着我,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好几次,却又闭住。他用鼻子吸着气,像是要鼓足气儿似的,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动着。浓浓的眉毛伸展着,像是笔直向前的公路,细小的眼睛睁开来,如同闪烁的车灯,廖一平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大声说道:
“可是我他妈还是想做个好人。”
说完,廖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关上车窗,掉头。
树立在两边的大厦,好像都映照着光亮,将他前行的道路辉映得无比光明。那辆不知开了多久的破出租终于驶离了我的视线。然而马达声却始终回响在我的脑海里,那声音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鸡贼的,利己的,个人的,堕落的,自私的,在这座城市里茫然不知的出租车司机,与此同时却又是怀有梦想的,善良的,伟大的,向前的,在这座城市里讨生活的骆驼祥子。
他们依旧在这座城市里,不停地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