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春节回乡见闻
每年的腊月29的中午前,我都风尘仆仆地赶进我的村子,山东滨州渤海边陲的一个小村庄。这个以张茂先生个人名字命名的村庄,在村头树起了高高的牌楼,大大的书写着“张茂家村欢迎你”,牌楼底下连着洁净的出村路。这可以令外出的人们不必再担心,因离家太久认不出那条进村的小路。心里不免腾起一股欣喜:我的家乡变了!
汽车驶进了那条联通外界的唯一出路,我开的极慢极慢,就像小时候放了学骑着自行车拐进这条小路时一样,脚步会不由自主的放慢。因为路的两旁是整片的果园,无论是春天粉嫩嫩的海棠花和洁白的梨花,还是秋天招摇垂下的各色果子;无论是夏天绿草茵茵的各种野菜,还是冬天肆虐的北风卷起皑皑的白雪,都令人觉得有趣,必得慢慢的走着才能体味出这个村子的底蕴和对未来生活的希望。 上中学的一天,这条路上一颗二百多年的大柳树被砍伐,它被城里人斥巨资购买了,就像一些城市在建设园林城市时喊出的“大树进城”口号一样被搬进了城里,大概城里比农村更需要绿荫。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我只知道这颗柳树是我们村头的标志,小伙伴们玩耍集合的地点,二月春风中看它垂下碧绿的丝绦,让无忧无虑的我们心里充涨着对以后日子的憧憬。
刺耳的喇叭声在我的车后急促的响起,挡住了后面车的路,我不得开快起来了,因为无论走的多慢,心里那些念想早已都没了。随着匆匆的车流,路旁的景色也硬愣愣的装进眼里:那成片的玉米地成了“龙马精神生态大饭店”,被称为“棋盘子”的平整土地被栽葱一样密密麻麻插满了小树苗,茂密的枣树林建成了颇具现代化风格的健身广场,稀疏的健身器械在搜搜的冷风里晾着,显得有点尴尬。
我的村子变了!滚滚的城镇化进程,把曾经纯粹的、怡人的乡村风光带走了,赐予了它叫做新农村的表象。
新农村的人们当然也有变化。“现在想说媳妇,人家姑娘先得要求县城有楼,家里有房,外加一辆小汽车。”在晚上睡觉前,妈妈照例把村里的新风气介绍给我。我说:“在县城里没工作,有房子谁去住呢?”“人家不管!你达不到这条件,人家没人跟着。这一套下来,还不算破门动土的结婚钱,和10余万的彩礼钱,就得五六十万哪!”我妈愁苦的说。我的弟弟23岁了,在农村也到了适婚年龄,她有她愁的理由,但是我到底觉得妈妈说的有点夸张。
然而,出去转了一圈很快就印证了她的话,农村的婚嫁状况已经“现代化”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不但未婚的男青年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没法娶媳妇成家。即使有幸早已成家的小伙子,也又因为经济实力而失去了妻子。本家的一位哥哥,已经结婚十几年了,孩子也上了初中,外出跑了几天保险的嫂子,重新提出了要盖房、买车的“新要求”,要达到这个目的,六十几岁的公婆需拿出10万块钱来赞助,如不能满足就离婚。两位老人借遍亲戚六人,最终凑了6万块钱,“上缴”给儿子才保住了他完整的家。有的花几万块钱,在县城买了“阁楼”,勉强凑够“有楼”的标准;有的举家外出打工,连续几年不回家才攒够儿子娶媳妇的钱;有的儿子因为不挣钱媳妇跟着别人跑了,拐带的嫁出去的女儿也得离婚,好用同等方式再给哥哥换第二个媳妇。娶媳妇,让农村的人们掀起了新的“比学赶帮超”,不敢落后也不能落后,落后就得打光棍,那些做父母的人为此背上了山一样的苦累。
但是,尽管每家每户都面临这样的艰难,可当他们向别人诉说的时候又成了另一种腔调。“你看着有合适的人,得给你兄弟选个媳妇啊!他在天津郊区当保安头目,房子咱也在县城买了。”一位买了阁楼的婶子,昂扬着声调和我答话。她说:“只要人家闺女愿意跟,彩礼钱咱一分不差人家的,订下婚就买车! ”另一位邻家嫂子也抢上来争着表白:“我家立城也是这个情况,在外面卖房子干的很好!挣几年钱很快就能在城里买房子,家里今年花7万装修了老房也很宽敞,有合适的你也给操个心。”就连那位老实的远房侄子,也会慢悠悠的说:“我在塘沽承包两座公厕,这两处都是我负责清理,一点也不少挣钱呢。”我需得脸上堆着笑:“哇,真能干!”“咦,是吗?很不错。”“没想到大侄子你现在竟这么有出息!”各个角度敷衍着。。。。。。直到脸上的笑僵到无法变出新花样,我抽身躲了。
回到家,爱人纳闷的问我父亲:“爸,怎么咱们村里的人说起来,干什么都干的很好很挣钱,貌似谁家都很有钱呢?出去转了一圈,觉得就是咱混的不行。其实现在整体经济下行,西安的人才市场和劳务市场上,很多人找不到工作。可在咱村里,一点也体会不到啊。”我爸笑着说:“嗨!一家子有一家子的难处,大过年的不就是互相吹捧着说么,要不怎么糊弄媳妇来?哭穷可是一点好处捞不到!” 爱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说:“怪不得,昨天我看每个人都穿的脏兮兮的衣服,但是一到初一大拜年,男人们都穿上簇新的棉衣、羽绒服、皮衣,妇女们人人一件羊毛羊绒大衣,带着金银首饰体面起来。”“那是啊,一年干的好不好,都通过这一天拜年的时候看了。你穿的破破烂烂必然日子过得不行,上哪里说媳妇去?就像平时吃的再差,这几天走亲戚必须大鱼大肉的摆出来是一个道理!”我爸说。
其实我知道,他们真的是各家有家的难处。有的人可能过完年就得奔赴各地继续他们的打工生涯,工地上搬砖、推土、绑钢筋;海边子上晒盐、养虾、捞海带;小作坊里打轴、打梭、织渔网;帮人家除草、种树、拾棉花;在城里扫地、保洁、清厕所。。。。。。。每一分钱,都是苦累的汗水。但是,他们不觉得起早贪黑是累,不觉得背井离乡是苦。他们有目标,他们得买房、买车、娶媳妇,维护在周围人眼中的“体面”!匹配上新时代发展中硬件环境变化带来的繁荣现状。
我有点心酸,我觉得时代轰隆隆进步的车轮,忘了这些曾经淳朴的村里人,甩给他们“时代进步了”这样的要求,却没给他们想好顺应时代发展的生存方式。 他们努力挣扎,必须挣扎,让表象跟上来,可垫在背后的,是他们实实在在的、迷茫无措的、人云亦云的苦与累。
“妈,咱村里的这些人要是死了,我得大声哭他们,一辈子太不容易。”我说。
“没必要,人人都是这样。”我妈说。她们总是那样能适应,那样能原谅,那样会理解。
记忆里的村风村景变了,熟悉的邻里乡亲老了。是不是所有的家乡都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