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文西陈
上海的天气早已经褪去了夏天的气息,秋天开始从窗外的树枝生了出来。苏苏走到衣柜前,拿了一件绿色的薄针织衫套在身上,温暖也从后背蔓延开来。于是继续走到箱子前,往里面放从桌面上取下的台灯。箱子是她前两天从网站上买的,但收到箱子的那一刻才发现忘了顺便买胶带。于是不得不穿着拖鞋和睡衣走到几百米远的杂货店里问老板买了胶带。
老板看到缩在睡衣里的苏苏,说:天气凉了要多穿点衣服的。
苏苏不好意思地笑了,附和道:天冷了。说完打了个哆嗦,拿好胶带,二维码付完钱,就要走到门口的时候,想了想,然后走回去对老板说:老板,我明天就离开上海了。
老板回过头,好奇地问:回老家吗?
苏苏说:去南方,那边据说没有冬天。不冷。
老板笑了笑,说,上海是冷啊。顺便搓了搓手,哈了口气。
苏苏和老板道别,走出杂货店。老板和她来自同一个省份,从苏苏毕业第一天搬到这边来,平时晚上常常买吃的喝的,从冬天到夏天,慢慢就和老板熟络了。现在要走,苏苏觉得道别一声会显得更有仪式感。苏苏想,离开一个地方,除了同事知道,她觉得应该让除此之外的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告别。这样才会觉得有点离别的感觉。
回到住处,苏苏就开始收拾衣物杂物,准备打包。下午两点已经感到阳光开始褪去,至少失去了加热的功能,寒气慢慢也开始从建筑的周围升了上来。阳光穿过她以前常常望出去的玻璃窗,觉得落在玻璃窗上的阳光冰冷而昏黄。沿着阳光的方向,目光落在被子上。被子是一个不容易做决定的物件,她想收拾一床被子加上枕头大概就要消耗一个箱子,为了不会受潮,她还准备放一些干燥剂进去,想到这些,她决定放在最后再收拾被子和枕头。
她把台灯的灯泡拧了下来。灯泡需要用泡沫再包一层,也许她可以到时候把灯泡再放在被子里,这可以防震。苏苏笑了笑,觉得自己还没从收拾被子的思绪里走出来。她把台灯的杆折叠起来,线绕在台灯身上,想起和小南一起去买台灯的情景。
小南是她大学的男友,毕业后他就回了自己的家,南京。毕业之前他们坐在学校的田径场上的阶梯上,讨论以后怎么办。小南说:一起回南京吧。苏苏想过陪他一起回南京,他们谈了三年半的恋爱,相处的不错,差不多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各自已经见过对方的父母。小南和她是性格差不多的人,从一开始一起备考的好朋友,渐渐就走到了一起。和小南在一起,苏苏觉得安心,越是临近毕业的时候,她就开始不自觉的想起以后结婚的事情,虽然这个话题他们在以前就零零碎碎地讨论过,只是那个时候都觉得毕业还比较远,往往没有明确的结论,或者就算彼此保证会幸福地走进婚姻的殿堂,但总觉得带着一点容易碎的浪漫色彩。
但毕业后,苏苏没有找到南京的工作,最主要是苏苏一开始就不自觉地找在上海的工作,她并不是喜欢上海,只是她一直是个容易习惯的人,待了四年的城市,她只是觉得想继续待下去。最后还是接受了上海的一个工作,决定好了的那天,她把小南叫了出来吃了个饭,吃完走在校园里,说自己准备留在上海工作了。小南没说什么,只说,南京和上海不远,毕业以后常常见面总是可以的。只是那一晚上,他们都开始觉得说出去的话,好像第一次觉得无法得到保证。但至少彼此都觉得不应该加入毕业分手的队伍。苏苏牵着小南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从毕业分手的话题里跳出来之后,便觉得惬意和安稳。苏苏在恋爱里也是容易习惯的。不只是习惯,实际上苏苏觉得自己永远都是越来越习惯和熟悉的人和城市待在一起。
第二天小南说去宜家给她买一点基本的家居,小南准备陪着给苏苏在上海找好房子再回南京。那天下午苏苏和小南在每一个沙发上都坐了坐,想着以后和小南在一起生活的情景,觉得幸福就在面前的人流穿梭中,看得见又总好像有些容易流逝。
“台灯是最容易感到幸福的物件之一。”小南说着,然后把面前的台灯拿下,在苏苏面前不断地开关做着测试。苏苏看着在灯光背后忽明忽暗的小南的脸,突然觉得也许当初要留在上海并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现在她把台灯收了起来,记忆也收了起来,那张台灯温暖的灯光背后的温柔的脸也消失不见。装进箱子里,里面已经垫了一些书籍。她不断地摆着台灯的位置,试图获得箱子最大的利用率。
桌子上没有了台灯,顿时失去了堆在桌子的一大堆物件的高度。剩下的都是一些零零碎碎地物件,相框,枇杷膏等瓶瓶罐罐,牙线盒,马克杯,纸巾盒,还有一个上一个房客留下的插座,插座上的各种数码产品的适配器,除了插座她不准备带走,其他的零碎,她都有点不舍得,虽然这些物品的价值根本抵不上它们的长途运费。她可以在那边把这些物件再重新购置,但一来她想省去麻烦,其次有熟悉的物件带着一起,她觉得这样更加习惯。她再一次确认自己是个容易习惯的人。
在毕业后的工作一开始,苏苏和小南就开始维持着两地分开的恋爱关系。渐渐地,苏苏也开始习惯这种恋爱节奏。小南回到南京后就开始跟着他老爸做起了家族生意。初来工作,苏苏开始让工作填充过去两个人常常在一起闲逛玩耍的间隙。手机一响,看到小南的消息,便彼此聊着各自的工作内容,小南有大把的时间,苏苏也间歇性的说着工作里的新鲜事和遇到的新同事。最初的一段时间,夏天刚刚在末尾,小南总是提前两天买好去上海的车票,苏苏每天的生活除了工作,就是计划周末和小南去哪里玩。苏苏第一次发现上海原来很大,大到很多地方以前好像都没有去玩过,四年的时间大部分都在校园的路上、图书馆里和学校周围的饭馆里,那个时候的时光仿佛都带着静止剂,粘稠得带着琥珀色。
苏苏每周最开心的时光就是周五的下午,下了班她便收拾好东西,去车站迎接小南。她总能看见小南总是头上冒着汗珠,随着人海快步地从车站里走出来。他们发现彼此的时候,意识到互相都在左顾右盼地寻找对方,目光交汇,彼此微笑。拥抱,接吻,牵手,走出车站,去之前想好的地方吃饭。苏苏觉得这样的模式很好,既充实又有盼望,她相信也许不久后,两个人就可以再在一起。那天吃晚饭,他们走在上海的夏天里,蚊子在脚下盘旋,为了摆脱蚊子,他们有时候会玩起在街道上同步做跳舞状的游戏。他们回到学校边上的烤鱼店里吃饭,老板常常会认出他们来,开心地欢迎他们,他们也觉得异常开心。苏苏想起来就是在这家烤鱼店里,小南向自己表白。那天吃到烤盆里的鱼还有半边的时候,苏苏记得她正在吃着鱼尾巴,小南在对面看着她,对她说了很长的一段语无伦次的话,最后问她,可不可以做他女朋友。苏苏嚼着鱼尾巴,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小南满足地笑了笑,用纸巾给她擦了擦嘴边的酱汁。苏苏满意地再喝了口酸梅汁,此时才害羞地低下头来,把盛着酸梅汁的玻璃瓶挡在眼前,透光淡紫色的酸梅汁,苏苏看到对面的小南幸福的样子,还有这一面反射出的自己开心的脸。她那一刻觉得恋爱的味道就是酸梅汁的味道。
苏苏拿着手上的空瓶子,端详了很久。那天吃完饭,她问老板要了那个装酸梅汁的瓶子,她喜欢留下这些东西。小南常常开玩笑地说她是恋物癖。苏苏总是辩解说她只是喜欢这些带着记忆的物件。苏苏自己后来干脆说自己是记忆癖,总是记得很多的小事情,那些不重要的小事情,细节,每一件这样的小事情都藏在相应的每一件小物件里,每一件的物品现在看起来好像都是记忆的载体。就像她此刻拿着这个瓶子,迎着偏移的阳光,看到记忆从它们身上化开来。
夏天过去的总是很快,苏苏开始忙了起来。小南那边也同样,突然在秋天到来的时候,苏苏才突然间觉得两个人好像好久没有在一起了。可能很多关系都会到某个共同的相位上,在这个相位里,彼此好像总是隔着什么。本来熟悉的两个人,关系好像就开始蒙着一点点灰尘,要发动一点力气掸开,才可以重新交流。
苏苏干脆买了一张周末去南京的车票,把截图发给小南。小南那边是在快下班后回了她,说欢迎。苏苏感觉到一些灰尘飘扬了起来。下班后拿起包就赶往车站。在车站等了很久,看到小南奔了过来。小南一把将苏苏搂入怀里。灰尘落下,他们去到晚上住的酒店放好行李。小南说自己跟着家人住,但是晚上和家里人说会住在外面。
苏苏感觉到了小南言语中缺失的信息。那个时候,苏苏其实已经见过小南的家人,但小南好像下意识地避开告诉家里苏苏来南京找他的信息。她感觉到好像两个人的关系就在一句话里变得不一样。她尽量说服自己不要去纠结这些细节,小南以前就说她有点太在意细节的东西而变得有时候沉浸在一些自己的逻辑中,变得不可理喻。苏苏于是想小南可能是随便说的这一句。小南是个神经大条的人,他们已经在一起快四年了,她确实不应该想太多。小南抓着她的手,她感到一阵力量,才从自己的思维里跳了出来。小南说我们去吃饭吧,苏苏笑着说去吃饭。去一家以前一直没机会去的私房菜馆吃饭,除了价格贵之外,其他没什么特色。他们吃完饭,再去到一家咖啡馆里喝咖啡。聊了聊彼此的工作,渐渐又回到熟悉的感觉。苏苏喝完咖啡,觉得自己刚刚的思绪完全是无端生发的。片刻期间,小南递过来一个南京纪念版的咖啡杯。苏苏开始有些惊讶,端详着咖啡杯,开心的笑了起来,小南知道她爱收集特别版的城市咖啡杯。
拿着特别版的咖啡杯,看到杯子上面还有咖啡渍,自从和小南在那之后的半年分手后,苏苏就没再用过这个杯子,放在储物箱里。现在重新归置起来,突然觉得一切恍然如梦。苏苏拿到厨房里洗了洗,用纸巾吸附掉上面的水珠,然后再用一张报纸揉成团,往杯子里面填充,防止运送的时候碎裂。
零碎的物件渐渐归置完成,一个箱子里充满了泡沫和各种易碎的物品。她拿出胶带,沿着箱子的封口缠上胶带,在四面各缠一个十字形。然后用马克笔在一面上写上易碎物品,小心轻放,顺便画了一个向上的箭头。
在秋天的时候,他们决定分手。
那天和往常一样,苏苏在车站等着冒着汗味的小南。他们在那个周末去学校走了一遍,走在熟悉而冷清的校园,还有学校周围的烟火四起的小店。店里的老板有些已经换了,有些还在,苏苏发现那家烤鱼店的老板不在了。他们找了一家隔壁的川菜馆,小南全程没说什么话。苏苏感觉到一些不一样,最后两个人终于聊到了未来的话题。苏苏问他,什么时候可以让两方的父母坐下来吃顿饭。苏苏的意思是开始提亲,终究要结婚。苏苏说,她反正不爱现在的工作。其实苏苏喜欢现在的工作,同事友好,领导重视,只是觉得和婚姻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小南却没有接话,也没有说谎。这是小南的美好品质,他不说谎,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小南说了一大堆有关无关的话,苏苏从他的话语中,勾勒出他的意思。小南的爸妈并没有觉得苏苏是好的结婚对象。苏苏问他自己的意思,小南支支吾吾,只说:父母不看好的婚姻,很多概率会很艰难。苏苏知道他的意思,她无比同意这句话。苏苏突然想到要怎么和自己的爸妈说这件事情。她给爸妈的感觉是,会搬去南京,然后和小南结婚。
小南在对面,开始变得模糊。她不知道是流了眼泪还是觉得这就是记忆里的印象,或者那天下了雨,雾气弥漫在空气里。苏苏拿着那天小南来的车票,怎么也记不起来那天有没有下雨。因为吃完饭,他们就分开了,她努力想要在自己的记忆里确认那天下了大雨,小南才说因为有急事要走了,回南京处理家里的事情,留下她在店里,这样才说的过去,因为这样她才要等这场雨过之后才回去。
苏苏拿着早已经皱了的车票,上面的黑色字样已经变淡了许多,就像那天的记忆一样。从那天以后,他们就没有再联系。这是苏苏和小南的默契,这是他们的共同点,知道这样的情况好像就应该这样,话不说绝,彼此都曾经是对方的那一个,没必要伤了对方的心,或者共同的记忆。
苏苏拿着这张车票,放在一边,盒子里同时掉落了许许多多的车票。她捡了起来,一张张翻看,最早的一张是刚在一起的时候去婺源的车票,那天她看到了旅游网站上的油菜花和徽式建筑。有一起去苏州玩的车票,苏苏曾告诉小南自己的名字就是来自苏州。有许多隔着一个星期时间的往返两地的车票,那天他们去哪里吃了什么,在哪里的街道上漫步在黑夜里,她都记得。她记得哪张车票是因为他们吵架了,于是干脆去到对方的城市,见面解决问题。她记得哪张车票是第一次拿工资后去杭州玩,她都记得。但她现在突然觉得自己不记得这张分手车票是不是下过雨。她终于把这张车票拍了过去,发了微信过去给小南,问他还记不记得那天的天气,是不是下过雨。不久,小南回道那天没有下雨。苏苏有点怀疑记忆癖的自己是不是对得起这个称号。苏苏再次向他确认是否确定没有下雨。小南说确定,因为他上网查到了那天的天气记录。苏苏不再纠结天气,于是彼此问候对方的境况。寒暄了几句,苏苏终于告诉小南,自己要离开上海了。小南问她去哪里。苏苏说去更南方的一座城市。两人约定下次有机会产生交集,再见面,再一起吃饭。彼此道好,道别。苏苏把手机放一边,把所有的车票收将起来,到厨房拿了火机,车燃烧后的灰烬落在盒子里,火焰的光渐渐消失在灰烬里,慢慢弱下去,直到灰色开裂。脸上的泪痕也随着火光渐渐干了,她感觉到流过眼泪的地方的盐分带来的轻轻干裂。苏苏然后盖好盒子,放进垃圾桶里。
一切收拾妥当,阳光已经在床上消失,从窗口退了下去。苏苏点了点箱子,该收拾的都收拾完成,最后一个空箱子明天用来放被子。她满意地看着眼前的封存的箱子,才开始感到身体疲乏,于是顺势倒向床上,安神了一会儿,然后摸到身边的手机,发消息告诉老爸自己的感情状况。老爸希望她可以回家去。苏苏感到一阵热涌,又开始不停地流泪。老爸打了电话过来,苏苏接下电话,老爸那边说了她一声傻孩子,苏苏破涕为笑。老爸说不如回老家吧。苏苏说自己还是想出去再看一下。她想起来进学校前几个室友说着自己的毕业规划,除了她,其他人都说要留在上海打拼。但实际上,毕业后,除了她自己,当初说留下来的人都回了老家。苏苏不禁感慨,坚定地告诉老爸想去南方再去闯一下。
和家里通话结束,苏苏也给自己的领导同事发了邮件,表达了感谢。临行前告别,同事领导问她的真实想法,其他同事她只说是想换个更好的机会,对领导反而愿意说出真实的想法,她说因为一段感情。在一座熟悉的城市里,到处都有记忆,街边的小店有两人的身影,夜晚的烤串前有两个人的欢声笑语,有倚着栏杆时候对江边曾经说过的誓言,法国梧桐栽满的街道,人流穿梭的地铁,上个世纪的电影院,下雨天,下雪天,晴天,阴天,清晨六点,晚上九点,午夜一点,她觉得在这样的城市里都是过去的自己和小南的影子。她所有来自于青春的记忆,充满着自己从脑中所能取出的回忆里泛起的侧影。小南在阳光下,流着汗,她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逆着光看到的小南、青春还有它流逝的样子。
苏苏突然觉得每个人都是在四维时空里的流体,此刻在这里,下一刹那就在另外的地方,于是我们每个人都是无数个四维空间里的切片拼接起来,连成流体,不断地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时间留下自己的影像和记忆,在公司蔓延着自己,在家里堆积着自己,在许许多多的街道上延伸着自己,无数的自己流动在不同的坐标系里,两个人的相遇、相识,分开、分离都是流体的汇合和分流,在人生的缝隙里不断的流逝。一个凸起让彼此就分开,拿走其中一段记忆就可能流向其他的地方。但最后总是在某个地方就终止,有些事情或者人,不管怎么样,最后都要分流,就算记忆在某些阶段有了融合,在最终都要开始各奔东西。
苏苏躺在床上,看着阳光在窗外最后的波动、浮现、消失,许多来自过去的声音在耳边不断的后退、更新,许多和自己有过交集的人也在她的脑中流逝、转身、告别。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记忆癖,而是一条整个身体和人生充满在缝隙里的奇怪虫子,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独自不停地流逝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