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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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却有一双不是很争气的眼睛。他的眼睛在白天光特别强烈的时候看东西就很吃力,看到的东西也是一片模糊。除此之外,他的脑袋似乎也不是特别聪明。

当然,他能有这样一个好听的名字,肯定离不开他那个文艺的爹。戴锦竹他爹文艺得很骚气,在所有他自以为做得很文艺的事儿上,最得意的就是给自己的儿子起的这个名字。

戴锦竹依稀记得,他很小的时候他爹就在他家房子的屋檐上种了不一样的花,而那些种在厨房四角屋檐上的花长得特别茂盛。

“为什么厨房上的花会长得比较好呢?”戴锦竹虽然不聪明,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思考。

“因为厨房里有炊烟。”他爹的回答带着独特的文艺气息。

“炊烟能让花长得更好?”戴锦竹显然不理解他爹的文艺答复。

“不,是风。有风吹的地方花会长得比较好,而有炊烟的地方,容易起风。”他爹说这话的时候,正抽着烟,烟飘出窗外散在了厨房的屋檐上。

戴锦竹看着他爹,心里说不出的崇拜。

自古都是父子相看两厌,儿子崇拜老子的比较少。所以在教育儿子这个事儿上,戴锦竹他爹明显是有一手的。

看着飘出来的烟散在屋檐上,被风吹着萦绕在自己种的花四周,戴锦竹他爹就会咧嘴笑。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在笑什么。

屋檐四角上种的花品种都不一样,有开粉色花的,有开黄色的,有开白色的,还有开红白相间的。花开的季节也不一样,所以每个季节都能看到戴锦竹他爹站在院子里仰头赏花。

很多时候戴锦竹也会站在院子里,学着他爹的样子,看那屋檐上的花。大多时候他都没觉得那些花和开在山里的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有一次一株狐尾兰的盛开,戴锦竹也呆呆地看了很久。

那株狐尾兰种在离院子最近的一角,开着如同狐狸尾巴一样粉色的花,倒垂在花枝上。那个早晨,母亲在生火,炊烟就从厨房里飘出来,刚好萦绕在狐尾兰的周围。然后就如同父亲所说,刚好起了风。那天清晨的风根本不像是从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开始吹,而是垂直着从天空压下来,然后从厨房里飘出来的烟,就在狐尾兰中间散开。

戴锦竹表达不出来,但他却看得很激动。

“儿子,要做一个风一样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戴锦竹他爹站到了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戴锦竹他爹还有一个很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尽管戴锦竹有许多不如正常人的地方,但他却从来没嫌弃过,也没把戴锦竹当残疾人看。所以看起来没有任何优点的戴锦竹渐渐地就有了一个优点,他随着他爹也文艺了起来。

文艺这事儿的表达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得写诗或者是会哼几句“漂亮的妹妹哥哥爱,晚上出来谈恋爱……”。毕竟以戴锦竹的条件,那些东西他根本也学不来,所以戴锦竹的文艺范儿最终得以施展是在很久以后的一天。

戴锦竹他们村在很遥远的边境,很早以前时候贫穷而山清水秀,直到后来的某一天通了乡村公路。

贫穷的乡村不会因为通了路就一夜暴富,但却有许多人在通了路后就买了摩托车。戴锦竹他爹作为一个文艺的农民,自然不能落后,也跟着买了一辆。

自从买了摩托车,戴锦竹他爹就多了一件文艺的事儿,没事就飙摩托车,而且很有天赋。不是他吹牛,在飙摩托车这个事儿上,他在村里还真有话语权。

这些事原本跟戴锦竹也没有什么关系,但有一晚他起来上厕所,从厕所回房间的时候,不经意地一瞥,他就看到了他爹的那辆摩托车静静地停在月光下。

戴锦竹的眼睛见不得强光,但月光却没问题。在月光下,他的眼睛甚至比正常人还要好使得许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到,摩托车上还插着钥匙。

猫都好奇,何况是人。戴锦竹是人,所以也不例外。他忍不住骑到了车上,学着他爹点着了火。摩托车在月光发出了让他激动的声响。

戴锦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说不上来,就是感觉自己随时都要飞起来似的。

人有时不得不承认基因的强大。戴锦竹无疑有一个优良的遗传基因。他抬起脚收了脚架,油门一拧,摩托车就飙了出去。

戴锦竹自己都不敢相信,骑摩托车就那么简单。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眼睛不好使脑袋也不好使这个事,紧接着就在那条刚通不久的乡村公路上跑了起来。

那晚的场景戴锦竹一辈子都记得。月光洒在路面上,乡村公路盘山而上。他家刚好在路的中间段,戴锦竹不敢往下骑便只好迎山而上。他顺利地通过了一个又一个弯,夜晚的风凉爽地吹在他脸上。路边时不时传来猫头鹰或者是别的什么鸟叫,还有几处路上,他看见了跑来跑去的老鼠和兔子。

原来世间是如此的美好。戴锦竹忍不住“啊”的吼了出来,但接着他又闭上嘴。他突然想起自己是悄悄骑出来的,可别让人发现了。

乡村公路有几处需要穿过树林。夜晚的树林里吹着很大的风。戴锦竹喜欢从树林的一边穿到另一边的感觉,像是一下子穿过了一个世界,穿过了风。他说不清楚。

在一个很大的弯处,他把车停了下来。

他看着月光下的另一边,那里也有村庄,在山里静悄悄地沉睡着。他从来没有这样看过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有发现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他一下子痴迷上了这种感觉。他喜欢上了摩托车。

兴奋归兴奋,再怎么兴奋也得回家,而且必须是在天亮之前。在月光下沉醉了一会,戴锦竹只好很不情愿地把摩托车调转车头,往家的方向骑。

可戴锦竹忘记了一件事,正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骑摩托车也不例外,特别是对第一次骑摩托车的他来说。

戴锦竹上山的时候激情澎湃,下山的时候也同样忘乎所以,但糟糕的是他不知道摩托车还有脚刹。连续的下坡等他感觉稳不住的时候已经来不及,手刹急刹下的摩托车在月光下给他来了个前空翻。

等一切落定,戴锦竹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他自己摔碎了没事,可如果他爹的摩托车摔碎了那就完蛋了。

自古以来都是儿子怕老子,哪怕是再懂事的儿子和再慈爱的老子。

好在那时候的摩托车用料扎实,外加戴锦竹摔倒的地方刚好是一处新挖出来的泥堆,摩托车除了有些脏以外倒无大碍。

可就算如此,戴锦竹还是犯了难。他试了几次,都没办法把那笨重的摩托车从泥堆里推出来。

这可如何是好?本来就不聪明的的戴锦竹急得快哭了出来,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从无绝人之路,就在戴锦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死、死、死、瞎、瞎子,你、你在做什么?”

初听到声音戴锦竹吓了一跳,但随着声音越来越熟悉,戴锦竹一下子又乐了起来。整个村里,这样说话又这样叫他的人 ,只有一个,那就是村里的罗结巴罗颖。

要说这漫长的人类长河,倒也奇怪,似乎每个村里都会有那么一两个不正常的人,而戴锦竹他们村里就属他和结巴罗颖最不正常。但这又是一个有爱的村,村里人对他们两个没说过什么闲话,倒是他们两个不正常的人相互看不惯,见面就掐架。

“死结巴快来帮我一下。”听到罗颖的声音,戴锦竹暂时忘记了自打小就跟着来的嫌弃,向她求助起来。

“死、死瞎子,我、我们家这、这里不、不让停车的。”

戴锦竹这才发现,他摔倒的地方就是罗颖家门口的弯子里,而他落进的泥堆正是罗颖家挖地基堆起来的。

“我是滚下来的,不是停这里的,死结巴你怕是眼睛瞎了。”戴锦竹本来又急又气,听到罗颖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死瞎子,你、你、你骂、骂你自己呢。”罗颖嘴巴不快但脑子快。

戴锦竹自知拌嘴不是罗颖的对手,只好乖乖闭上了嘴。罗颖一看戴锦竹不说话了也就不再和他争,走过去帮他去推摩托车。

终于在罗颖的帮助下,摩托车被顺利推了上来。戴锦竹这才留意到,罗颖穿着一套粉色的蓬松的睡衣。戴锦竹哪里见过这场景,当下心里紧张得要死。

“你怎么不睡觉呢?”为了掩饰尴尬,戴锦竹语无伦次地找话说。

“那、那、你怎么还、还不睡、睡觉呢?”看着眼睛直勾勾的戴锦竹,罗颖脸两颊通红。

戴锦竹不敢再看,使劲吞了吞口水,跨上摩托车发动油门就准备开溜。哪知因为太紧张,油门拧得太大,排气管喷出来的气,全喷到了罗颖衣服上,这下子戴锦竹更紧张了,连谢谢都没有说一溜烟就跑了。身后传来罗颖的声音,“死、死、死瞎子,你、你、给我等……”

戴锦竹失眠了。他不知道是因为罗颖还是因为摩托车带给他的刺激,反正他俩都在他脑袋里跑来跑去。

早以前的边境,有穿过村庄的路,有向着公路开窗的小卖铺,有树枝伸到窗口的果树,但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洁白明亮的月光。

月光穿过云,洒满山川,照得每一条路都特别亮。

戴锦竹他爹有时也会在月光里看他的花,偶尔写几句诗,比如:

我的花
在月光下屋檐上
美得像是锦竹他妈妈

有时可能月光太美,有时可能因为戴锦竹他妈妈太美,戴锦竹他爹会忍不住读出来。有几次在夜里读的时候,被戴锦竹听到了。

自从知道自己的眼睛在夜里骑摩托车没有问题,而且自己在骑车方面还颇有天赋后,戴锦竹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出去飞驰。

他一直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他不知道的是,他爹早已经洞悉一切。只不过,文艺的爹自然不会阻止向自己看齐的儿。他爹也不是没担心过,但后来在月光下观察几次后,对戴锦竹就完全放下心来。

随着车技越来越好,罗颖那晚的样子在戴锦竹的脑海里就刻得越来越深。

戴锦竹很苦恼。直到又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等村里人都熟睡后,戴锦竹又一次骑上摩托车,不同的是,这次他没有直接就飞驰起来。

他轻轻拧动油门,把车停到了罗颖家门口,然后悄悄走到了罗颖的房门外。

“死结巴,死结巴……”他站在门外喊。戴锦竹随他爹的地方很多,但胆儿却随了他妈,小得不行。

他不敢敲门,连喊了几声也没动静,就在他准备放弃的时候,门咯吱一声开了。

罗颖站在门口,已经换了衣服,像是早知道戴锦竹会来找她。

“我、我,想带、带你骑摩托。”一见到罗颖,戴锦竹立刻紧张得不行。

“死瞎子,你敢学我。”罗颖一着急,倒不结巴了。

戴锦竹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拉起罗颖就跑。戴锦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他不知道的是,他身后也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死瞎子,可急死我了。”

那是罗颖他爹的声音。其实从戴锦竹停下车走进院子里时,罗颖他爹就醒了。他愣是憋着大气都不敢喘。他担心自己一喘气,会把自己女儿的爱情给吓跑了。那是他第一次叫戴锦竹“死瞎子”,叫完自己又笑了起来。

摩托车又飞驰了起来,在那条盘山公路上。

月光从群山中倾泻而下,风晃动着树,在路面上拉长了影子。那些夜里的蛐蛐、鸟儿、猫头鹰歌唱着山河,月光与白云在天空中接吻。

戴锦竹越骑越快,有风吹起罗颖的头发,发丝会飘起来拂到戴锦竹的脸上。戴锦竹说不上那种感觉,但是觉得很美好,什么都满足了的那种美好。

每个人都会有这样一段时光,那时的我们仿佛已经拥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戴锦竹也不例外,甚至罗颖也是。

在那段时光里,戴锦竹总是会在深夜里带着罗颖飞驰在那段乡村公路上。

很久之后,罗颖也还会记起戴锦竹第一次带着她在月光下穿梭的场景。

她也形容不出来,但她喜欢那种感觉。她知道许多人在背后叫她罗结巴,叫戴锦竹戴瞎子,但这对他们来说根本不重要。这世间如果有一个瞎眼的就一定会有一个结巴的,如果有一个没有腿的,就一定会有一个没有手的……而且他们总能相遇,罗颖有一天突发奇想。

那晚,戴锦竹把罗颖带到了乡村公路的尽头。那里是很平的一片地,在山顶延绵,在月光下无边无际。

戴锦竹停下了摩托车。“罗结巴,我、我有话要、要对你说。”戴锦竹结结巴巴。

“戴、戴、戴瞎子,你、你说。”不知道为什么,那晚的罗颖也更结巴了。

“你是我的花,在月光下在屋檐上,美得像是锦竹他妈妈。”戴锦竹闭着眼睛念道。想着他爹在月光下摇头晃脑的样子,特别滑稽。

“戴、戴、戴瞎子,你说什、什么,乱、乱七八糟的、的东西。”

“就是说你美得像锦竹他妈。”戴锦竹的脑子完全没转过弯来。

“你他妈的锦竹他妈不就是你妈。”罗颖一激动骂起人来立刻就顺溜了。

“我爹这个狗东西。”听罗颖这么一说,戴锦竹才恍然大悟。这里他应该换一下,说美得像是罗瞎子才对,但也来不及了。好在被逼急了的时候,戴锦竹也算反应快,立刻改口道,“罗结巴,你真美。”

罗颖哪听过这么直白的话,震惊得差点在月光下瘫了下去,好在戴锦竹抱得及时。

戴锦竹在夜里不知道跑了多少趟,唯独那一次,直到快天亮才回到家里。没有人知道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除了两个爹。罗颖他爹是他们出去的时候知道的,戴锦竹他爹则是他们回来的时候知道的。

戴锦竹把车停在院子里的时候,他爹就站在院子里。

“山里冷不。”戴锦竹他爹问。

“不冷啊。”戴锦竹莫明其妙。

“哈哈哈,对对,不冷不冷。”戴锦竹他爹笑得莫明其妙。

“来,我再教你一首诗,儿子。”

“路在月光下
直通山顶
山顶是满天星星
就如同我的爱直达你的心。”

戴锦竹他爹也不管戴锦竹想不想知道,就直接念了出来。

戴锦竹只好听着,心里跟着念,但根本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

“儿子,你越来越有爹的范儿了,哈哈哈。”戴锦竹他爹说完就自顾自地又回房睡觉去了。

戴锦竹自然也懒得管他爹。他还沉浸在刚刚的温存中,他爹的诗现在根本就是个屁。

他也自顾自地回房睡觉去了。

时光一直向前走,许多东西都会变,只有戴锦竹他爹那颗文艺的心和戴锦竹与罗颖的爱情不会。这个事儿月光最能做证,连下雨的时候都不例外。

但也有些事情,始料未及。

就在戴锦竹和罗颖一天天的爱情里,罗颖病了。这个病似乎和罗颖的结巴有关,起初很多人都不在意,包括罗颖自己,只有戴锦竹很着急。可有时农村里就那样,着急归着急,大人们总是会用固有的一些办法来对付遇到的每一件事。

所以在罗颖生病后,大人们找了很多人,罗颖吃了很多药,只是总不见好转。后来实在没办法了才去了医院。

到医院一番检查后,医生却劝说家人带着罗颖回家。没必要治疗了。这是医院里给的话,虽然没有直说但就是这个意思。

戴锦竹虽然不聪明,但他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一段相当糟糕的日子。只有戴锦竹他爹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

“你要保持快乐,儿子,只有快乐才能治愈一切。”戴锦竹他爹总是安慰戴锦竹。

戴锦竹不说话。

“也不要太相信医生的话,总有办法的。”

戴锦竹还是不说话。

“以后摩托车你什么时候想骑就什么时候骑。”

戴锦竹还是沉默不语。

有些季节很漫长,但漫长的季节里月光一直都在。

戴锦竹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带着罗颖在月光下骑行。

又一个夜晚,戴锦竹把罗颖接了出来,他们穿梭在那段不是很长的路上。

“锦竹,我死后你要怎么办呢?”罗颖生病后,结巴居然奇迹般地好了。

在路上飞驰的时候,罗颖这样问戴锦竹。在她心里,这个世界上似乎除了她自己,就不会再有人要戴锦竹了。

“你不会死的。”戴锦竹骑着车,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路,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如果呢,如果我死了呢?”

“如果你真死了,我就去陪你。”戴锦竹想都没想。然后他就听见罗颖哭泣的声音。

戴锦竹放慢了速度。那是自从他开始骑摩托车以来骑得最慢的一次,像是骑得慢时间就会跟着慢下来一样。但他心里其实清楚,无论他骑得多慢,时间同样在流失着。

“别说这样的话,我会难过的。”罗颖担心如果自己出了什么事,戴锦竹真会做出什么傻事。

“如果我死了,我会从梦里回来看你的。如果你不好好生活,我是不会原谅你的。”罗颖接着又说道。

那晚有风,风吹在他们耳边。

有好几次戴锦竹想说点什么,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只好不停流眼泪,似乎只有眼泪才能表达他心里的悲痛。

可无论他流多少眼泪,罗颖还是走了。

罗颖走的时候天快要亮了,那正是人们熟睡的时候,所以谁也没有立刻发现。也可能是罗颖不想吵醒父母,所以她就安静地走了。

戴锦竹是天亮后才知道的。他和许多人不一样,别人或者假装悲戚或者偷偷抹眼泪,他是直接蹲在罗颖房间门口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着“罗结巴……”

整个村里,也只有他会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许多人面前喊出“罗结巴”来,而且没有任何人敢说什么。

戴锦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自己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才停下来。

罗颖走了,戴锦竹也死了。他再没有骑过摩托车。

那条原本不是很长的路,似乎长得没有尽头。有几次戴锦竹看着摩托车,心里想着倒不如骑着摩托车找个悬崖飞下去算了。但他每次这样想的时候,又会想起罗颖的话。

自从罗颖走后,戴锦竹他爹似乎也特别担心,总是会有意无意把戴锦竹带在身边,很少留给他独处的机会。

早以前戴锦竹他爹种花的时候根本不带着他,但罗颖走后,却时不时教他一些种花的技巧。戴锦竹跟着学,只是许多时候都沉默不语。

“你妈那么爱你,你要出点什么事,她可怎么活呢?”

最后实在没辙,戴锦竹他爹只好搬出了母爱。说这话的时候,还边说边哭。

这话其实和罗颖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所以戴锦竹听进了心里。

除了鲜少说话,戴锦竹开始正常了起来。正常起来后的戴锦竹心里又开始作怪。他记得罗颖说过,如果她走了,她会从梦里回来看自己的。可是自从罗颖走后,戴锦竹却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死去的人,不让你梦见,那是在和你做一个了断。她希望你健康,好好生活。”戴锦竹他爹永远乐观。

“梦不见她,我才没办法好好生活。”戴锦竹却是长了反骨。

说完这句话,眼泪又流了下来。

有些话不说还好,说了却真会实现。那晚,戴锦竹居然真的梦见了罗颖。

梦里还是那条他们一起骑行了无数遍的乡村公路,罗颖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可她只是笑,就是不说话。

戴锦竹忍不住问罗颖,“我怎么样才能看见你呢?”

“你、你、你只要……”梦里的罗颖又开始结巴了,结巴了半天就是没说出来答案。

戴锦竹在梦里同样着急,一着急就把自己急醒了。醒来发现那是一个梦,戴锦竹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

后来的梦里,这样的场景出现过许多次,可罗颖还是一直没有告诉戴锦竹,怎么样才能见到她。

直到有一年快年末的时候,在一个鞭炮齐鸣的夜晚,戴锦竹又梦见了罗颖。

“罗结巴,我好想你啊。”戴锦竹告诉罗颖。

“我也想你啊,你来找我吧。”梦里罗颖又不结巴了,还有些调皮。

“可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呢?”

“你只要穿过风就能见到我了。”梦里罗颖告诉戴锦竹。

梦戛然而止。这次不是惊吓而醒,而是惊喜而醒。

“穿过风就能见到她了。”戴锦竹喃喃自语,欣喜异常。

可很快他又陷入了沉思。怎么样才能穿过风呢?他毫不怀疑梦里罗颖说的话,而是琢磨起该怎么样去实现她告诉他的方法。

可戴锦竹实在不聪明,他连着想了好几天都想不到答案。

许多事像是巧合,又或者说是冥冥中注定,也可能是物以类聚。

那时候戴锦竹他们村的村长叫张杰。张杰在当村长以前是乡村老师,当了村长后和戴锦竹他爹一样,还保留了一颗不安分的心。

那一年的春节,那个不安分的村长决定动员村里人,举办一场不一样的比赛。决定是下了,可要比什么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本着公平民主的精神,村里的事人人都有发言权,他决定让大家商量。

张杰先来了一通开场白:“我们是贫穷的村,但我们有不贫穷的心……”

“什么是不贫穷的心?”说到这里,有村民问道。

“说了你也不懂。”张杰嗤之以鼻。他是一个欺软也不怕硬的人。

“不懂他才问嘛?”又有人很不服气地打抱不平。

“再打断我说话,我就打断你的嘴。”张杰相当跋扈。

人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我们有不贫穷的心,所以,我们要丰富起来。今年春节,村里决定来一场不一样的比赛,奖品呢,第一名一头牛,第二名一只羊,第三名一头猪。牛我来提供,羊和猪大伙儿一起凑。”

张杰一说完,下面就闹成一片。

“那比什么呢?”最后有人提出了重点。

“比什么我哪知道?我要知道还需要开会?”张杰看着叽叽喳喳的人群,不耐烦地说。

“比什么还是需要大家一起商量,得大家都认同,要公平公正。”似乎觉得不对,张杰揉了揉鼻子,又补充了一句。

“我力气大,就比拔河。”

“回去和你家牛比。”

“我跑步快,比跑步。”

“回去和你家狗比。”

“我吃的多,就比吃饭。”

“难怪你家娃娃瘦。”

“有创意点,要有点创意,再说这种就给我滚出去。”张杰心烦得不行。

“把你们的心打开,我们要忘记干活的苦,忘记生活的不容易。我们这个比赛为的是放松,为了能让我们体验一下生活中不一样的感觉。”张杰继续引导。

“那我们可以比赛唱山歌!”一个妇女大声说道。

“这个可以,但是要唱出新意,得唱你们自己编的歌。那种嘚古嘚古的不要。”张杰心里暗想,得再加一场比赛,把男女分开。

人群中又议论纷纷。

“男的呢?你们都哑巴了啊,没有脑子吗,连婆娘都不及,我真是丢脸。”看着一群低着头的老爷们,张杰骂骂咧咧。

“你不是男人吗。”有人小声嘀咕。

“再说你也给我滚出去。”

“得让我们再年轻起来。我们不能被生活给束缚住了,得回到二十岁,想想,想想你们都会怎么样,干什么?”张杰继续启发。

“我们可以比赛骑摩托车!”人群中一个声音说道。话音未落,许多人就大声赞同起来。

“对啊,我们可以比赛骑摩托车,从山脚出发到山顶,谁先到谁就是第一名。”

“这个好这个好!我也喜欢那种感觉,骑摩托车就像可以在风里穿来穿去一样。”

“好!我要的就是这种感觉!那就比赛骑摩托车,大年初二早饭后开始。”张杰一拍桌子决定了。

没有人注意的是,戴锦竹也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别的什么他都没听见,但那句骑摩托车可以穿过风的话他却听到了。

戴锦竹也要参加比赛,谁劝都没有用。

本着公平公正,只要是村里人谁都可以参加的原则,张杰倒是不反对,只是个人安全得自己来负责。

戴锦竹他爹很担心。自己的儿子啥情况他自己最清楚。虽然戴锦竹遗传了自己许多优良基因,但在烈日下眼睛不好使这个问题他也是清楚的。

“为什么非得参加呢?”戴锦竹他爹忧心忡忡地问儿子。

“我想骑得快一些。”

“你一个人夜里的时候,可以随便骑啊。”

“一个人的时候,骑不快。”

“再说你要骑那么快做什么呢?”

戴锦竹沉默不语。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想穿过风,去见罗颖。可是自己怎么骑都见不到罗颖,一定是因为自己骑得还不够快。

所以他要参加比赛。

在这南方遥远的小乡村里,冬末初春基本都是晴天,所以对于戴锦竹很多人都挺担心,虽然很多人也同情他,也都知道他和罗颖的事。

从山脚到山顶一共十五公里,可戴锦竹却一点也不担心。他熟悉那一段路上的每一个细节。“就算闭上眼睛,你们也未必追得上我。”他确信。

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比赛的那天居然阴天了,像是老天都在帮助戴锦竹,想让他骑得更快一些,甚至能拿个第一。

比赛开始前,村长张杰叮嘱了一大堆,最后在一声“出发!”里,村里参赛的人都出发了。

在拐弯的地方,村里在比赛前已经做了安全处理,每个弯子上都安排了人。

开始的时候戴锦竹跑在中间,但很快他的优势就发挥了出来,他凭着对道路的熟悉又加之天阴,很快就超越了旁人,直达最前面。

“戴瞎子居然跑第一了!”在一个弯道里,围观的人难以相信,许多人惊呼出来。

村里从前基本没有人会当面这样喊戴锦竹,但此刻所有人都不在乎了。戴锦竹也不在乎。他其实也知道,背后也有人这样喊他,但这些年他也一直很感激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这样说。

听着喊声,戴锦竹拧了拧油门,速度更快了。但村里也不止他一个人是骑行高手,他骑得快,也就有人和他不相上下。

很快车程过半,来到了罗颖家附近的弯子处,戴锦竹一下子心跳加速。

“罗结巴,你不是说穿过风就能见到你了吗?”戴锦竹越骑越快,风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心声,漫山遍野的树剧烈地摇晃了起来。整片山上只能听到风与摩托车的声音。

戴锦竹一马当先,在被风动的视野里,似乎真的看到了罗颖。他分不清是幻想还是真实。

边境的天气有时很奇怪,在同一片天空下,隔着一条路可能就是两种天气。

很快,戴锦竹就骑到了山顶。山顶是很开阔的一片空地,空地边上围满了人。可与山下不同的是,穿过那片吹着风的树林,山顶处却是烈日当空。

戴锦竹的嘴角挂着笑。

“罗结巴你果然没有骗我。”然后他再次拧了拧油门。

摩托车穿过树林穿过风穿过阴暗的天空,像是隔着一块玻璃穿进了刺眼的光里。

戴锦竹真眼前一黑,接着又是剧烈的光圈,在光圈里他看到了罗颖在向他招手。

戴锦竹听到许多声音在喊他,似乎有惊叫,有不敢相信,有鼓励,还有担心……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他飞了起来,飞进了光圈中,飞向了罗颖。

一阵剧痛向全身蔓延。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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