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吸烟有害健康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五期【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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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最后一节课是化学,红白两色的板书抄下来能辟邪。一只蝉在窗外受了委屈似的叫,阳光东一块西一块,像撕坏的黄胶带。

阿耀右手托腮,左手熟练地转着一支笔,顶着刺眼的阳光往窗外看。白云像腾起的蒸汽一点点消散,郁勃的杨树在微风里闪着邃密的光……笔转得越来越慢,他的眼皮越来越沉,老师的声音越来越像念经,每片叶子都晕出白圈……

“啪。”

很轻微的响声,却足够引起他注意。他稍微坐正了点,摸着额头,装作不经意地朝右瞥一眼。

隔着一条过道的小茗低头看看,手从两腿间的空隙探下去,用指尖够起地上的东西塞回书包里,咬着笔头看一眼黑板,在本上写下什么。

他也看向黑板,左手的笔又开始熟练地转。他好像认出了她掉的东西。


今天阿耀值日,他的任务是拖楼道。

他把拖把靠在护栏上,提着桶去打水。小茗和他擦肩而过,跟着老师去了办公室。他干完活儿,拎着东西回教室。其他值日生已经要离开了,嬉闹着从他身边经过。

他打开角落的柜子,放好工具,回座位收拾东西。太阳的角度又变得倾斜了点,在桌面照出水光。他的余光落在右边抽屉里的书包上,犹豫着要不要去证实那个猜想。但门口人影一晃,小茗回来了。

看见他还在,她似乎有些诧异,嘴巴张开又闭上,像嚼着口香糖。

他装作找东西,在抽屉里胡乱翻腾一阵,摸出半卷手纸。她抬起一只手,轮流把校服两边的领子朝里拽拽,过来抡起书包背上,昂首挺胸走出教室。


阿耀顺时针转动两圈钥匙,推门进家。

过道左边,夕阳焐着冰冷的燃气灶。过道右边,茶几上只有前晚换下来的断路器。他走进自己房间,把书包扔在桌上,拿起旁边的半瓶可乐一口气灌完,放下瓶子,解开校服领口的扣子。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把台扇挪来桌边,按下开关,握着手机躺上床。

好友阿洋发来一张两个欧美女人挤压胸部的色图,他看了却没什么感觉。他回个唐僧的表情,打开收藏的工口漫,看了会儿,断断续续有些冲动。他拽出卡进腹股沟的裤子,调大台扇风力。

天黑后他饿了,下床来到厨房,打开冰箱看看:黄豆酱,豆腐乳,咸菜条,袋装榨菜。他关上冰箱门,又弯腰掀开脚边的纸箱看看:还有最后一包方便面。他抽出方便面,隔着袋子捏碎了面,撕开口吃着返回房间。

手机屏幕亮着,陈女士的信息。

(19:41)
叔叔感冒了,我晚点回
乖,照顾好自己


条条巷子都黑漆漆的,鬼知道这些灯到底亮没亮过。阿耀手插裤兜胡乱逛着,出小巷,进小巷,停下来看人家树上的樱桃,被狗吠声吓跑。

前方亮着一盏灯,昏黄黄的,像毒气聚在半空,灯下的人却白得晃眼。她最大的优点就是白吧,阿耀想,虽然其他方面也不差。他看着小茗进了小店,猜着她进去买什么。他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干脆走来门旁,躲在阴影里偷看。

“啪!”

老板娘把一包沙黄色的烟拍在柜台上,胖胖的手压在上面不拿开。

“小姑娘,听阿姨一句劝,少跟那些混社会的学。”

“阿姨,你想什么呢,给我爸买的。”

瞎说吧就,阿耀想。他见过她填的表格,父亲那栏只有一个括号,里面填着“已故”。不过眼下这一幕倒是证实了他白天的猜想。

她要出来了,他退进角落里。过了会儿探头看看,人已经不见了。


一只手拍在肩上,吓了他一跳。他回头看看,是几个同龄人。为首那个是他初中同学,另一个是他现在的同学,其他的他不认识。几人全都是一副还没发育好的虚弱样,和他差不了多少。

“怎么不进去?”初中同学问。

“没想进去。”

“那正好,钱给我们使使,我们想进去。”

“没钱。”

他翻出裤兜给他们看,除了那只旧手机,连个线头都没有。初中同学骂句脏话。现在的同学凑过来看看,冲他笑一下。

“听说你妈到处卖,是不是要得太少?”

他头发里一下憋满热气,声音却还平静:“你妈才是卖的。”

顿时七手八脚招呼来他身上。


第二天一早,阿耀背着书包来厨房找吃的,这才看到陈女士。

“嗯?你脸怎么了?”陈女士坐在饭桌旁,嘴里塞着东西,口齿不清。

天光大亮,陈女士还没卸妆。但眉毛淡了,口红也没了,猩红的指尖捏着半只包子。桌上摆着两杯豆浆,塑料杯软得站不住,只能靠在旁边那兜小笼包上。他看看到处渗油的包子,拿起一杯豆浆,又拿了根吸管,一起装进书包里,往脖子提提书包带子。

“没怎么,你别管。”

他开门出屋,身后传来灵魂三问。

“这才多大就不让我管了?我能不管吗?要不是我管你你能活到这么大吗?”

他关好门,塞上耳机,专心查看歌单。


“哟哟,谁干的?”阿洋问。

阿耀快速朝同学那边偏下头,尽量不引起对方注意。

“我说嘛,这粗人,一点儿也不懂怜香惜玉。”

他瞪阿洋一眼。

阿洋毫不介意,用胳膊肘撞他一下:“用不用我找人教训教训他。”阿洋老爸开着家放贷公司,手下常年养着几个“业务专员”。

他抽出课本摆在桌上:“算了吧,你找的人能只是教训教训?”

他的余光察觉到了另一道眼光。他转过脸,看见小茗正盯着他看,见他转过来也不回避,嘴巴张开又闭起,真的在嚼口香糖。

他转开视线,一滴汗刚好顺着头发滑在脖子上。他似乎听见她在咬口香糖。


“喂!”她喊他。

阿耀抬头找找,发现她坐在一截矮墙上,双腿满不在乎摆来摆去,忘了裙子有多短。

“干嘛?”他问。

“拜托你,帮我买包卫生用品,我站不起来了。”

他倒抽一口气。

“你找女生帮忙啊!”

“女生都忙着在贴吧骂我。”

他想想,确实没见过有女生和她在一块儿。不过他也只阿洋一个朋友。

“那干嘛让我买?”

“你不是喜欢我?”

“谁说的。”

“起码不讨厌我。”她往前倾倾,认真查看他表情,“对吧?”

他抬手蹭一下额头的汗,眯起眼看看太阳,又垂下眼盯着砖缝里的草,把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

“我为什么要讨厌你。”他说。

“每个人都讨厌我。”

“瞎说吧就,你成绩那么好,至少老师不讨厌你。”

“哦,这倒也是。”

她掀开书包,不知从哪掏出张二十块钱递给他,顺便又掏出一个瘪了的烟盒揉了揉,扔向旁边的垃圾箱。当然没扔进去。他攥着钱伸脚把烟盒朝垃圾箱踢踢,再抬头时她已经点起了一支烟。他也不知怎么想的,一抬手夺下了这支烟。她惊讶地看着他,他也惊诧地看着她。

“还我。”她朝他伸出手。

“别碰这东西。”他镇定了点。

“为啥。”

“吸烟有害健康。”

“哦,你可真有病。”

她在墙上站起来,甩起书包背上就走。走出两步又掉个头,跳下墙,回来从他手里把钱拽走,然后再次趾高气扬转身离开,暗红色校服裙后面洇着一块深红色。他在墙上按灭了烟,准确地扔进垃圾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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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庆可太无聊了,尤其是分配给他的表演。举起一块红色纸板,数一二三放下,数一二三举起,数一二三换面,露出一片彩色小菊花。

好在正式彩排的当天,小茗被换到了他的右前方。所有举红色纸板的学生必须形象好,老师如是说,就像人家会看到他们的脸。

阳光透过纸板,把淡淡红色打在她皮肤上,像皮肤在透光,看到了下面的血。阿耀有次听到男生在议论小茗已经跟人上过床了。这事儿他当然不信。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还没做过那种事。此刻他看着她亮晶晶的皮肤,粉色的耳朵,忽然想起一句在书上看到的话:耳边的处女绒毛。他的目光锁定在她耳朵上。他似乎真的看到了她耳廓外有一小圈白色,不过却没办法确定那是不是绒毛。

老师大声喊他的编号。整片红色海洋中只开着他的彩色小菊花。

他慌里慌张换个面。她回头冲他做个鬼脸,怪可怕的。


晚上阿耀来卫生间小解,看到陈女士正张着嘴刷眼睫毛。他倚在门框上等她刷,陈女士扭头看看他。

“你尿呗。”

“不急,你画吧。”

“得了吧,你什么我没看过。”

他用鼻子叹口气,侧着从陈女士身后挤过去,背对着她,严严实实捂好,解手,冲水,然后挤在她旁边洗手。以前他还问问她这么晚出去干嘛,如今自然早已不问。陈女士当然不是卖的,同一时段只有一个嫖客怎么能算卖。

“你们哪天考试?”陈女士问。

“下个月6号。”

“哟,那不是快到了?”

“还一个月呢。”

“怎么样,觉得能考好不?”

“还能怎么好,能——”

“我卷发棒呢?”陈女士东张西望,“算了,来不及了,拜拜儿子,我买了蒜肠,在冰箱里,你记得吃。”

陈女士急匆匆出了门。

阿耀照照镜子。阿洋已经长胡子了,他还没有。不过他已经变声了,阿洋还没有。


“喂!”她又喊他。

他抬头找到她。好吧,她到底想怎样。这条路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而她该走的是另一边。

“你是又站不起来了还是怎么的?”他问她。

她咧着嘴,朝他挥一张纸:“看这个。”

他接过来看看,是一首现代诗。

“怎么样?”她问。

“烂到爆。”

“我想也是。”她伸手要回去,塞进书包。

“谁写的?”他问。

她食指点点自己。

“哦。”他说。

她嚼着口香糖看他。他眯着眼看天,又垂下眼,过了会儿,擦擦汗。

“你写这玩意儿干嘛?”他问。

“有个人给我妈写了好多诗,我偷看了几首,觉得挺好,就想学学。”

他知道她妈,电视台主持人,要什么有什么的长相。她又点起一根烟。他犹豫着要不要阻止,同时也纳闷自己为什么要阻止。但她只是把烟平放在身边,任青雾直线上升。

“咱俩聊聊诗吧。”她说,“就一支烟的时间。”


烟是骆驼牌的,烧起来时快时慢,无风的天气大约十几分钟烧完。他喜欢在短短几分钟里和她尽兴交流的刺激,但他永远盼着无风的天气。

小茗数学好,英语好,物理化学好,什么都很好,唯独语文不好。而他除了历史地理生物什么都不好。他也不懂诗,不懂任何格式手法平仄韵脚。但她说她实在没有别的听众,他理应仗义相助。于是他当仁不让,毫不留情。

“这首我受不了。”有次他说。

“你看我的鸡皮疙瘩。”另一次他说。

“起码得能读得通顺吧。”这次他说。

“现代诗就这样,通顺了就没意思了。据我研究,你得用两个不搭的字组词,再用两个不搭的词造句,这样就丰富了,比如说,‘温默的车桥’。”

她边说边捡根树枝把这几个字写在土上。他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得从太平洋找回语言能力。

“这谁写的?”他问。

她食指点点自己。

他摸摸额头。

“好吧,到底是车还是桥?”他问。

“你看,这就是丰富,随你怎么想都可以,像车一样的桥,能把人带往想去的地方,或者像桥一样的车,把本来不连在一起的地方连在一起了。”

“那‘温默’又是什么鬼?”

“又温柔又沉默,就像你似的。”

他看看天,闭起眼,用两只手搓脸。

“这词不错。”他说,“不过还是别这么写了。”


他沉默吗?他不知道。他还没获得过多少评价,他身边没人在意这个。如果和阿洋比对,他可能确实话少些,但也不是有意为之。老爸在他小学时就挂了,陈女士又常常不在家,他很早开始就自己吃饭自己睡,这种生活过久了很难话多。不过他是打心眼儿里乐开了花。她在总结他。有足够多素材才能做总结,她对他厚积薄发。

天已经黑了,他却懒得下床开灯,可也不觉得暗。

外面的各种光混在一起照进他房间,在墙上投下一块被窗框破坏的月白色矩形。他已经想不起来看到这矩形多少次了,但这次的感觉却有点不一样。他想他应该在玻璃上贴些什么,如此一来这块光里就会有东西,说不定会像透过舷窗观察深海,看到竖着的海马,粉色的小飞象章鱼。


有天他们互相加了微信,但除了分享音乐和视频也没聊过几句。很多人当着面就说不出话,而他恰恰相反,看到她时他才会想起那些话。

如今他的快乐已经不仅仅来自那截矮墙。在学校时他俩的联系也变多了,虽然也并非很多。

隐秘的联系。一个无人能解的眼神,极轻微的表情变化,承载错误指向的情绪宣泄。女生碰掉她东西后她对他翻白眼儿,同学拍他头后他朝她竖中指。除此以外倒也没有更多。在人前时他还和以前一样,从不和她接触,甚至会刻意忍耐着不去看她。但他还是知道她在做笔记,知道她在发呆,知道她打呵欠,知道她拢起头发扎上那条有两颗金色星星的发圈。她几乎是生存在他的余光里,而并非是有其他人存在的这个世界里。他反而喜欢这样。世界对他而言有两部分:他所珍视的都是秘密,以及所有其他东西。

不过他还是盼着烟能烧得更久一些。

有比无风的天气还适合的天气么?


阿耀顺时针转动钥匙,门一下开了。桌旁的陈女士鼻青脸肿,已经不是第一次。他怒火腾地升起,用力把书包掼在地上。

“怎么了?”她反倒问他。

“你想被他打死吗?”

“怎么说话呢,咒我是不是?”

“用得着我咒吗?”

陈女士默不吭声擦桌子。她平均半年擦一回桌子,她可能也没想过那一百八十多天里桌子是怎么让自己保持干净的。

“你想多了。”陈女士说,“他就是有时候脾气爆,也不总这样。”

“你图什么,啊?”

陈女士“啪”地甩了抹布,眼眶一下洇得通红。

“你说我图什么,啊?我跟你叔叔在一块儿你嫌丢人是不是,我挨揍你受不了是不是,那你倒是给我出个招儿啊,你以为是我自己想这样么?你爸除了你什么也没给我留下,我那点儿工资养得活咱俩就不错了,一有事儿就得到处借钱,看那些臭脸比挨揍还让我难受……”

陈女士抬手抹抹眼泪,越说越委屈。可这些话在他听来却如魔音入耳,因为他已经听了足有成百上千遍。

“……你以为我不想好好过日子么?我也想赶紧正经嫁人好有个依靠啊,可我自己带着个男孩儿有多难你能懂么?”

看吧,终于又说到这一步。他能感到血正往头上冲。

“……每次人家听说我这条件就不联系了,你说我能怎么办?是,妈妈也知道不该这么说,妈妈当然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丢下你不管,可这就是事实呀,我要一个人还不是早挑个人嫁了,哪会像现在这样两头讨人嫌?”

“操……”

“不许说脏话!”

他一脚踢开书包,冲进房间。


“你怎么了?”她问他。

“没什么。”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就像小孩子一样。”

“我本来就是。”

“好吧,但你撅着嘴。”

“……有么?”

“嗯,咱们今天别聊诗了吧。”

“好啊。”他瞥一眼点着的烟,“不过快到时间了。”

她按灭烟。

“说吧,你想干什么?”她问。

他的目光从她手上移到她脸上,有一会儿看得忘乎所以,察觉时又移开看着垃圾箱。

“想杀人。”他说。


“是他么?”她问。

他们蹲在一辆刨冰车后面,越过桶装水和纸箱望向马路对面。男人走出自己的手机店,站在窗边打电话,边打边抽着一支烟,不几口,看也不看弹飞烟头。

阿耀努力搜索着过往记忆,对比着第一次见到男人的情形。当时陈女士以“我儿子”和“妈妈老同学”的称呼对他们介绍彼此,但他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每隔一段时间陈女士就会介绍一位“老同学”给他,就好像她的人生规划就是挨个寻找失联的老同学。不过他也不想戳穿她让她难堪,搞不好成年人对抗世界的方式就是折磨自己。几年过去,陈女士和男人都萎靡了不少。他长大得有多快,他们老得就有多快,人类折磨自己的速度永远也赶不上时间。

他点点头。

“他是你仇人还是什么?”

“债主。”

“哦,难怪。”她挪挪脚,换个重心,“方案A:我假装奶奶犯病,把他骗到旁边那条巷子里,你从背后戳他,你有刀吧?”

他摇摇头。

“好吧,那方案B:我抱一包石灰假装小狗被撞了,趁他看的时候撒他脸上,你用砖头拍他。”

他来回看看:“哪来的石灰砖头啊?”

“没有?那方案C:我假装买手机,进去把店员电晕,绑起来,再喊他进去,把他也电晕,绑起来,然后你进去,就地取材给他个痛快。”

“拿什么电?”

她拍拍书包:“这道具我有。”

她的眼睛很清澈,夕阳下冰泉似的,脸不知是不是晒的,泛着淡淡粉红色。她的嘴又小又软像果冻,尽管说着这种话,他看着看着就觉得浑身惬意,又觉得自己蠢到家。好不容易有了不被那些烟控制的时间,他却在带着她做这种事。那些烦恼算什么啊,反正再过几年就能躲开。到时候他会有自己的小家,有拼了命也想守护的重要的人,他会成为一个值得依靠的人,而不是只会撅着嘴撒娇任性惹祸。

“喂!你俩!蹲够了没,要纸不啊?”头顶传来喊声。

“哎哎,蹲够了蹲够了,谢谢叔叔。”他忙起身答,腿一麻,差点儿跪下。

“你吃不吃刨冰?”他转头问小茗。

“不吃。”小茗撑着膝盖,仍旧对手机店虎视眈眈。

他掏出手机:“叔叔,来俩蜜豆的。”

“拿着这个不好办事儿。”小茗提醒他。

“不办了。”他说,“免得影响子孙前途。”


🚭 (✿๑•̀ㅂ•́)و✧  ♪( ̄∇ ̄*)

阿洋这混蛋,偏挑这时候打电话来。他沮丧地看看小茗,接起电话。阿洋告诉他同学小燕胃出血进急诊了,让他赶紧过去。

他眉头一下攒起。

“你找她家长啊,找我干嘛?”什么啊,他难道像妇女之友?

“她爸妈都在外地务工,身边就她奶奶,她奶身体不好,她不敢让她奶知道。”

“不是,这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他还是有些不情愿。

“我嗯啊这不是呃啊嗯跟她关系不错么……但现在嗯啊我一人实在忙不过来咳咳……”

行吧,反正他自己也有秘密。

“你吃不吃了?”身边在问。

他低头看看,小茗歪着头指指他的刨冰。他看看她的碗,已经空了。他又看看自己的碗,吃得东一勺西一勺的。

“还想吃么?再给你买一份。”

“就要这个。”

他递给她,看着她吃。原本还没什么,但当他意识到那是他留下的痕迹时,心脏突然就有种要随着呼吸从鼻孔里跑出来的感觉。

犯病了。还好正要去医院。


他们看到小燕时小燕正被放倒在床上,瘦小细弱,像只小猫。这就怪了,以阿洋平时的“阅历”来看,他本该喜欢一名块头更大生殖特征更明显的女生。阿洋看到他和小茗在一起,眉毛的波动达到了人类极限。他装没看见,盼阿洋识趣。

他本来没想着要把小茗也搅进来,是她自己想来。

“诗人就该多关心弱势群体,被囚禁的猩猩,受虐机器人,胃出血留守少女。”

她边说边比划,很难看出来比划的是什么意思。但他当然知道她是因为谁。

小燕的胃出血不算太严重,不过医生要求留夜观察,同时还有些检查要做。等待的时间里,阿洋给他们大概讲了讲原委。小燕在视频平台做吃播,已经有六位数的粉丝。只是没人知道她其实是靠着催吐来完成那些表演,次数太多,胃黏膜受了损伤。

阿耀很少正经吃饭,因此对看人家吃也没兴趣。但他知道不少人都在干这个,当成事业来做。

“我想起个绕口令。”小茗突然说,“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不吃葡萄倒吐葡萄皮。”

他和阿洋一起看着她。

“哦,对不起,可能不太合适。”她靠回椅背。

“吃不下少吃点儿啊,非要吃到吐。”他说。

“吃少了没人看,吃多了她又怕胖。”阿洋解释。

“纯属自己找难受。”

“人就是这样的,”小茗又说,“控制不了自己。”

他再次和阿洋一起看着她。

“怎么,大家不都这样么?明知是不该做的事也要去做,对吧?”她来回看看他俩,目光停在他脸上,“哦,或许你是个例外。”


小燕又要交诊疗费了,她靠吃播挣了点儿钱,倒也付得起。但还没等她说出密码,小茗就拿走了付费单。

“别客气,”她对小燕说,“我超有钱。”

阿洋老爸管得严,他兜里其实没几个钱。阿耀的零花钱倒是不知不觉已经攒了几百块,但今天之前他从没想过把这笔钱花在别人身上。他看着小茗的背影,猜她又是在瞎说。不过他知道她什么呢?除了那些诗,其实也没多少。

阿洋抻胳膊蹬腿,扩胸俯卧撑,做了好一组热身运动后才给家里打电话,用一种赌咒发誓的语气撒谎说晚上要睡阿耀家。他爸限他半小时内回去,否则打断他的腿。以现实距离来说,这显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阿洋依依不舍和小燕道别,连滚带爬离开了医院。

“太好了,就咱俩了。”小茗说。

阿耀看看旁边床上正盯着他俩的小燕,摸摸额头。

“我也要撤了。”他说。


“月亮好看吧?”小茗问。

他抬头看看月亮。好吧,像个胆小鬼正躲在云边偷看。

“你妈不会说你么?”他问她。她主动要留下来陪小燕。

“她顾不上管我的事儿,她得应付很多人,你知道吧,就那些人。”她说。

“哦……”他知道个毛。

他不自在地看看四周。门旁都是香樟树,有只蝉不知在哪里叫,不远处光芒璀璨的是街道。头顶是一大片玻璃格子,倒映着淡淡的影子,直愣愣铺进夜色。

他看回小茗。她冲他咧着嘴笑,说起来这表情最近常见,似乎异常欢快。他还是有些愧疚,莫名其妙就害她受累,但他肯定不能留下,他一个男生陪她俩过夜肯定是有点奇怪。不过这事对她也许并非全无好处,说不定这么一处,她能和小燕成为朋友。刚才小燕不就说了,“你这人其实挺好的,不像贴吧里说的那样”。

贴吧里到底说了她什么?他突然很想知道。


阿耀顺时针转动钥匙,门又一下开了。陈女士坐在桌边,两眼红肿,换了个新发型。他看着陈女士的光脑壳,再看看她的破衣烂衫,撕裂的嘴角,乌青的腮帮子,居然没有很惊讶。

迟早有这么一天。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已经回响了很多年,陪着他独自哭着睡着,陪着他自行研究内裤型号,陪着他一次次被人奚落挖苦,陪到他对她的称呼从“妈妈”变成“陈女士”。迟早有这么一天。没错,他就是这么看待他们娘儿俩的未来的,这个一定会由她带给他们的未来,这个一定会牢牢嵌在未来岁月里的前途道标。迟早有这么一天。曾经很漫长的时间里,这句话一直让他恐慌,如今噩梦成真,他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

“对不起。”陈女士看着他。

道歉来得太突然,他一时不知怎么回应。

“对不起,”陈女士又说,“妈妈给你丢人了。”

他迟疑一下,过来把书包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坐下。陈女士双颊各有一道伤口,拼出一个倒八字形,衬着正八字的法令纹有种难以直视的怪诞感。为所欲为,行止不端,一次次介入人家家庭,如果这个人是别人,他还会坐在这里么?

陈女士泪眼汪汪看着他:“妈妈现在很后悔……”

什么啊,这时候说这种话。

“嗯。”他能说什么?

“我这样儿很丑吧?”

“还行。”

“别安慰我了,我知道多丑。”

“你不是有帽子?或者买顶假发。”

“我有假发,有好几顶。”

“嗯。”

“儿子。”

“嗯。”

陈女士擦了泪,吸吸鼻子,挺直腰板,接下来的话显然很值得重视。

“妈妈其实也知道,后悔已经没用了。我现在就是想好好跟你道个歉,因为妈妈觉得很对不起你,这些年一直也没能给你个好环境。”

陈女士语气郑重,他的态度不觉也认真了些。最后这句还是第一次听到,难道真有那种事?人可以通过坐在饭桌边掏心窝子交流解决问题?

“不过妈妈希望你知道,”陈女士用了转折句,“妈妈真的已经尽力了,就是不该那么不成熟,做事欠考虑,运气也差了点儿,现在不光自己受气,还给你也带来了很不好的影响……但咱们不该让这种事破坏咱们之间的关系,对吗?妈妈这次诚心诚意给你道歉,希望你能接受,原谅妈妈以前做下的所有蠢事。妈妈其实一直都知道,虽然你从来不说,但心里肯定很难受,自己妈妈活成这样,这么下贱,不要脸,让人瞧不起,当成妓——”

“行了!”

陈女士哆嗦一下。

“行了,别说了。”他尽力稳着呼吸,又说一遍。

他视线模糊,脑袋发胀,整个人要炸开。

为什么这女人可以这么轻松地对他说出这些话,她到底把他当什么,一块儿死肉吗?她只知道她无论什么时候回家都能看到他,但她肯定没想过他每次回家看到的是什么,想到的又是什么。她以为他们只要坐在这里听着这种有口无心的忏悔就可以拯救彼此的人生了吗?算了吧。他以后会过什么样的人生都没用,在他心里有种东西将永远不会消除。比起难过更要命的是耻辱,比起耻辱更要命的是她一次次让他感到耻辱。这种耻辱已经在他和她之间扎了根,在他所能行进的所有道路上都扎了根,任何一丝微风都能撼动牢牢刺入他身体里的枝叶,他根本就没有体谅这一切的空间。他眼中的一切都在褪色。他渐渐上不来气。她愚蠢的光头,渗血的脸,残破领口曝露的皮肉,夸张造作的表情,用这种表情说出的每个字,一切的一切都紧紧箍着他喉咙,她想扼死他么?

“儿子……”

“别说了。”他又说。

他抬起双臂放在桌上,接在低垂的头颅的正下方。

接下来他沉默了好半天,陈女士也没再说话,他们两个就像一起死在了这里。渐渐地,他心情平静点了。尽管不知是哪来的力量,但这力量一直就是他仅有的仰仗。

“如果我跟你说,以后别这样了,你会听么?”他问。

陈女士点头如捣米:“会,会!妈妈本来就打算以后要好好的了,要和你两个人一起好好生活。对了,你们什么时候考试来着?”

他靠向椅背,肩膀垮下来。过了会儿,伸手拽过来书包带子,拎着书包起身。

“下个月6号,这事儿真的很无所谓,别再问了。”


🚭 (✿◡‿◡) ԅ(¯﹃¯ԅ)

阿耀靠坐在床头盯着手机,微微锁着眉头,屋里没开灯,他的脸被屏幕照得雪亮。他以前从没来过学校的贴吧,多数时间他都泡在ACG社区。他对贴吧的印象是流言的产出地,有真也有假,但他从没想过这里有一天会和他的人生产生联系。

如小茗所言,这里果然有不少骂她的帖子,很多ID自称是高一二班的学生,这些ID用最流行的网络黑话骂得她体无完肤。他翻了几座楼就不想继续翻了。他大概总结了一下,对她的诟病不外乎两条:她的成绩是假的,以及她和某某老师睡觉。也或者这两条可以总结为一条:她和某某老师睡觉,因而获得了优待。他本想注册个账号回骂几句,但又没找到切实可靠的由头。况且也不想因为曝露手机号惹上麻烦,因此最终打消了这念头。他看看时间,半夜两点。墙上的矩形里只剩下了月光,他心烦意乱。

他不管这些人说了什么。

他只想当面问她,再听她怎么回答。


“你为什么会在乎这个?”她反问他。

“你说呢?”他反问她。

蝉呜嘤呜嘤叫,树叶不晃不摇。她嚼着口香糖看他,他也看着她。她渐渐停止咀嚼,又转开视线继续咀嚼。

“是语文老师。”她说,“不过没那么夸张,他这人有些下流。”

他的心直坠地底,他几乎都听见了响声。这都是些什么混账事,他都想不明白应该先骂谁。他看看天,又垂下眼,思忖思忖。他还是放不下。他想知道究竟是怎么个下流法儿,但又不想冒犯到她,她能理解他的心情么?

“我不想和你说这些,你知道吧,我只想和你聊聊诗。”她看着他。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越过她看一眼袅袅上升的青烟。真是难以理解,他还以为他们已经摆脱了那东西的掌控。

“但你肯定想知道是怎么个下流法儿,所以我不如都告诉你,免得你听我诗时不专心。”她又说。

他看回她。

“其实就是个老色鬼,喜欢让我坐他腿上给他念课文,别的就没什么了。他有反应,但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这人怂得很,每次都吓得浑身汗,而且我很会保护自己,你看。”

她说着,拎起书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一边。书本里埋着电击器、改锥、指虎、胡椒喷雾。这一刻他只觉得荒谬到家,他曾经以为一盒烟就是她书包里最危险的东西。

“只是有次被别班的人看见了,那人又告诉了咱们班的,然后就,你知道吧。”她补充。

她说得轻描淡写,当然只是不想和他分担压在她心上的东西。但他已经觉得足够恶心。他希望那变态今晚淹死在自己的排泄物里。

“你是因为这个才抽烟么?”他问。

她摇摇头。

“我告诉过你,有个人给我妈写了好多诗,我见他抽这种烟,就想试试对灵感有没有帮助,事实证明没用,味道倒是不错,像巧克力味道的草。不过我已经吸够了,以后不会再买了,但你知道吧,人的肺吸过烟就不一样了,会长满黑斑,就跟波尔卡圆点似的,你能想象得到吗,我那里成了草间弥生的作品。”

他突然有些不安。

“这个诗人,你是不是很喜欢?”他问她。

“哦,诗人不是用来喜欢的,再说跟他上床的女人有一个连,我妈只是其中一个,不过他也只是我妈的其中一个。”她看看他,“咱们能不说这些了吗?拜托你,最后两分钟,听听我的诗。”


小茗和小燕好像并没成为朋友。阿洋说小燕挺喜欢小茗的,但担心接近小茗会被其他女生孤立,接着就催促他讲讲和小茗的事。

“没什么好讲的,我们不是你们那种关系。”他说。

“那是哪种?”

“鬼知道是哪种。”

他觉得力量正在远离自己。他判断错误,她居然真的只想和他谈诗而已。怎么,他看起来很喜欢谈这种东西么?那还真是滑稽。

阿洋当晚就建了个群,把他们仨都拉进了群,群的名字叫“月球谈心小组”。开始的时候群里只有阿洋自己说话,刷屏发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后来小燕会给他捧场,更多时候是拆他的台。再后来小茗也加入了讨论。他反倒成了最晚最别扭的那个。

聊天内容没什么可回味的,全都是些远离现实的东西。有天他们谈起喜欢的明星,还有天他们谈起了理想。阿洋没理想,因为他要继承家业做个放贷的。小燕铁了心要做网红,为此不惜整容。小茗举棋不定,不知该做诗人还是猎人。当他说出想当考古学家后,三人一致认同他最有理想,并约定往后由他负责带领大家上层次。

只是有理想就行吗?他的化学和英语可都不及格。


陈女士说要洗心革面,因此换了工作。这事他也是见到她的制服才知道。陈女士戴着一顶酒红色假发,把制服穿起来给他看:黑色紧身旗袍,绣着凤凰,立领下方有个金色的圆,像胸口挂着铜锣。

“原来的工作不是好好儿的么?”他问。

“我想有个新开始嘛,再说这个工资更高。”陈女士的眉毛画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精神焕发。

接连三天陈女士都穿着她的新制服早出晚归,极度醉心于眼下这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令人不安。第四天下午陈女士给他打了电话,这种不安终于落地为实。陈女士被辞退了,制服被没收了,让他带衣服给她。他扫了辆共享电单车,把装衣服的袋子压在车筐里的一堆垃圾上,骑着去找她。

回家时坐了公交,下车后陈女士很是亢奋,一路喋喋不休,和刚才在众人面前时判若两人。陈女士继续憧憬他们的明天,鼓励他在学习上奋进,甚至预想了如果他考上大学他们该吃烤乳猪还是烤鱼,只绝口不提手机店男人的老婆找来饭店揭露她数度做小三的劣迹并当众揪掉她假发的事。

但尽管如此,他仍觉得她长进了。

是,他知道很多人都嫌自己爸妈死要面子不认错,但对他来说,陈女士的眼泪和忏悔反而是更加不能忍受的东西。今天她终于不再那么干了,她终于开始像别的那些家长一样再也不打算面对自己的错误,这是不是至少说明她终于不再拿他当一块儿死肉了。


六月就快过去了,阿洋进了ICU。

数月前有个赌鬼还不上钱,阿洋老爸让人打断了他一条腿。没想到手下表现得太卖力,吓得赌鬼老婆当场流产。赌鬼腿好后找到阿洋,捅了他七刀。阿耀和小茗小燕一起去医院探望。阿洋睡在一堆仪器和导管里,戴着赛博朋克风的面罩,似乎没穿衣服,肩膀露在被子上缘,胳膊上缠满各色的圈。他们等了一小时,阿洋没醒。

“没事儿,他会醒的。”小燕说,“我跟我奶给他烧香了。”

“干得好。”小茗说。


“你生病了。”她问。

“没有。”

他随手捡起片叶子撕啊撕。七月马上就来了,天热燎燎的,似乎看得到火尖儿。

“那就是又想杀人了。”

“不是。”他继续撕着手里的叶子。

“哦。”她转开视线,抱起双膝。

“抱歉,”他看看她,“今天就到这里吧,我脑子很乱,没法儿专心听你的诗。”

他边说边缩回腿,拎着书包站起来。一阵风掠过,云层遮住了太阳,地上没了影子。他和她刚刚对视一眼,雨就下起来。哔哔啵啵的声响里,烟瞬间熄灭,不绝的风吹走燥热,唯有他与她之间毫无寒意。

他想抱她。

要命。

尽管浑身湿凉,尽管不远处就是散发着恶臭的垃圾箱,这一刻他还是想抱她。

在想象中,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她或许站在一处花田,或许站在海边。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书包也不知上哪去了,因为太碍事儿。太阳会在天空转圈儿,他会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向她,她会在他眼睛里看到信心和力量,她会明白他们将有一个充满好运的未来。

他手搭凉棚,看看躲在阴云后的一丝亮光,蹭掉眼皮上的雨,背起书包。

“还挺正好。”他说,“走了,下次聊。”

他跳下墙。

“喂!”她在他背后喊。雨不算太大,但她声音很大。

他回过头,抹掉脸上的雨看着她。她的头发像一绺绺海藻,衣裙全都贴在身上,他好像看见了她的粉色文胸。

“干嘛?”他问。

“我知道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瞎说吧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最想干什么。至于刚才那一瞬间的渴望,他不信她猜得到。

她也跳下墙,几步走来他面前。雨不断顺着她头发流在脸上,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在乎。

“看!”

她大吼一声,双手抻开衣领。

他突然被晃了眼。

他在雨里摇晃一下,头晕目眩,无地自容。

靠啊。

他想。

以后该怎么对人形容这一刻,难道要说他看见了圣光。

“别忘了!”她大喊,尽管就站在他面前。

“不会忘!”他也大声答。

他抬起手想去拉她。但她躲开了。她咧着嘴对他笑笑,掉头跑走了。


🚫

香烟燃烧出不属于记忆的时间
食梦兽在此苏醒
破坏球舞团疯狂依旧
没有哪个瞬间留存

喂——

我在看着你但看不到你
你在不在这里

香烟燃烧出不属于回忆的空间
青色的上升状态
水手裙边的风筝线
缠绕出六十个死结

喂——

我在听着你却听不到你
你究竟在哪里


阿耀病了。

他不想开灯,任何光线都会让他的脸烧得更烫。他在黑暗中用手遮着眼睛,怕被谁看到深深掩藏的快感。

他现在就可以断言,无论他活到多少岁,那一秒的所见都会清晰一如昨日。好吧,虽然真要说的话,他也没看见什么。滑成片的雨。淡粉色花边。雪白。雪白的视觉便可传达的柔软。这就是他所看到的全部,还不如平时看的漫画内容丰富。

但是漫画什么的……算什么啊!

是。

他明白她的好意。

他该有所表示了。

下次她再点烟的时候,他会把它夺走,整盒扔进垃圾箱。以后再也别指望我听一支烟的了,他要这么对她说。


第二天他没见到小茗。

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来上课。课间他给她打电话也没接,发消息也没回复。

大概是感冒了吧,毕竟是女生,体质柔弱,淋不了雨,何况还把领口扒那么大,呵呵,就是这么回事儿,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儿,不可能是因为别的。

有人在看他。是小燕。可能是觉得和他同病相怜。


中午他没回家,在矮墙那里待到了上课。下午放学时更是远远地就伸长了脖子朝那里看——树和垃圾箱也在看着他,故作镇定,眼神闪躲,妄图说服他那里一直就只有它们两个。走到跟前他停下来,四处看看,独自坐上墙头。过了会儿想起那晚在那家小店见过她买烟。她会不会就住那附近。

他决定去碰碰运气。

他坐了公交,到站后又走了一会儿,来到那条小巷。狗隔着门冲他吠了两声,然后就卧下了,墙外的樱桃已经被摘了个精光,它再也等不到威胁。他先去小店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又在更大的范围内转了一圈。他甚至找了两个合适的锚点鼓足勇气喊了她的名字,但当然没得到回应。

有消息。小燕约他一起去看阿洋。

说来也怪,开始和一个女生打交道之后,你就会轻松和更多女生打上交道。


阿洋醒了。医生只给他们十分钟时间。他们穿了隔离衣和鞋套,进去并排站在床前。

阿洋脸部抽动一下,竟是在笑。

“真他妈蠢啊……等着吃席似的……哎哟……”

“你再笑可能就真吃上了。”他说。

“去你妈的……”阿洋闭下眼,又睁开,“小茗呢……”

“不知道,今天没来,也联系不上。”

“哦……没事儿吧……”

“你担心你自己吧。”


半夜两点,阿耀一骨碌起身,打开贴吧。看着看着松口气。骂声还在继续,没有任何关于她出事的八卦。他放心地躺下来,翻个身,再翻个身,继续翻个翻个翻个翻个身。

她到底住在哪。

明天如果见到她,一定要问一问。

还要问什么。

什么都问一问。


七月一号,精阳流火。

一大早,客厅传来响声,陈女士又在敲木鱼了。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光头的启发,陈女士那天买回只木鱼,想起来就在那里敲,嘴里嘀嘀咕咕。

由她去吧,他想,等头发长出来就好了。

上课时他仍然心不在焉。他右边的座位空了,空成了一个坑,不断坠进他的眼光。为什么就没有人提这件事。难道没人注意到么?这班里最美最可爱最聪明最酷的女生不见了。


他是第三节课后看到那条新闻的。以前他很少看新闻,有什么事晃一眼标题就够了。但今天那条标题却连着两次吸引了他视线,间隔不足一秒钟。

《花季少女吸食百草枯命悬一线》

为什么要用“吸食”,那东西不是喝的吗?他鬼使神差点开这则新闻,只看了几行字就浑身冷汗,心跳失常。虽然患者身份没有公开,但那些简陋吝啬的形容全都和她对得上号。那几行字下面还有张图片,告诉人们女孩就是在图中这种烟里混入了百草枯。

沙黄色的烟盒,山前一只骆驼,正是他一次次在她书包里看到的东西。

他的手抖得像犯了病。他哆哆嗦嗦装好手机,抓起书包,冲出教室。


他打了辆车赶往医院,一路上反复看着那条新闻,心里的焦灼和惊慌渐渐被愤怒取代。新闻里说那种混了药的烟她已经吸了有段时间,这就意味着她在他身边时点燃的那些烟恐怕也都是有毒的烟。而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把它们从大部队里挑出来,装模作样烧掉,回去再在背着他的时候把剩下那些吸进肺里。

为什么啊!她是怎么了?有什么理由非得这么做,不是刚刚给他看过胸?这就不作数了?她到底拿他当什么,那些烟的帮凶?还是任她摧残自己的同谋?或者干脆就是个任她玩弄的蠢货?她有没有想过以后他会怎么回想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会怎么看待自己,她难道就是故意挑了他来为她送葬?她懂不懂这对他意味着什么?真是混蛋……到底是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妈的……感觉被利用了啊!

车停了,他下车抬头看着面前的大楼,既气势汹汹又虚脱无力。这楼里现在躺着两个重要的人了。


他咨询过服务台,爬上五楼,登记信息,找来小茗的病房。刚刚走到门口,他的愤怒就跑到了九霄云外。病房里充斥着一种别处永远不会有的光线,漫然又肃杀。一名护士正拨着输液架上的调节阀。床上的人像是从没见过,但那千真万确就是小茗。她的头发在枕头上一绺一绺绕成了卷,似乎睡得很安稳,脸白里透粉,眼睛紧紧闭着,两道黑色弧线像表情符号。

护士手插进口袋,掉头要走,看见他,愣一下。

“您好,我是她同学,请问她现在怎么样了?”他悄声问。

护士做个“没辙”的表情,也低低压着声音:“各项数据指标还在上升,只不过有些变化外部看不出来。”

“那……那……会……”他吞吞吐吐。

好在护士直接回答了他:“不好说,还得继续检查,她是因为高烧咳血被送来的,检查后才发现肺纤维化。”

这几个字他还是听说过的,只觉得腿脚发软,站都要站不住了。

“小姑娘也是够倔的,”护士又说,“家长问了好久才说出来是吸了那玩意儿,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孩儿,小小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下手这么狠,呼吸道都烂了,也就是因为分成很多根吸,没有一次摄入太多,所以发展得比较慢,但最好还是做好心理准备,这么说吧,就算奇迹发生……”

他的头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门外传来吵闹的脚步声,随后是一阵浓香。他昏沉沉回头看看,眼熟的高个儿女人,细高跟,有裤缝的长裤。女人看他一眼,目光说不上是警惕还是探究。还没等他想好怎么问候,女人已经开口。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已经打过招呼不公布患者身份了,你在哪个平台看的新闻?”

女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和屏幕里完全就是两种样子。这倒让他镇定下来。

“我猜的。”他说。

女人脸上闪过一丝怨憎,看看小茗,又问他:“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干么?”

女人看着他的眼光就像他一定知道答案,但他只能摇摇头。他能说什么?说那个喜欢猥亵自己学生的教师?那些攻击她的ID?冷落她的同学?还是说说她那位和诗人放浪形骸的母亲?除此以外是不是还有更多他不知道的原因,比如一只被囚禁的猩猩。

女人皱起眉,挥挥手:“算了,你走吧,这里没你事儿,记住,回去别和任何人说,不然我会直接起诉你家长。”说完又转向护士,“护士,以后禁止这小孩儿来看茗茗。”


他一边在肚子里问候女人的祖宗一边立刻来了阿洋的病房。

阿洋已经出了ICU,住着一个四人间。他急匆匆进来坐下,把小茗的事告诉了阿洋,然后就绞着手盯着输液架,直到输液架在眼中扩大了一圈。以往那些孤单的日子里,他对未来尚还有着种种乐观悲观的不稳定的想法,而此刻他心里有了一个几乎等同于整个世界的重量的人,却发觉人生似乎已经到此为止了。

阿洋显然也是心急如焚,却奈何下床都费劲,于是给他出主意让他找小燕替他看望小茗。他告诉阿洋他已经找过了,但小燕还没回复。阿洋让他等等,小燕可能正有事。

四小时后小燕回复了阿洋的视频通话,背景是间几乎一模一样的病房。阿洋了解了一下情况,又给阿耀发了消息,请阿耀先替他去看望一下小燕,因为小燕又胃出血住院了。阿耀装起手机,听着周围同学的欢声笑语,看着面前死活也凑不够字数的逃课检查,扶住额头。

怎么搞的。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莫非有什么靶向攻击的病毒存在?一个个击倒他身边的人,而他就站在受刑队的最末。太阳烈得人脱水,影子短到没有,他绝望地盯着行刑队,猜着子弹还有几颗。


“我没事儿,你还是担心他俩吧。”小燕善解人意地说。

她看起来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轻松又自在,仿佛已经习惯了由胃出血构成的青春期。

“我谢谢你啊。”阿耀说,又问,“你不是答应他不做吃播了?”

“我没做,我就是吃太多了,又刺激到胃了,这回稍有点儿严重。”

“你控制着点儿啊。”

“我爸妈回来了,俩人闹离婚呢,我妈非让我跟她过,我爸跟他相好的也不想要我,可我不想离开我奶。”小燕一口气说完,瘫回床上,扯着晃来晃去的输液管,盯着天花板。

他垂下头用脚蹭地上的黑印,蹭了会儿发现是刮痕。他收回脚,有一会儿陷入了放空状态,然后数着匀速下落的点滴组织了组织语言。

“以后尽量换种方式吧。”他说。


期末考开始了。他考得一塌糊涂。仅仅是盯着考卷他就能确认这一点。每个字他都看不清,也看不出这些题目的意思。这些题已经被解了无数遍,而他的曾曾曾曾孙恐怕仍要坐在悬浮仓里再解一遍。

这些东西都是很有用的,他们说,总有一天你会为了自己或者谁运用它们。

那些东西都是没用的,不光没用,还没好处,他们又说,那些东西会毁了你的健康,前途,毁了你的人生幸福。

他几乎就信了。

他前方立着一个形象。不知道是谁立在那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立在那的。他只是努力朝着它走,保持乐观,百折不挠,直到和它完全重合,变异为更受欢迎的形态。

但这有用吗?没有。

你诞生自培养皿,从最起初他们的血肉就已经和你长在了一起。他们自命挣扎,实则随心所欲,你还在原地懵懂地东张西望,他们却已经撒着欢儿冲向四面八方。他们奔跑,争抢,拉扯,身后拖着你的未来,越拖越长,越拖越长,最后终于撕裂成片。这时他们转头看着你,利用这时机体会什么是幡然悔悟,再以真挚的叹息收尾,坦陈失败,告诉你他们自身已成定局,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于是你一夜间把自己缝好,硬着头皮迎接一切,六神无主,四处漏风。这时你突然想起你曾经有过一个关于人生幸福的最美好的幻想,而你却再也没机会对她运用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

所以现在他一个人坐在这里,究竟是为了谁?


陈女士又在敲木鱼了。

神情肃穆,稍显呆滞,看不出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

“你在念什么?”他问。

陈女士顿了一下,恍惚迷茫,像是刚睡醒。

“也没什么……就是‘南无阿弥陀佛’,我听说这个最狠,咒中之咒,威力无穷,能消八十亿劫生死大罪,每天反复念上——”

他打断她:“有那种专门管消灾除病的么?”

“那肯定有啊,不过我还不是很熟练……”

“能改念那个么?”

“能吧……但是——”

“拜托你了,祝大家身体健康。”


🔴 (✿ ╥_╥)o(TヘTo)

小燕出院了。她先来阿洋的病房转了转,一气儿削了三个苹果摆在盘子里,然后就去看小茗了。

(昨天  17:29)
怎么样
她看起来

她醒了,但不吭声
不过我觉得挺好的
你放心吧,我跟我奶给她烧香了

谢谢
干得好

(18:09)
她跟我说话了

说什么了?

她说“TA肯定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干”

(18:11)
所以呢?
她为什么这么干

我问了,但她说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他看了好几遍这行字,收起手机,拿起床头柜上的香蕉,掰下一根,开始剥皮。

“怎么样?”阿洋问。

“我得亲自去一趟。”

“啊?是不是——”

他用力把香蕉杵阿洋嘴里:“是你个头!”


阿耀竖起耳朵听着延绵不绝的木鱼声,偷偷从放在柜子里的支架上取下那顶酒红色假发,又摘下一条同色系的家居裤——短是短了点儿,但这条裤裆最肥,应该可以使他免于因为一次变装罹患前列腺炎。离开时他看看梳妆台,又顺手拿走一个蝴蝶结发卡。

他把这些东西带来医院,在男厕里换好,走出隔间时吓得一条弧线偏离了目标。

小燕干脆笑得直不起腰,为了胃部康复只好强忍着不看他。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病房。正出门的护士一愣:“行啊,有颜任性哈?”

“这是我姐。”小燕表情严肃。

“你当我瞎啊。”护士翻个白眼儿,又看着阿耀,“用不着这样,小姑娘挺可怜,除了她妈和她就没人来过,你来我们不拦着。”

“喂。”

病房里传来她声音,细小轻微,对他来说却是如雷贯耳。

阿耀越过护士,看着小茗。

她脸朝着他,双颊是鲜艳的粉红色。这些天他查了数不清的资料,知道她会有这种病相,但此刻他相信不仅仅是如此,因为他自己的心跳从没有像此刻这么重过。

“嗨,我来了。”他说。


“你知道吧,你现在的样子,好像那种狗。”她看着他笑。

他在床边坐下:“嗯,阿富汗猎犬,红毛的。”

“我就知道,没什么难得倒你。”

能难倒我的事可太多了,他想。

接下来的这一会儿,他们只是互相看着对方,全都忘了要开口的事。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渐渐有种怪异的失真感。眼下的情境似乎没有任何出口,而时间的流逝却停止了。这就是那种时候,他想,他必须对她说那些早该对她说的话了,但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喜欢我?那天她说。

“你俩得快点儿,她妈可是快回来了。”小燕在门口好意提醒。

“哪来的?”她率先打破沉默。

她正看着他手里的蝴蝶结发卡,他刚把它从头上摘下来。

“这个?我妈的。”

“真有趣儿。”

“是,她这人擅长给人惊喜。”

她视线重新抬在他脸上。她瘦了很多,但眼睛还是很有神,让人实在难以相信医生说的三周危险期。不过这些天他已经找到了一个能勉强让自己好受点儿的道理。时间从来都不是问题,过去和未来也不是问题,当下究竟在发生着什么才是唯一的问题。

“所以呢?到底是为什么。”他问她。

“好吧……理由我能编一大堆,但其实都是借口。”她把一绺头发勾过耳后,认真看着他,“我这么干是因为我非这么干不可,因为我不正常。”

“别这么说自己。”

“真的,我其实也想像你一样,选最正确的那个选项,但那太难了,我做不到,你是怎么做到的?”

“哪有什么正确选项,我只是尽量选最安全的那个。”

“快点儿哦!”小燕又拢着嘴悄声喊。

小茗看看小燕,又看回他,然后垂眼看着被单上自己交握的手。

“那个诗人,是我爸。”她说,“别的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

“嗯。”

“有天我看到他喝可乐,问他要,但他不给,自己喝光了,只撑到了第三天。他自己对我妈不忠,却又很在意我妈用同样的方式羞辱他。”

他看到了她额头渗出的汗珠。她的脸颊粉得很不寻常,真的像桃花一样,他看得入了神,尽管知道那正是厄运来临的前兆。他想说算了,别说了,又担心错过这个机会就再也没有机会,他到底想留下她还是留下一个答案?有没有可能他有资格贪婪一点?

“就当是历史遗留问题吧。”她又说,“那后来我只要一进书房就能看见我爸,又站在那儿,迎着窗户,仰着脖子,朝嘴里灌着黑乎乎的水,喉结一抬一抬……可离开书房之后,我还是会对来找我妈的男人客客气气的,告诉他我妈在哪,然后又害怕着他找到她后他们会做什么……这些事让我难过,也让我厌恶自己,你知道吗,如果有人对我好,我会担心他喜欢的并不是完整的我,因为他还没见过藏在书房里的那个我,如果有人对我做坏事,我也觉得是应该的,因为我自己就是他们践踏伦理纲常的爪牙。”

说这些话时她没有看着他,这种情况并不多见。她有一个她自己的去处,里面的阴影和幽灵都只有她自己看得见。他突然有些灰心,也即刻感到了这种灰心。此刻他更加不敢去想如果就此与她分别会怎样——以后它就会一直陪着他了。这个无解的谜团会一丝丝从他的呼吸道和毛孔渗入,他会像一具被焚烧过的骸骨,独自灰心丧气走在一条又一条黑漆漆的路上,直到和她在光亮中重逢。

“好了么?抓紧时间了!”小燕又在喊了。

他有点儿慌,不再细想,一把抓过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很新鲜的触感。温差唤醒了手心的全部感知。她的手很软,像握着一朵棉桃,皮肤细腻又柔滑,在此以前他怎么也理解不了的形容词。

但他已经没时间体会更多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道别。面前的人鲜活生动,他哪能轻易通过几句宣告就接受她的离开?他只是被动地在演习一次告别,它可能根本就不是唯一的一次,却偏偏也有可能就是。所以他现在到底能做什么?他感到了双重的绝望。他所拥有的全部能力不过是在最后关头对她说些好听话。

“先把这些放一放,好么?赶紧好起来,世上又不是只有你家的书房,还有好多地方你都没去过吧,我带你去。”

她的虹膜最深最深处忽然升起两颗黯淡的星星,隐蔽得只有他能看到。

“你已经带我去过了。你知道么?一共是六十根,那些烟,但有一根被你扔了,剩下的五十九根里,有二十二根点着的时候,你都带我去了别处。”


🔴 (✿ ◕_◕)

五月中旬,小茗买了第一盒烟。她拆开包装,用从化学实验室拿到的滴管在每支烟里滴了两滴百草枯。这盒烟她吸光了。一天一支。

六月初,她买了第二盒烟,这盒烟她也如法炮制。只是好巧不巧,第一支就被阿耀夺走了,还像模像样劝了她,一本正经。那天回家后她产生了一个念头,她想让他陪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但这念头真的付诸于行动还是在校庆排练之后。他偷看她的时间更长了,这种事哪个女孩子都会知道。

他陪了她二十二天,烧掉了她二十二支烟。只有一天在课间发消息给她,告诉她他有事不能陪她了。我得去接我妈,他说。

哦,对,我们都有妈妈。真好奇啊,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许她会成为我婆婆,她叫我名字我叫她妈,她会惹我生气,我会给她难看,她会希望我生男孩,我会连着生两个女孩,喂,你说有这种可能吗?

她抽掉了那天的那支烟。

那时口腔黏膜的溃烂已经很严重,她已经不能再吃口香糖,抽完有些无所事事,过了会儿第一次咳了血。她摸摸胸口,试图从心跳间隔中寻找到值得被重视的痛感,但是并没有。她拿起烟盒数数,已经没几支了。她可真了不起,坚持了这么久,不过更了不起的是他,他用什么理由在陪着她?

那天后他就不太开心,一直不开心。糟糕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这世界没想给他们更多快乐。知足吧,你们有什么资格跟我要开心?世界说,我自己都很不开心!

哦,去你的吧,我知道怎么让你开心。

“看!”她在雨中对他大喊,抻开自己的领口。

她一定要让他看一次,一定要让他先看见自己的再去看别人。

拜拜了哦。雨一直冲着她眼睛,但她一眼不眨,使劲儿看着他。

他朝她伸手了 ,他想拉她。他会吻她吗?好遗憾啊,她现在的嘴巴可吻不了他。

那晚回去她发烧了,干咳了一会儿,看到了血。妈妈给她送药时还在开着视频和人调情,但看到她的样子后还是立刻把她送来了医院。她不懂的东西还是太多了,比如说,爸妈到底在意她么?


🔴 ( T﹏﹏T )

他紧紧抓着小茗的手,不舍得放开,而且他也感觉得到,她不想让他放开。但女生就是这么难理解。尽管她眼里的留恋那么汹涌,汹涌得几乎能淹没一整个太阳系,却还是果断地抽出手,对他下了逐客令。

你走吧,她说。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我已经很知足了,但其实我很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如果不是有这些烂事,我倒宁愿在你面前脆弱一些,但现在,我反而希望能被你称赞坚强,她说。

所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么?也许我们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她说。

你知道么,医生说他们看到了奇迹,他们现在有八成把握我会走好运,可他们不知道,如果不是你陪着我烧掉那么多,他们什么也不会看到,你救了我的命,奇迹是你,这才是我只想告诉你一个人的东西。

他救了她的命。

他也救了他自己,以后他再也不用一个人灰心丧气走在黑漆漆的路上了。

他趴在枕头里哭着想这件事。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以后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了。


八月底,酷热的太阳隐匿在金色光芒之后,无形无影的火龙在半空翻搅着热浪,似乎想熔尽一切。阿耀和阿洋下了车,买了四碗刨冰端在手里,走向不远处的游乐场大门。远远地就能看见两个女生正站在透着光尘的树荫里。周围人来车往,还有各种大呼小叫的声音,但对两个男生来说都是可以忽略的背景板。

小茗穿着条软软的白色连衣裙,白色露趾凉鞋,戴着一顶超大的草编的遮阳帽,帽子上系着一只粉色蝴蝶结。这就是阿耀眼里看到的全部东西。

他们走到跟前时,小燕一把摘掉了阿洋的墨镜。

“难看死了!”小燕一脸嫌弃。

“哇哇!快还我!你的美会闪瞎我的眼!”阿洋闭着眼大喊。

“真不知道你们哪来的心情,”阿耀眯着眼看看天,“咱们可是马上就要补考了。”

“没关系,虽然没了名次,但一千分肯定是稳稳的。”小茗说。

余下三人对学霸致以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阿洋终于要回了自己的墨镜,别在头上:“担心这个干嘛,诗人不是说了?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行了啊!”阿耀没好气地说,“我是有吸引诗人体质还是怎么的。”

阿耀把一份刨冰递给小茗。两人跟着阿洋他们进了门。

门里的天空被各种大型游乐设备遮挡分割,圈出生硬造作参差错落的轮廓。但纵使酷暑难耐,仍有不少人啜着冷饮绕着这些发出巨大轰鸣的机器逛来逛去,笑得像花一样,像鸟一样尖叫。这其中有多少人回去后会独自缩在哪里想些明知道不该去想却又忍不住非要去想的事情呢?没有了这些铁块塑料拼凑的玩具他们可怎么办。

“这么热的天玩儿这个,会中暑吧?”他说。

“哦,我们也可以找个凉快地方一直坐着啊,你知道吧,聊聊诗什么的。”小茗答。

“那还需要计时器么?”

“不啊,你说多久就是多久。”

“听起来不错。”他看看她手里的刨冰,“你不能吃太多冰。”

她低头看看:“这才刚吃一口。”

“意思意思就行了。”他拿走她的刨冰,和自己的一起吃。他注意到她停下来。

“喂。”她在他身后喊。

他回头看着她。

“你是打算现在就开始照顾我么?”

“不然呢?”

“我可是还有很多事没想通呢。”

“放心吧,总有时间让你想通。”

“可你也知道,我不一定能活那么久。”

“我不也是?”

“哦,这倒也是。”

她终于朝他走过来,重新跟他并排走。

“请你尽量活久一点,我不想守寡。”她说。

“我今天就开始锻炼身体。”

“嗯,不过我可要先提醒你。”

“什么?”

“我的肺已经成了烂草窝,再也恢复不了了。”

“那又怎样?”

“生活质量会很差。”

“反正我能力也有限。”

“会常常咳嗽,吵得很。”

“我正好嫌太静。”

“买药也是笔开销。”

“我已经在存钱了。”

“做那种事也许会吃力。”

“哦……哪种事?”

她朝他做个鬼脸,怪可怕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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