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所就读的专业,叫临床医学,也就是大家口中的“西医”。其他学科的本科阶段,一般只有四年,而我们却是五年,多出的那整整一年时间,都用来在教学医院进行科室轮转实习。
进入妇产科实习,是我大四那年的八月份。立秋后持续的高温,让我在妇产科轮转的那三周,变成了一年中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妇产科总是很忙碌,且永远处于缺人手的状态。一台剖宫产手术,主刀,一助二助两位助手,再加上器械护士,仍需一位实习生来帮忙——即使你什么都不会,也可以站在一旁帮忙拉钩,或是用吸引器把手术野打理干净。更多时候,我所做的工作,是帮助老师把婴儿小小的头颅,从母亲子宫底那个更小的切口里拽出来。
迎接新生儿的感动及疲累,我们同新妈妈共同享有。
由于缺人手,那时候,实习生们就像一块砖,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尤其是身材高大壮实的女孩子与所有男孩子,走到哪一组都会受欢迎。
轮到我第二次值班那天晚上,属于高大壮实那类女孩子的我,就被临时借调到了其他组的手术室。
那是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妇产科的手术室光急诊剖宫产就开了三间。
夜晚十一时左右,距离傍晚七时的交接班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我已经跟了两台手术,这一台正在等待一助老师缝合伤口。刚刚诞生的男婴已经被新生儿科的大夫抱走,而我的脑子依然被幻听般无休无止的婴儿哭声所充满,以至于,当我的带教老师叫我时,我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个谁……同学!”
他叫住我,显然暂时忘记了我的名字——因为我同他一样,面容被口罩与兜帽遮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两双相似的,充血又疲倦的眼睛。
“这儿没事了,你去一号手术室搭把手,那儿人手不够。”
于是我摘了一次性手套,脱下被弄脏的手术衣,提前下了手术台。
等走到一号手术室,我才知道为什么这里会人手不够了。
担架床上躺着一位体型硕大又肥胖的产妇,粗壮的腰腹几乎要从窄小的扶手里流出来。
这一组的老师都是清一色的女性,甚至包括一位怀孕五个月的孕妇,加上麻醉师与器械护士,一拨人马同这位需小心搬运的产妇较上了劲——最后叫上了包括我在内的两位实习生,才把这位过于肥胖的产妇挪上了手术台。
这才是第一个难题。
剖宫产多采用腰麻,于第三及第四腰椎之间进针,可值班的年轻麻醉师根本无法在产妇脂肪堆叠的腰部进行定位,而产妇自己也无法抱膝弓身,做出合适的姿势。
主刀的医师已经急得团团转,产妇也因分娩前的阵痛发出了呻吟,她始终用小心翼翼、怯懦又疼痛的眼神打量着我们这些束手无策的医生与学生。
最后,依然是从别的手术室临时借调了一位年长且经验丰富的麻醉医师,才顺利完成麻醉。
手术终于正式开始。
主刀的医师经验老道、手脚利索,顺利切开厚厚的脂肪层,找到了合适的位置,但如何取出子宫内的婴儿,才是真正的难题。
用拉钩,大把组织钳与止血钳撑开大约有一只手掌那样厚的脂肪,我同另一位实习的学姐拉得手指酸痛,但婴儿的头部依然卡在子宫底的切口处,主刀的老师急了:“用力啊!都没吃饭嘛?!”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手指与胳膊都酸痛极了。主刀老师几乎将嗓子喊哑,才从黄油般的脂肪堆里拽出个因缺氧而皮肤青紫的婴儿,迅速剪了脐带,她捧着孩子大叫:“都给我让开!”冲到一边早就备好的称重台上,扯掉自己的口罩与帽子,第一时间为这个一生下来都不会哭的男婴做起了人工呼吸。
婴儿哭出第一声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我偷偷去看那位新妈妈。她偏过头,去看自己在医生手里哇哇大哭的孩子,因肥胖而显得迟钝且呆滞的脸上,赫然有泪水。
跟接生婴儿比起来,把缝合好伤口的产妇从手术台再转移到担架床上,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困难了。
接病人的护工一看担架床上的产妇,便瞪大了眼睛“嚯”,她有些无礼地感叹道:“你有多重啊?”
产妇没说话,而一旁嘴快的小护士帮忙回答了。
“220斤呐。”
她事不关己地随口说道。
02
再见到那位产妇,是三天后查房前的换药。
换药这样的工作,一般交给实习医生来独立完成。我端着托盘走进她的病房,看见她正在同婴儿床里的孩子说话。
成人同婴儿交流,会自然而然地语言退化,虽然她的咿咿呀呀与哼哼唧唧,小婴儿肯定听不懂。但我始终认为,母亲与孩子的交流,并非只通过语言——它是一种由声响,气味与触感组成的,多种感知觉混杂的沟通方式。
病床旁坐着一位捧着手机打游戏的年轻男人。他既瘦又小,身形差不多只有她的一半,眼睛紧盯着手机屏幕,脸上写满了不耐烦。
换药时,按医院规定,是要请家属回避的。等我说出这个请求时,他瞪了我一眼,仿佛因为我的打扰而感到恼怒,我只能重复了一遍医院的规定,他才极不情愿地离开了病房。
“对不起,他就是这样的脾气。”
她为丈夫的无礼跟我道歉。
我带着口罩,点头示意她没关系。她又用那种小心翼翼的、怯懦的目光看我,似乎怕我生气,便讨好似地同我聊起天来。
“我以前不是这么胖的。”她对我说,“怀孕前我只有60kg。”
十个月的时间,就增重了近50kg吗?
我感到诧异,或许是这个不大妥当的表情让她感到难堪了,她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继续说:“怀孕那会儿,我老公不在身边,在外面忙别的事。我有一阵子特别焦虑,甚至想要打掉这个孩子。我妈劝我冷静下来,可除了吃东西,我没办法让自己冷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怀孕,我食欲非常好,一天可以吃七八顿,而且我那时候迷上了韩剧,特别喜欢吃炸鸡,一吃就停不下来。”
我看过她的病历,她只有二十岁,比我还小两岁。
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刚刚从少女跨越到女人,还有沉迷韩剧、喜欢垃圾食品这样孩子气的习惯。她或许根本就不明白,孕育一个生命,对自己跟另一半意味着什么,就这么仓促地成为了母亲,像仓促地把自己吃胖一样。
好命的女孩,在她的年纪,还在享受大学生活,还能躲在男朋友怀里撒娇。她却要为一个不懂得怎么爱护她的男人生小孩,感到不安、焦虑甚至恐惧时,只能靠吃东西来疏解。
幸好她顺利地产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是个体重正常,一切健康的男婴——虽然那位英勇无畏的主刀医师,在接生他时,扭伤了自己的手腕。
如今的她,同那个躺在手术台上,面容麻木而迟钝的产妇判若两人——只要一扭头看见自己的孩子,她被脂肪挤得只剩细缝的眼睛里,就有温柔的光芒。
我帮她换好了药。临走时,她对我说谢谢,而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我想起来了,你是当时抬我头的那位姐姐。”
的确,那天将她抬上抬下时,我每次都负责抱住她的脑袋——我怕她躺着不舒服,还帮她把担架床上的小枕头摆正了。
我叹了口气——因为被一个已经当妈妈的女孩子叫了姐姐。
03
在中国,平均不到2秒钟就有1个人出生,每天大约出生5万多人。
也就是说,一天大约有5万名左右的女人进行分娩。
在医疗卫生条件不发达的年代,女性分娩之惨烈之艰辛,几乎是以命换命。
即使在今天,孕育与分娩仍然是一项足够艰辛的任务,它使得女人面黄体壮,使得女人生理与心理一片混乱,使得原本就不忠的丈夫有了偷情的理由,还认为生育是女人自己的事。
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应该值得每个参与者父亲、母亲、医护人员为之感动,且骄傲。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