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小男孩叫常力牍

有个小男孩叫常力牍,他胖胖的,圆圆的,走起路来像一个小皮球。但是常力牍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怪名字,因为大家都喜欢叫他小肚子,他拍着肚皮问,为什么叫我小肚子,我的肚子有那么小么,大家笑了,说,小肚子小肚子小肚子,常力牍就特别讨厌他们笑。

小男孩常力牍最不愿做的事有两件,一件是起床——因为睡觉特别舒服,另一件是拉屎——因为茅厕太臭了,他根本不想进,所以他常常好几天都不拉屎,实在憋不住了,他就跑到田野里挤掉一点,然后摸摸自己的圆肚子,觉得舒服多了,就心满意足地走回家。有天下午他还没到家呢,就被几个阿姨围住,她们一边绕着常力牍跳转着圈的舞蹈,一边拍手叫小肚子不拉屎小肚子不拉屎,他很难过地坐在地上哭了,阿姨们惊讶地停下来,看看常力牍,忍不住哈哈哈地笑起来,然后叽叽喳喳地跑散了,常力牍就更使劲儿地哭,想让她们跑得更远。过了一会儿,下雾了,常力牍爬起来,歪歪扭扭地往家里走。

不知道是谁给他取了这个坏名字?爸爸说是妈妈取的,妈妈说是爸爸取的,常力牍有时候相信妈妈,就朝爸爸的鞋里吐口水,常力牍有时候相信爸爸,就往妈妈的洗发水里撒尿。爸爸和妈妈发现了,就生气地把他拎起来,往床上摔,并处罚常力牍三天之内不许吐口水不许撒尿。晚上,妈妈悄悄走过来,抱着常力牍,轻轻抚摸他,妈妈说,常力牍啊,妈妈是爱你的,但是不想你变成坏孩子,你现在还不懂,等长大了,就会明白妈妈的苦心,说着,把常力牍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口,常力牍感觉好像一下掉进了兔子洞,于是听见了妈妈的心跳,那是苦的吗?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尝不到苦味。妈妈走了。过了一会儿,爸爸来了,他把常力牍抱在胳膊里,吻着他的额头,也不说话,老是叹气,常力牍觉得痒死了,就咯咯咯咯地笑啦,爸爸也笑了,爸爸说,常力牍啊,你其实是太孤独了,要是有一个弟弟或妹妹的话,就好多了,说着便放下了他,去妈妈睡觉的房间,常力牍挠了半天终于不痒了,听见爸爸妈妈做弟弟还是做妹妹的声音,他忽然一点都不生气了,觉得爸爸妈妈为了自己真的好辛苦。

可是,他还是觉得有点难过,因为他真正想要的,是一个哥哥或者姐姐。

夏天常常有暴风雨,有一次,雨停了,风小了,常力牍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卡在槐树杈上哭鼻子,很伤心,眼泪和树上的水珠子一起坠落,掉在地上砸出“吡嘣吡嘣”的声音,一群小孩站在那里仰头望着树上的男孩,高兴地笑着,比赛谁能把口水吐在他身上,但是树太高了,口水从半空掉下来,砸到他们自己的脸上,他们笑得更开心了,常力牍一边看,一边也忍不住咯咯咯咯地跟着笑,笑了一会儿,他忽然不笑了,觉得那个男孩很可怜,他噼噼啪啪地跑过雨后的地面,踩起一片一片水花,别的孩子也跟着跑起来,一开始他们不知道要跑去哪,就随便乱跑,地上的水不久就被踩没了,他们这才发现常力牍已经在用手挖槐树了,他们一下就明白,常力牍是要救那个男孩,于是高兴地和他一起挖树。泥土已经被雨水浸透,不一会儿,树开始歪斜,树上男孩吓得又哭,他们就又笑,又哭又笑又哭又笑又哭又笑,哗啦,树倒了,常力牍把高男孩从泥土里拉出来,男孩吐掉土,擦擦脸,不哭了,常力牍说,你做我哥哥干不干?我救了你哦。高男孩又擦擦脸,一脚把他踢倒了,叫着,小肚子大皮球小肚子大皮球,别的孩子也一起叫一起踢,常力牍缩着头脚和手臂,从泥地里滚回家。妈妈说,常力牍啊,你真笨,你这样没用,以后怎么保护你的弟弟或者妹妹呢?爸爸踩住常力牍说,你太丢我的脸了。常力牍在脚下想,丢脸是什么意思啊?他摸一摸自己的脸,还在,便不再担心丢脸的事,真累,他睡着了。

常力牍觉得,秋天特别奇怪。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明明记得草地是干的,早上却总是湿漉漉的。难道秋天夜晚老是下雨吗?有一次他睁大眼睛听了一夜,除了起伏的虫鸣声,夜晚的嗡嗡嗡,和爸爸妈妈的声音,其它都没听见,天一亮他就迫不及待打开门,看见地上还是湿漉漉的,他真的想不通,他靠着木门坐下来睡着了。然后太阳升起,然后妈妈起床,接着爸爸也起床,他们站在门边看着常力牍。爸爸一手抠耳朵一手抠眼,妈妈不停地挖鼻孔,常力牍流着口水睡得很香,因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熬夜,他累坏了。爸爸和妈妈转身走开,回到房间床上睡下,又做弟弟还是做妹妹,常力牍在梦里想,要是哥哥或者姐姐就好了。上午,爸爸去地里,经过常力牍身边,用脚踢了踢,看他还没醒,就走了。妈妈蹲下来抱住常力牍,静静地打瞌睡。秋天,大家都爱睡觉,干什么事情,都要停下来睡一会儿。往往在他们睡着的时候,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地落下来,风一吹,飞得到处都是,还掺着细细密密的灰尘,幸亏他们都睡着,不然肯定都要迷了眼睛。自从灰尘被吹起来之后,好像就再也没有落回地面了,所以常力牍越来越看不清远方,就算他爬到房顶上再一蹦蹦到槐树杈上,也看不了多远。乌鸦落在常力牍的头上,把他压弯了腰,常力牍说,乌鸦你好重啊,乌鸦说,哇哇哇,常力牍说,我才不相信,妈妈说乌鸦最会骗小孩了,乌鸦说,哇哇哇哇,常力牍问,那你为什么还要飞回来呢?乌鸦想了想,说,哇哇哇,常力牍觉得这样也能说的通,就不再说话,而是默默盯着远方模糊的大地,想象乌鸦刚才所说的情景。可是事情还没有发生,一个小男孩又能想象出什么来呢?

乌鸦飞走了,啄木鸟轻轻降落在常力牍的脚边,这时候忽然刮了一些风,啄木鸟差点掉下去,常力牍一脚踩住它,它说,谢谢。常力牍说,乌鸦有没有撒谎啊?啄木鸟把嘴伸进树洞掏虫子,心里想,乌鸦从来不说谎。太阳已经碰到地面了,常力牍还是第一次在高处看日落,他看到地面白白的灰尘一直通到太阳那里,看不见尽头,忽然觉得,灰尘就像雾一样,天啊,雾该不会就是灰尘变的吧!常力牍差点喊起来,啄木鸟掉下去,从烟囱口落进房子里,不一会儿,烟囱里冒出了一串浓浓的白烟,常力牍吓了一跳,天啊,烟好像雾,难道也是灰尘变的!常力牍惊呆了,他还从来没想到不一样的东西就是一样的东西这么奇怪的事情,他张大嘴巴的表情淹没在夜晚来临的这时候,这时候,姐姐从不远处的夜雾里走来,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

姐姐来到树下,抬头看常力牍。姐姐穿着戴兜帽的长斗篷,从树上看下去,只能看见一团黑黑的影子里,两只发出绿光的眼睛,常力牍不知道该怎么办。姐姐看了他一会儿,抱着树干摇起来,槐树的树冠猛烈摇摆,常力牍被抛出去,摔在房顶上,又滑下去,落在姐姐的怀里。姐姐把常力牍抱得紧紧的,并低头亲吻他的额头,他觉得姐姐的嘴唇厚厚的、凉凉的,很舒服。刚才摔下来,常力牍现在开始觉得害怕,于是也紧紧抱着姐姐的脖子,斗篷毛茸茸的,像抱着狗熊一样好,常力牍闭着眼睛嘿嘿嘿笑了,姐姐轻轻拍拍常力牍的背,仿佛是告诉他,别害怕,有姐姐在呢,然后,就抱着常力牍往村子后面走了。姐姐像个会走路的摇篮,常力牍在里面睡着了,夜晚有点深了,露水正在凝结,发出噼噼啪啪的小声音,常力牍睡着了还笑,难道是听明白了吗?

常力牍醒来了,周围像下过雨一样,湿漉漉的,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泥土软得像是妈妈的席梦思床垫——他特别喜欢妈妈带自己在床垫上玩儿——他有点高兴,就起身坐着,屁股往下陷了一些,他抓一把泥土看看,土粒都很大,并且摩擦出泚泚泚的富含水分的声音,常力牍扔掉泥土,手上却很干净。他站起来,在灰蒙蒙的湿雾里面走,每踩一脚,地面就沉出一个凹子,抬起脚,凹子慢慢鼓起来,地面又变平了,常力牍和自己的脚印玩起来,忽然听见乌鸦的哭声,他抬头,目光穿过厚厚的雾,看见乌鸦的影子从上面飞过去,泪水落下来,坠穿了雾,掉在他的额头上,凉凉的,他忍不住也跟着哭起来。要知道,疼的时候,常力牍会哭,饿的时候,他也会哭,小时候,他连困的时候也只知道哭,但是现在哭,是因为他害怕了。

常力牍站在一片巨型草丛中间的一小块泥地上,周围的草叶每一片都有十个常力牍那么长,而且宽得像床一样。这种森林一样大草地,并没有让常力牍害怕。常力牍害怕的是还没有出现的,他只是闻到了气味,这气味也不陌生,但是浓得像糖浆一样,常力牍吓得都不敢呼吸了,只好哭,然后,泥土涌动起来,前方的地面慢慢弓起,越来越高,好似一个小火山正在形成,常力牍往后退,差点儿摔倒,这时,大蚯蚓的头出现在了小火山口,然后是巨大的环节状身体,每一环节上都插着锋利的刚毛,大蚯蚓轰隆隆地钻出地下,绕着常力牍盘起了大圈子,把大草丛都压坏了,它的气味从身体上散发出来,像只大玻璃盖把常力牍牢牢地罩住,然后,大蚯蚓抬起可怕的前端和后端、直到环带也离开地面,常力牍只好仰着头才能看见大蚯蚓的头部,看见它嗫喏着圆形口唇,口中的粘液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常力牍哭着看大蚯蚓,不知道它会怎么样,大蚯蚓慢慢垂下头,朝常力牍凑过来,微张的大口蠕动着,喷出熏人的腥气,常力牍的衣服被吹得呼呼作响,他的哭声也被吹到了身后,消失了,他想喊爸爸,也想喊妈妈,但是喊出来的却是姐姐,而姐姐便出现了,姐姐跳到大蚯蚓的环带上,一口咬住它的皮肤,两只手攥紧两根刚毛,脖子和胳膊一起使劲儿,嚓啦一下,就扯掉了刚毛、撕裂了蚯蚓皮,大蚯蚓猛地缩回头,在地上扭曲抽动起来,地面也为之震动,常力牍又喊了一声姐姐,姐姐就跳下来抱起他,飞快地跑进草丛中,没一会儿,周围就只剩下厚厚的雾了,而跑动的姐姐,就像一个跑动的摇篮一样,常力牍放心地抱住姐姐的脖子,睡着了。

白天,常力牍觉得好孤独,因为每次醒来,姐姐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天黑了,姐姐才回来,带一些吃的给常力牍,有时候是果子,更多时候是蚯蚓肉。白天的雾永远都不会散,常力牍总是走出三十步就看不见刚才在的地方的样子。他发现在雾中特别适合玩捉迷藏,可惜没有别人一起玩儿,他只好自己抓住金龟虫然后绑在草叶上,再闭着眼睛乱走一会儿,然后再睁眼去找金龟虫,大多数时候都找不到。可是,不管常力牍走到哪里、走了多少路,姐姐总是能回来。常力牍觉得姐姐很了不起。他喜欢抱着姐姐,晚上是他唯一拥有姐姐的时候,他就抱着姐姐一晚上都不松手。常力牍一开始抱着穿斗篷的姐姐,虽然斗篷软柔柔的,可是不够温暖。后来,常力牍就把手伸进姐姐的斗篷里,抱着姐姐的身体,姐姐身上的毛更细更软,也更暖和,常力牍就顽皮地从姐姐的领口钻进斗篷里,四肢环绕着姐姐。刚开始,姐姐使劲儿把他往外掏,掏出来往地上一扔,仿佛生气了似的,但是常力牍知道,姐姐是不会生气的,所以趁她不注意,又从斗篷下面钻进去,抱着姐姐的双腿不松。姐姐像病了似的颤抖起来,撑开腿把常力牍夹住,就不再动了。于是,他们俩都舒舒服服地睡着,直到常力牍醒来,发现姐姐已经离开了。

过了一段时间,常力牍有些想家,他觉得自己想念妈妈,或者爸爸,他想知道,爸爸妈妈有没有为他做出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当然了,他更希望他们做一个哥哥给他。现在他已经有姐姐了,所以不再需要他们做姐姐,一个就够了,常力牍高兴地想。他抬头看见乌鸦继续飞过雾顶的天空,有时候会落下液体。有一天,常力牍就跟着乌鸦的方向走,一直走,不转弯,遇到大草叶就翻过去,一直走,也许就能走回家吧,常力牍想。

常力牍跟着乌鸦的声音和液体走了很久,一直到天快黑了,仍然在草丛森林的雾中。他想回头喊姐姐,但是喊出来的却是妈妈,爸爸,竟然还哭起来,眼泪滑过绷紧的嘴唇掉进嘴里,把他自己呛成了咳嗽。他弯腰咳嗽,等咳完了直起身,乌鸦早就找不到了。他只好喊姐姐,可是姐姐这一次却没有出现。常力牍只好继续哭,并且继续往前走,一边哭一边走啊,一边哭一边走啊,一边哭一边走啊,他那么小,走过一个牛蹄印都要花上九个脚步,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家呢?

这时,天已经黑了。姐姐慢慢走到常力牍身后,伸手抱起他。常力牍不哭了,安静地睡在姐姐的怀抱中。姐姐抱着常力牍接着往前走。一直走到村子后面,隐约能看见常力牍家的房子和房子后面的槐树了。姐姐走到槐树下,蹭蹭蹭地爬上树,抱着熟睡的常力牍探头望着烟囱,这时正是下午,妈妈在灶底搁了第一把稻草,擦着火柴点燃,开始做晚饭。姐姐跳上烟囱边,跳进烟囱里去,带动的气流将外面的雾拉扯进烟囱,而灶膛里的烟雾这时也已窜上来,撞在姐姐和雾气上,轻轻地震动了房子,妈妈并没有发觉,继续添草烧饭。

爸爸回来,远远站在村口,好奇地盯着自家的烟囱,想了很多奇怪的问题。

常力牍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热气球,圆圆的、胖胖的,他张嘴把铺满大地雾都吸进肚子里,雾在肚子里变热,他就飞起来,姐姐坐在吊椅上,双腿紧紧夹着他,毛茸茸的、湿漉漉的、温暖的、安全的,常力牍特别喜欢这个梦,睡着了还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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