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借剑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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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春时节,柳绿桃红,四望尽作绿意。重安城外的山道边,搭着一路罩棚,棚下摆着走桌、条凳,棚口边烧着热热的大碗茶,茶气氤氲、袅袅余香,给过路人打尖歇脚用。

客人不多,只有三两个,围坐在一处,边喝边谈,一碗茶,从清晨喝到晌午,还不见底,眼见就要过午,他们陆续端起碗来,想将剩下的一点饮尽。正在这时,忽听一阵马蹄急骤,从山道上如风般飞来一匹白马,毛光如油,四肢修长,茶客们在重安城中从未见过这等骁骏的马,更兼金勒银铃,碗端在唇边忘了饮,一齐向它望去。

骑在马上的是个美貌女子,连日奔波也有些气力不济,粉颊晕红,见到这家小小茶肆便即勒马收缰,抬起手,微露出一截雪藕般的白臂,捋了捋被风吹散的几缕秀发,笑问那几个茶客道:“请问,城里可是有一家恒昌当铺吗?”

那几人枯坐了半日,正觉得闷,忽见一个大姑娘,都不禁有些心摇神驰,其中一个汉子笑道:“像姑娘这样标致的人物,何必去什么当铺,不如跟了我去彩帛店,好好地扯上几尺缎子,岂不是有趣得多?”

那女子眉头微蹙,冷笑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很想随了你去!”

那汉子本来只想说几句戏谑调笑的言语,没料到她竟满口应承下来,大喜之下,呼地站起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女子道:“姑奶奶从不说谎,自然句句是真!”猛地抬手拉住绑在罩棚上的一根粗索,纵马跃出,那棚子搭得粗糙,哪里经得起这般横拖直拽,只拽了一下,登时廊檐崩折、烟尘四起,好好的一间茶肆,顷刻间变作了一堆朽木烂瓦。那几人高声叫喊,人人带伤,有的还被大铜壶烫伤了手脚,土鸡瓦狗一般钻了出来,发一声喊,顷刻间跑了个干干净净。

那女子名叫魏紫,也不去追,拍掌大笑,貌极愉悦,说道:“这样果然便有趣得多了!”笑了一阵,又抬头向前路望去,只见树木蓊翳间,重安城带雉垛的城墙已经依稀可见了。

恒昌当铺内,许欢起了个大早,把柜台里里外外仔细地拭擦了一遍,直到磨治光洁,快要照得见人影了,才又去了仓库一一清点当品。宋掌柜不在铺里,临行前嘱托他照看铺里的生意,尽管没有明说,可言语中分明已经将他当成了“掌头柜”的,这让许欢既兴奋又激动,脸上平添了许多的彩泽。

“虫吃鼠咬、光板没毛,破面烂袄一件!”

前面柜台的老朝奉正在不紧不慢地说道,许欢听在耳里,知道这是当铺历来的规距,任何东西,只要进了典当行的门,就要尽量压低当价,以赢高利。前面来的不知又是哪一个“穷苦人家”,而他们的当物一旦递进柜台,就很少能够赎回的。

呯的一声,很像是柜台上的木栅栏四下纷飞的声音,有一个女子高声道:“劳驾,请老人家再说一次,我有些听不清!”

许欢心中一紧,快步来到前面,只见老朝奉正被一个女子踩在脚下,帽子滚在一边,脸上不偏不倚踏上了一只粉底乌靴,正在连声哀求道:“是……是我年老眼花,看错了,原来是浙江府保庆号的云花缎一件,当银一两二钱!”

那女子脚下一紧,咯咯直响,说道:“分明是十两一件,你为何不再看得仔细些?”

那朝奉双手乱摆,倒也有些硬气,忍不住挤出话来道:“你这衣服就是金子做的,也值不了这许多钱!”

许欢见那女子的脚只要再一用力,他的脸便要入土,忙上前拱手道:“小姐能否移步内堂,就由我来奉茶如何?”

那女子便是魏紫,斜睨了他一眼,问道:“你是管事的吗?”待问得明白了,方才抬脚放人,那老朝奉捂着腮帮子,一溜烟跑进后堂去了。

许欢将魏紫带至内堂坐下,沏了茶,问道:“小姐到底想要什么,这里没有旁人,不妨明白言讲。”

魏紫向他一翘大拇指,说道:“到底有个明白人,不像外面那些窝囊废,你看看这个,店中可有吗?”说着,取出一张当票晃了晃。

许欢接过来仔细端详,沉思片刻,说道:“这是两年前抵押在我店中之物,眼下已过了期限,即是‘死当’,小姐若是执意要赎回,小子便大着胆子做一回主,就算按每月一分五厘的息钱,也要二十两银子才成。”

魏紫脸色微变,紧抿着嘴,点头道:“如此甚好,银子我有的是,不过要先看一看东西,要是损坏了一丁点儿,我也是不要的。”

许欢说了句“放心”,亲自去了库房,捧上一个长匣子来。魏紫从中取出一件物事,却是一柄流泉宝剑,剑鞘上斑斓驳杂,盎有古意,她抽出剑来看了一眼,呛啷一下还了鞘,说了句“好极”,提上就要往外走。

许欢忙上前拦在她身前,笑道:“小姐忘了一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只要是做生意的,历来都是这个规矩。”

魏紫朝几案上努了努嘴,说道:“那里还有我的一件‘保庆号的云花缎’,包裹里还有,尽够的了,快给我闪开!”

许欢只是不肯,魏紫气恼起来,手臂外旋,将那柄连鞘流泉剑倏地向右平摆,往回旋复,其势极快,满拟这一下少说也要将他撩到丈余开外。许欢身形一矬,闪开了些,依旧在她面前,不过是离得远了数尺,赔着笑道:“这个可不行。”

魏紫咦了一声,瞪着眼睛问道:“你究竟是谁?”

许欢道:“小子是恒昌当铺的小伙计,小姐不是才问过吗?”

魏紫摇了摇头,却又说不出什么,便道:“好罢,我走得急,没带这么多钱,这剑算我借你的,三天之后,完璧奉还,绝不会损伤了一点儿!”

许欢低头想了想,说道:“不是我信不过你,但你是外地外乡人,在本地又没有担保,倘若有了闪失,我也吃罪不起。你的衣服我也不要了,除非让我跟着你,三天之后,我自携了剑回来,你也不用再跑这一趟。”说着,去几案上取了她带来的一件葱绿织锦的袄子,举起在她面前。

魏紫用流泉剑将衣服挑了过来,说道:“这样也行,不过我要赶路,你跟得上吗?”

许欢喜道:“你放心,我会走路,不管多远,都能跟得上,只是我还要拿一样东西。”说罢便转身走了进去。

那个老朝奉颊上贴着膏药,龇牙咧嘴的,带了几个小伙计,提了门闩,在廊下探头探脑。魏紫瞥见,心中暗笑,大剌剌地坐下,才喝过两道茶,许欢便回来了,背上多了一个蓝色的布包。

魏紫指着那布包问道:“这里面有什么,十分重要吗?”

许欢道:“这是比我性命还要紧的东西,魏小姐,我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启程吧。”

两人一马离了城,走出数里,魏紫骑在马上,时而斜眼而睨,就见那许欢紧随在马的一侧,步履凝稳,呼吸声轻且漫长,几至不闻,心中起了疑窦,唤他道:“喂,小子!”

许欢紧跑几步,仰起头笑道:“好叫小姐得知,我姓许名欢,不叫小子。”

魏紫冷笑道:“我偏不记得,偏要叫小子,你要是不乐意,不应就是了,既是应了,那也就是认了!”

许欢无奈道:“这么一听,你的话也有些道理,小姐叫我何事?”

魏紫低头思忖,一时间想不出什么由头来,忽地用马鞭一指,叫道:“你看,那又是什么?”

许欢听她说得惊惶,便转头去看,魏紫大笑道:“傻小子,你上当啦!”加上一鞭,急催雪骥,不去理会他在后面喂喂声不绝,转眼间奔出了老远,再回头去看,枝柯交横,已不见人影。

她正得意间,许欢忽地从山坡上跑了下来,劈劈啪啪的,直奔到马前,气喘吁吁地道:“小姐,你也忒地心急了些,我的鞋子都跑烂了,差点跟不上你。”心疼地低头去看,他的一只鞋果真豁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黝黑的脚趾。

魏紫脸现诧色,问道:“你当真会走路?”

许欢笑道:“我早说过了,你只是不信。”

魏紫道:“现下我信了,你来牵马,我累了,想要歇息一下。”

许欢犹豫了一下,还是过去牵起了马,低眉垂首,在前面踽踽而行。魏紫就在马上闭目养神,没一会儿,她悄悄地睁开眼睛,拎起缰绳,猛地在许欢身上绕了两圈,又死死地打了一个结。

许欢猝不及防,已被她捆上,动弹不得,勉强露出笑脸道:“你就是不捆着我,我也总要跟着你的,又何必如此放心不下?”

魏紫开心笑道:“我放心得下,就是突然间很想看看,你究竟是多会走路!”哈哈一笑,一手拉住缰绳,疾摇丝鞭,纵马狂奔。许欢哎哎声不绝于耳,惊恐万状,撒开了腿,鼓起腮帮子,果然跑得飞快,有时竟会抢在头里,白马奋起四蹄,倒像是被他拉着跑一样。

魏紫又气又恨,正没计较处,忽地眼前白光大盛,耀眼生缬,原来是一条大水曲折盘旋、蜿蜒而过。她想到一个主意,立时拨转马头,牵着许欢趟下了水。

已过了冬天,但河水自山间来,严净而清冷,许欢立在水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时间一长,牙齿便被冻得咯咯作响,虽然很不想让它响,但这种事也是全不由自主。

魏紫骑在马上,只湿了靴子,是以毫不在意,用鞭梢轻敲他的帽子,眼波流转,说道:“你要是肯哀求我,不过须得好听些,我一高兴,说不定便饶了你。”

许欢转头道:“那你会把流泉剑还给我吗?”

魏紫道:“我说了借三天就是借三天,你们是不讲信用的吗?”

许欢不语,又站了一会儿,寒气沁入心脾,止不住地全身痉挛,抖个不停,张目哆口地道:“小姐你要是厌憎我,何不干脆一剑把我杀了,岂不痛快!”

魏紫笑道:“我倒不是厌憎于你,只是想要治得你服了,心里头才有一丝儿痛快,要是你死了,就无甚趣味了。”说着一提缰绳,把许欢湿漉漉地拎上了岸。

许欢坐在岸边缓了一缓,生起一堆火,又从蓝色布包中取出几张卷了边的旧银票,仔细地摊开烘干,篝火温暖,火苗扑簌摇晃,映在他的脸上,灼然生光。

魏紫把头伸过来看了一眼,轻蔑地道:“你一个小伙计哪来这么多钱?依我看,不是偷也是抢的,我只是心软,刚才打得轻了!”

许欢自顾自地道:“我起早贪黑,在恒昌干了这几年,才攒下八十六两银子,上个月,我看中了一套三埭院落,再过半年,就能攒够钱,开一家自己的‘大裕成’当铺。”

魏紫撇了撇嘴道:“要想富,开当铺,你不是小贼,可你比强盗还可恶!”

许欢回头看了她一眼,魏紫仰起头道:“看什么?看就是认了!”

许欢道:“我的大裕成,与别的当铺不一样,不管是有气派的人,还是穷人,只要进了门,我不看他们穿的衣裳,都给一样的当价。倘若遇到日子着实难过的,就给他们一二两,也不收利钱,等到过了难关,再慢慢还我。”

他说到兴奋处,脸上渐渐酡红,像是刚饮了酒。魏紫看了看他的鞋,湿漉漉的,大张着嘴,狼狈不堪,就从腰间的鸾带内拈出一小个荷包,扔到许欢脚边,说道:“我也不知道你说得是真是假,这个给你用!”

许欢不解,打开来看,原来里面装的却是针线,他举起荷包,回头开心地笑道:“好极了,我正可以用!”说着拈起针,熟练地穿上线,将豁了口的布鞋脱下来缝补,一针一线,针脚缜密,手艺并不差。

魏紫看了他的样子,嘿然冷笑,许欢脸红了半边,只装作没听见,缝缝补补,心无旁骛,一边说道:“我说的自然都是真的,只要每天开门早些,关门晚些,总能赚到钱,而且不必担惊受怕,每天都能过得快快活活……”

“快活?”魏紫哼了一声,冷笑道,“终究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小子,你又知道什么叫做快活?”

许欢不服气地道:“我不懂,那你懂?”

“我自然懂!”魏紫跳了起来,比手划脚地道,“就像我,我有武功,就什么都不用怕,只许我欺负别人,不许别人欺负我。不过我的武功还不够高,但是将来会练好的,就像……像‘赤焰刀魔’一样!你知道豪杰‘赤焰刀魔’吗——内力为刀、无坚不摧、睥睨天下、莫能与抗——像他这样大侠士的行事,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快活!”

许欢嗯嗯几声,也不清楚到底明白了没,不过鞋子倒是很快就补好了,他把线一咬两断,往脚上一套,满意地看了看,笑容甫展,这个时候,身上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

许欢站在一间普普通通的四合房前,白墙青瓦、垂柳绕宅,很是幽静,他举起手正要打门,又停在了半空中,不放心地回头对魏紫道:“是你说身上没钱,我才带你到宋掌柜家里借住一宿,他们家有掌柜的、有夫人,还有宋瑛妹妹,你把你的手段收起来些,就算有不痛快,千万要忍耐,回头我再给你赔不是。”

魏紫道:“一路上你只有这一句话,我就这付嘴脸,你要是不乐意,拿你自己的钱投宿啊,只怕又舍不得你的‘大裕成’!”

许欢拿她没办法,心中怅怅,微有些不安,敲响了房门,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问了他的姓名,飞奔出来开门,眼笑眉飞,喜道:“欢哥哥你怎么来了?”

许欢扫了身后的魏紫一眼,低声问道:“宋瑛妹妹,掌柜的在家吗?”

宋掌柜就在家中,他带了夫人来乡下养病,住了十几日,找了个机会避开魏紫,把许欢拉到一边询问了一番。许欢不敢隐瞒,如此这般将前后缘由说了,路上的事自然隐去不提,宋掌柜捻须皱眉,最后点头道:“罢了,也只好如此,你好生侍候,就是能讨些息钱回来也是好的。”

沈黑入夜,屋外虫声嘈杂,许欢想起刚才晚饭时魏紫并不曾吃多少,倒是时常冲着宋瑛斜眼而睨,好似若不可耐的样子,心中便越发地感到不安,躺在榻上就像躺在山尖上,翻来覆去的,左右睡不着。

魏紫却也没睡,不仅没睡,还携了那把流泉剑,静悄悄地来到宋瑛的屋外,摸了一把窗棂,抽出剑拨了两拨,里面格子一转,已离了窝槽。她伸手进去拨下窗格,闪身跳入,又将窗子重新掩上,并不发出一点声响。

月光澄洁,照透窗寮,正映在宋瑛的脸上,甜美文秀,嘴角微微上翘,睡梦中还带着笑意。魏紫凝视着她,神情寒肃,似有阴云腾沓,轻声自语道:“就你会笑个不停,吃饭也笑,洗碗也笑,真真惹了人的厌烦!”

她一转手腕,流泉剑出鞘,月色昊光,照在雪白锋利的刃上,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轻咬下唇,持剑下沉于腹前,剑尖上崩,一阵电卷星飞,向着榻上之人猛刺。

咔嚓一声轻响,窗格已断,屋里并没有风,可那两扇窗棂蓦地向两边分开,一个人影身轻似叶,犹如彩燕掠波,越过窗子,径直窜到榻前,出手如电,将兀自熟睡中的宋瑛连同被子团团一裹,已抱在手中,退开两步,眼缝中一点寒光湛湛,凝视着魏紫,也并不走开。

魏紫一剑落空,暗骂道:“混蛋!”展开剑法,斜晃反挑,向着那人身上紧扎急搠,那人一手抱着宋瑛,只用一手钩拿拍打,灵动绝伦,就在剑风虎虎之间,遮拦躲闪。魏紫一连出了几十剑,四面八方,都是剑光人影,宋瑛伏在那人怀中,睡得正好,偶尔呢喃,舐唇嗒舌,说了几句梦话。

魏紫怒极,喝道:“简直欺人太甚!”她也不想想,这句话若是换作对方口中说出,方才正好,一摆长剑,由上而下劈至体前,力达剑刃,横削直击,这一次竟是对准了被窝中的宋瑛。

宋瑛裹上被子,就是大大的一团,移动中毕竟还是有些不便,那人怕惊醒了她,只用一手托住,凝神斜立,另一掌劈去,不偏不激,好似雷霆疾发。魏紫待要上前,只觉得胸口气息为之一窒,不由自主向后连退数步,碰到身后一个橱子,摇晃之下,一个春瓶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魏紫捂住胸口,喘了几口气,再去看时,那人连同宋瑛早已不见,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恨道:“就是逃到天边去,我也认得出你是谁!”

“宋瑛妹妹!宋瑛妹妹!”

宋瑛茫然睁开眼睛,四周却是冷月斜悬、满地树影,眼前一张男子的脸,细看之下,原来是许欢,她呆了一呆,失声叫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许欢将前情略说了一遍,又道:“我见当时情况十分危急,便不顾冒犯,将你带了出来,这里十分安全,可眼下我须得回去找她,等到要回流泉剑,我再回来。”

宋瑛仍是有些不信,以为在梦中,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欢哥哥,我以为你做得不对,一把剑又算得什么,爸爸他虽然吝啬些,但也不是完全不通情理的人。更何况,那个人既是恶女人,你就不该继续帮她,要不然,不是连你都变作恶人了吗?”

许欢听了她的话,若有所动,沉思良久,抬头道:“你说得不错,我险些就做了糊涂事,这就去拿回包裹,再不跟着她了!”

宋瑛喜道:“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又知道什么,不过白说几句罢了!”略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裹在一团大被子里面,里面只穿了一件月白里衣,微露着缟颈酥胸,灿然如玉,不禁羞不可抑,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等到许欢安顿好宋掌柜一家,正好是晨光熹微,好在这次魏紫不知去向,并没有再来捣乱。他在回程时路过一家小酒馆,觉得口渴,便向老板讨要了一碗凉水,站在了门口喝。

才刚喝了一小口,魏紫就从后面赶了上来,丢下马缰绳,见到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许欢装作喝水,把头低下,看上去像是要溺死在一瓢水里。魏紫也不来理会他,径直走进店里,敲台拍凳,擂得山响,跑堂儿看见来了一个不好惹的,在油裙上抹了抹手,忙上前来招呼。

魏紫瞪了许欢一眼,大声道:“怎地慢吞吞的,我又不是只会喝凉水的穷鬼,快快地上一桌好宴席,不论什么,只捡好的上,要不多不少整整八十六两酒菜,多一两少一两我都要打回去重做的!”

那跑堂儿刚才差不多是腾着云飞来的,还被她嫌慢,正在犯愁,站在门口的许欢闻言心中大跳,暗道一声“不好”。水也不喝了,忙把蓝色布包翻出来找,里面有一双旧鞋,一件快要不能穿的里衣,单单少了最要紧的物事,急得出了汗,无奈之下,只得走到魏紫跟前,拱手打了个招呼。

魏紫打量了他半天,才道:“我以前见过一个傻小子,面目倒与你有几分相似,只是一时间有些记不起来了。”

许欢只好陪笑道:“魏小姐好记性,傻小子就是我,那个……流泉剑你自携了去,只是从今以后,我不便再奉陪了。”

魏紫哦了一声,问道:“这把剑你当真不要了吗?”

许欢咬了咬牙道:“不是不要,三天之后,我会在恒昌当铺等你,姑娘乃是信人,山长水远,盼你能来一见!”

魏紫冷冷地道:“你休要哄我,我可不是信人,就算是,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做一次歹人也无妨。”

许欢道:“做好人还是歹人,只好由得你,只是那八十六两银票,还请小姐奉还。”

魏紫一拍桌子道:“真是笑话!这里有这么多人,又有哪只眼睛看到我赖你的什么银票了?”

许欢皱着眉头答不上来,魏紫撇下他,走出店去跨上马,对他道:“小子真是好定力,要不是昨晚露了一手,险些就被你给瞒过了,如今你要么快过来牵马,否则就再别过上你想要的那种生活!”

许欢背对着她,屹然不动,两个人就这样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默默无言。这一次魏紫的耐心总算是极好,足等了小半盏茶的工夫,许欢的肩头忽地耸了一耸,白马紧跟着低声嘶鸣,魏紫攥紧了手中的流泉剑。

许欢嘴上的功夫不及他手上的功夫,因此骂了半天,翻来覆去就只有“你是猪猡”、“你吃粪便”之类,程度既轻,又无甚趣味,并不能激起别人的嫌恶,因此蹲坐在郑府门前的那几个大汉,只会嘻嘻哈哈地讥笑他,也没有人起身追赶。

许欢咽下一口唾沫,发了急,几步跑上台基,将笑得最响的一个人踢了一个筋斗,撒腿就跑。

那几人果然发了怒,张髯横目的,抄起倚在门边的铁尺、棍棒,从门里又涌出十余个人来,攒眉怒目、骂骂咧咧、百巧竞呈,比许欢所说的精彩了十倍,追了他去,四下里包抄堵截,逐其踪迹,要把他抓住收拾一顿,谁都不曾留意,魏紫已趁此机会偷偷地溜进了郑府大门。

许欢甩开了那些人,直奔向一个极大的草甸,山坡顶上生长着一棵大香樟树,夭矫高挺、葱郁茂盛,他辨了辨,心道:“她倒还知道有这样一棵树!”手脚齐用,爬了上去,听着鸟鸣嘤嘤,从那萧疏叶影儿中望去,就只见日影西斜、光华流转,周遭一片宁静。

不一会儿,顺着山坡一前一后奔来两个人,跟在后面的一位华服公子连声唤道:“紫妹,你等等我!”

魏紫住了脚,转过身来,庄容正颜,紧盯着那个名叫郑良的公子,静如北辰,山风掠过,吹起她白裙的下摆,猎猎飞舞。郑良停在她身前数尺之地,两人相顾无言,俱都默不作声,许欢在树上,微露出一只眼睛,暗想:“他们想要做什么?是要一直这样看到天亮吗?”

正想着,郑良开口说话道:“紫妹,这两年,我东躲西藏,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你……消瘦了许多。”

魏紫道:“我自然要来,你害得我好苦!”

郑良四顾无人,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魏紫面前,魏紫微吃了一惊,将身一侧,避而不受,只听他说道:“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只是现今我已有家室,只要你不去为难他们,我情愿死在你的剑下!”

呛啷一声,流泉剑倏地出鞘,魏紫将它高举在郑良面前,厉声斥道:“睁大你的眼睛看看,可还认得它吗?”

郑良一见此剑,刹那间泪流满面,哽咽道:“夜夜梦中所见,怎会不认得,这是我俩的定情……”

“闭嘴!”魏紫喝道,“情之一字自你口中说出,我倒宁可天地间没有这个字!”话音刚落,她便跨前一步,沉腕于体前,随上步之势向右下疾刺,剑招神光离合,一下就戳中了郑良的前胸,他闷哼一声,痛苦地抚着胸口弯下了腰。

她这一下突然出手,许欢差点大叫出声,刚要去救,其势已不及,魏紫自己似乎都没有想到,登时便目瞪口呆,抛去长剑,扑上前去查看,却突然“啊”的一声,身子猛地向后仰,跌倒在地上,想挣扎着爬起来,只觉得骨软筋酥,半分力气也无,似乎身上都已经麻木,就连抬起一根手指头都是艰难异常,只能用手臂勉强撑在地上摇头苦笑道:“我真该死,居然以为你还有一点良善之心!”

郑良分明已经“中剑”,却突然跳了起来,仰天长笑,逸兴遄飞,边笑边扯开身上的锦袍,露出黑黝黝的里衣,乃是用黑色和金色的丝线极为细致地编织而成,说道:“不错!从你在重安城外推倒罩棚的那天起,我就时刻衣不离身,要不是为了这一件金蚕衣,郑某大好男儿,又怎么会去娶那样一个婆娘!”

魏紫肋下和腰间各中了他的一记“长松下指”,全身几近痉挛,斜了眼冷冷地看他,手指头却在一点一点地接近落在地上的那把流泉剑。

郑良走上前,一脚踏在魏紫的手上,在地上捻了两下,魏紫顿时感觉掌骨似要断裂开来,痛楚不堪,扭头刚说了一句:“你……”眼前一黑,挨了郑良一记响亮的耳光,雪白的脸颊上立时肿起了半边,随即头上一痛,郑良已将她的头发揪起直斥道:“我躲了你整整两年,你为什么还要来!我们是好过,那又怎样!你干嘛还要缠着我!像鬼一样阴魂不散地缠着我!”说到气处,愤恨焚心,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一连打了几拳,下手并不留情,砰砰地响。

“住手!”

“是谁?”郑良的手举起在空中,茫然抬头,香樟树下站立一人,身形端凝、威风凛凛,目中灼然生光,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郑良被他的气势所慑,不由自主地退后数步,抱拳道:“请问阁下是谁?”

许欢不去理他,蹲下轻捋魏紫缭乱的秀发,问道:“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这句话触动了魏紫的心事,她嘴巴一扁,忍不住潸然落泪,泪水滑过脸庞,滴落在伤心的草地上,泣道:“你懂什么!他……他是我第一个认真爱过的男子,我也想爱上别人,可脑子里全是他,我能怎么办?你、你去杀了他,杀了他我就不会再想着他,快去呀!”

许欢摇头道:“我不会杀人,而且他死了,你再想见他的时候,他就活转不来了。”

魏紫一怔,郑良在旁边说道:“这位大侠说得对极了,我不过是世间微不足道之人,杀之无益,徒然污了您的手。大侠要是喜欢她,不如就在这里要了她,在下愿意为您把风,说实话,魏紫的身材窈窕娉婷,倒还颇为可观……”

魏紫又羞又气,叫道:“你在说什么!”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许欢皱着眉头站起来道:“我不想杀你,你也不要再叫什么大侠,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小伙计罢了。”

郑良奇道:“你、你是一个小伙计?原来……如此。”慢慢走近,突然屈膝半蹲,双指向前平伸,疾点而出,许欢不曾提防,下腹中了两指,痛彻心肺,在那一刹那好似身体都被穿透了,向后跌出,一咬牙,摁住小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恨恨地道:“你真卑鄙!”

郑良亦是不相信他立时就能站起来,大喝一声,脚下腾跃撤闪,身随步动,双手十指点打戳拿,“长松下指”再度出手。

许欢这回便不再容情,气敛神聚,将掌法尽数施展开来,刚猛迅捷,全是进手招数,没一会儿,体内渐渐内息如沸,盘拗挑打之间,有如云卷雾涌,掌风飒然,裹挟着风雷之音,清晰可闻。

十余招过后,郑良大汗淋漓,已被迫得手忙脚乱,指法失诸呆滞,封蔽招架尚且自顾不暇,出手时慢了一下,许欢便即沉肩滑步,趁机贴近身去,前手向外推,后手向下坠,屈肘压住郑良的双手手腕,同时用力,咔咔两声,郑良的金蚕衣只能护住身体,手腕却已齐折,软绵绵地垂了下来,登时圆睁双目,面如死灰,内心蓦地感到一阵无比绝望,瘫坐在许欢身前。

许欢俯身捡起流泉剑,架在他的脖颈之上,转头去看魏紫。魏紫这时也已站起,拄着一根粗树枝,怔怔地看着郑良,摇头道:“不必了。”

许欢说了一个“好”,收起流泉剑,郑良死里逃生,想说些什么感激的话,却又觉得实在不必再说,长长地叹息,面带羞赧,转身离开,双手还垂在身侧,一摇一晃,貌极滑稽。

待他走远,魏紫一颠一踬地走上前来,将手里几张旧得卷了边的银票交给许欢,脸上现出浅浅的笑意,说道:“我要走了,只想问你一句话:你与赤焰刀魔前辈,究竟如何称呼?”

许欢低头摩挲着银票,说道:“很多年前似乎有过这么一个人物,可如今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伙计。”

魏紫呆了半晌,点头道:“是了,我明白了,多……多谢你。”看了他两眼,依旧拄了树枝,走下山去,渐行渐远,直到草木阴浓,将她的身影完全遮住,终至杳不可见。

许欢轻舒了一口气,心情愉悦,正想也觅路下山,耳畔传来一个声音道:“赤焰刀魔先前纵横江湖、涯岸自高,不料竟是一个鼠辈,以此观之,亦徒有虚名耳。你可还记得,当年紫金刀叶老拳师被你所辱,郁郁而终一事?我苦练武功数载,为的就是这一天,为我父报此深仇大恨!”

许欢悚然一惊,就见那棵大香樟树顶上站着一人,一袭黑衣,头戴范阳毡笠,怀中抱着一口紫金刀,衣袂飘飘,自己在树上暗藏了这么久,但此人是什么时候上去的,却是一点都不曾察觉。

“小叶,你要是当真为父报仇,刚才为何不即下手?”在另一侧,长草中又站起一人,披着朱红大氅,说道,“怕不是和我‘月赶流星风送云’一样,都想要会一会赤焰刀魔,就此扬名立万吧,哈哈!”

那个怀抱紫金刀之人并不作声,可许欢突然间感到背上有些发凉,手一抖,那几张银票飘落下来,落在地上,又被风卷起,飘飘荡荡,隐没在夜色中,不见踪影。(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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