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阳光好像总也没有个头绪,总是那样,散散漫漫又无边无际。时候正是七月份的末尾,蝉鸣大躁,树叶灼烫,时或有微风几缕,蒸腾的水汽像是要把人关进不透风的笼子里,或者干脆丢进熔炉。终于到了,但坟地里糟乱的草让韩重有些胸闷,他停下来深深吸了几口气,低头一看,青灰色的衣裳湿了一大块。今天怎么这么热,韩重心想。
今天怎么会这么热,韩重说不清,就像他同样说不清其他事情一样。他说不清那个吴王的女儿如何就爱上了他,说不清自己是如何捧过了她递来的暖绵绵的信,他说不清自己为何就这样轻易地许下了婚事甚至鲁莽地叫父母去提亲,当然,他最说不清的是,那位紫玉姑娘怎么就为他而死了呢。她的死去太过于决绝,姿态好似在爱情战役里牺牲的将军。这让他有一瞬间温润的感动。但也只有一瞬间,下一秒他就开始疑心,自己究竟能否受的起这桩情谊。韩重心烦意乱,他的父母却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前因后果。而他只好哀恸哭泣。哭泣里一半是遮天蔽日的悲戚,一半是被扔上戏台中央后不知所措的惶恐。
现在,他就走要到她的坟前了。远远他已望见了那尊高耸的石碑,像是一把即将要横插进他喉咙里的剑。他看见杨树在地上铺开错落的影子,麻雀扑棱棱上了天。墓前摆好牲畜和纸钱,阳光照得他昏昏沉沉。他感觉自己很快就要融化了,在这盛夏热腾腾的空气里。
然而一朵酿雨的云也飘了过来,坟地里霎时森森暗暗。“这下才是真被关进了笼子。”韩重心想。出神半晌,猛地抬头,恍然间墓中迈出袅袅身影。定睛看,是紫玉的魂魄。
“公子。”紫玉这样唤道。这位亮晶晶的姑娘眼中有亮晶晶的泪。树叶开始婆娑。
韩重又有些慌了,他迷迷糊糊地应和着,心思却无论如何不肯聚拢一处。他感到自己一定是从身体某处隐秘的角落里泄了气,一定,正一点一点不被察觉地干瘪下去。紫玉还在倾诉,用她绿盈盈的声音。“奈何?”她悲恸发问。韩重是想回答的,可今天天气怎么会这么热。
(二)
韩重从小学习道术,他学会的第一项,便是隐遁。
最开始,韩重痛恨隐遁。老师说,韩重,你要收敛。“去他该死的收敛。”他常常这样想。韩重压根儿不愿意收敛,他磅礴的自我如此丰盈而饱满,挤占了他不停搅动着的分分秒秒此时此刻。但韩重的老师相当看重这一项能力,那位白胡子卷曲着,青紫色面庞上沟壑纵横的老先生总乐意在一个阳光匀称,天清虫静的午后把韩重叫到身旁,然后好似不经意般动动嘴唇,吐出几句关于“隐遁”的话来。直到有一天,他背着手对韩重说:“很好,你学会了‘藏’。”
只有韩重自己知道,他不是学会了“藏”,而是彻彻底底的没有了。性格脾气,冲动情感,都像是水溶于水,不见了。多谢伟大的创世元灵包容了一个看似懦弱实则空白的灵魂,韩重的过往十四年都空空荡荡,却安然无恙。
可紫玉一点都不会藏,她是吴王夫差的女儿,自然该有吴王的锋芒。紫玉不仅不藏,她就像是一个挤满了液体却摇摇晃晃行走着的巨大木桶,永无枯竭地外溢着。火红色的热情,欲生欲死的激情,以及许许多多粘稠的感情都不断地从她的眼睛,手指,鼻尖,发梢中溢出来,流淌成河。
紫玉爱上了韩重,爱情产生理由可以忽略不谈,但这份雪山般厚重的爱首先便感动了紫玉自己,再接着,感动便使她不得不飞蛾扑火了。紫玉的逻辑十分简单:不能嫁给韩重,就该死去。在她这里,爱情简直是为死亡而存在的,或者说得更大胆直白一点,爱情不过是壮烈死亡与悲戚故事得以存在的理由。不能结婚的理由有千万种,死亡的原因也可以被无限简化。于是,她的父亲挺身而出,愤怒地拒绝了这桩婚事,而紫玉自己,也终于气结而亡。
紫玉气结而亡。至此,这件让韩重理不清头绪的事情就这样毫无波澜地发生了。
(三)
坟地里,韩重见到了紫玉的魂魄。他听见紫玉的魂魄在唱歌,凄凉的婉转的苦涩的歌。一首,在韩重听起来,十分讽刺的歌。
紫玉的脖颈是亮晶晶的,紫玉别过了头,可她的眼睛恐怕也是亮晶晶的。
“意欲从君,谗言恐多。”紫玉唱。
“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紫玉又唱。
“固见鄙姿,逢君生光”紫玉还在唱。
紫玉一刻不停地唱,紫玉的歌声让草木都颓唐了,惹得河水也开始呜咽了,甚至,就快要翻山越岭了。
紫玉的歌声要翻山越岭了,韩重开始出汗,青灰色的衣裳湿了一大片,“不要唱了,不要唱了,不让再让其他人听见了。”他的身体里不断回响震动着这样的声音,他只是说不出口。
紫玉终于唱完了,接着,她不停地叹息,不停地流泪,叹息声快要把韩重压垮了,泪水快要将韩重淹没了。韩重急促的呼吸,呼气吸气,呼气吸气,盛夏的太阳大大咧咧地照个不停,一阵一阵湿热的风刮个不停。终于,紫玉说,来我的坟墓里吧。
“来我的坟墓里吧,我希望和你在一起啊。”紫玉说。
“你难道害怕我吗,我是不会害你的。”紫玉又说。
“你还看不出我的真心吗?”紫玉还在说。
紫玉说,紫玉一刻不停地说。韩重有些晕眩了,他走进了坟墓中。
韩重把自己埋葬了。
(四)
时候正是七月份的末尾,落日松松垮垮,铺开漫山遍野的水红色。夏天的日暮总是拉得漫长,像人一般,慢悠悠地衰老。韩重从坟墓里出来了,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沾满一身腐烂味道走在回家的路上,包裹里装着一颗属于紫玉的明珠。“你出去吧,也送给你我的明珠。”一刻钟前,紫玉这样赦免了他,“到了我家,记得向我父亲问好。”那位吴王的女儿,已经把他当做了从一而终的丈夫。
“小姐,人世与鬼世,毕竟是有分别的。”韩重也曾如此试探说道。头再低一点,腰再弯一点,声音也低沉下去。若是在从前,紫玉愈是捧出沉甸甸的深情,他就是愈要后退转身疯狂逃走。可现在不同了,他转身,发现自己就站在戏台中央,无数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公子,我的名节已经毁坏了啊。”紫玉这样说,仿佛背出了预设已久的台词。
“那又能如何呢?”韩重心想。
“我们做了三天夫妇,就已经是终身的夫妻了。”紫玉又向前走了一步。
“果真没别的办法了吗?”韩重心想。
而此刻,他只能背着明珠走出这片坟地,迈出糟乱的草,一头扎进盛夏沉闷的暮色中。对这一场祭祀,韩重想不通,正如同他也想不通其他事情一样。
韩重只知道,在那条回家的路上,戏台下的观众会愈发熙熙攘攘起来,人们乐意为他们想象中的场景所感动,他们为才貌双绝的紫玉感动,也为深情不违的韩重感动,他们为人与鬼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感动,也为这一场生离死别的悲剧感动。他们感动了,便要求韩重一同歌颂。
韩重走在一条永远走不完的,祭祀返程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