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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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位帅哥是新来的组训,毕业于著名的XX政法大学,妥妥的985,高才生!”支公司负责人李毕笑容满面,情绪饱满地给大家介绍。

“我叫江昱树,今年二十五。我来,是给大家服务的,我的手机号……大家在展业过程中需要帮助,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磁性的声音,语调轻缓。比起其他组训自我介绍时的慷慨激昂,热情澎湃,略略显得有些平淡,诚恳中伴随些许疏离感。

灵沣记下了写在白板上的电话号码。他好高!比旁边的李毕女魔头高了有三十公分。咦,这孩子,好像在哪儿见过?是在我以前的公司面试过吗?她在记忆里搜寻,无果。

晨会过后,大家四散,各忙各的。她无意中瞥见江昱树的侧影,修长的身影穿过办公室门前,轻盈又飘逸,却莫名给人一种萧索之感。

他就像……一个游魂!不知道为什么,她心中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她给客户打电话。刚放下听筒,背后传来声音,“我能用一下电话吗?”

她回头,是江昱树。他眼睛里有波光流转了一下。

“哦,当然可以。”

“我很快的。”

他站在那里,像一棵树,上午的阳光从大窗户透进来,笼罩着他,周身闪烁着光芒。打完电话,他俯下头,望着她,咧嘴一笑,白牙璀璨。

她回以灿笑。

“最美笑容奖获得者——王灵沣!”呱唧呱唧的掌声。以前的公司经常会搞一些无厘头的评奖。

笑容的魅力不可抵挡!灵沣此刻的心情就像窗外的晴空。

怎么跟这孩子有一种老朋友相见的感觉?他长得有点像某部电视剧的男主,只是他的身高更高,他的脸比那个男演员的脸要清瘦一些。那部电视剧的名字好像是——我想我不会爱你。

当他转身飘出房间的时候。灵沣心中竟然生出一丝……什么感觉?心脏忽悠了一下,但转瞬即逝。

又是一轮新的太阳升起。

月入十万,阳光灿烂!加油加油加油!!!口号声,振臂高呼的人,一张张激情洋溢的脸。

可灵沣的思绪飞出了职场之外。早晨七点,小简若有所思,郑重其事地说:“我今天不想上学了,我想思考一天。”

董寻一脸震惊,与闻听此言惊慌无措的灵沣面面相觑。

小简最终还是上了车。但小简的那句话犹如大地震。她在小简书桌上找到了一叠手稿,她读了起来,有仙界,有现实……她又找到了另一叠手稿,有赫敏,有罗恩……这不是哈利波特中的人物吗?

小简近一年的成绩似乎有所下滑……她之前一直认为:小简很自觉,小简很体谅父母,小简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没关系的,我可以。”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小简每天下午放学自己坐公交回家,差不多独自在家待四个小时左右。

每天的这四个小时,小简是如何度过的?她目光扫过小米桌上的电脑,上网?写小说?桌上还能看到几本小说,除了《哈利·波特》《暮光之城》,还有几本是她没听说过的,看名字是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

此刻,灵沣心中充满愧疚,一直以来她对小简的事,对家中的事,操心太少。

她在小简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内裤,里边有血迹,她一惊!小简已经初潮了吗?还差一个月,才到十一岁呀!之前她一直想要跟小简说这件事,但一直觉得还早呢,最近又想起,还没来得及说……

小简都没有告诉我!灵沣除了自责,还有深深的恐惧。

黑暗中,一头巨大的怪兽,面目狰狞,正在对着无辜的骄傲的一脸无所谓的小简,伸出他的魔爪。而小简对此视而不见,毫无警觉。

2.

“小江来支持我们部门的工作,大家都说一说这个月的业绩目标和计划。下面让我们美丽的灵沣主管先来说一说!”金姐的话音刚落,掌声响起来。灵沣感受到二十多双眼睛的注视。

“我……我最近……我女儿……”她的睫毛扇动了两下,努力睁大眼睛,里面却慢慢地蓄满了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而下。

“哎哟哟,先平静一下,平静一下!”金姐过来搂了一下她。

“下一位,阿远主管,你来说说吧。”

灵沣感觉到一双眼睛自始至终注视着她,是江昱树的眼睛,沉默地在最幽暗处晶晶闪烁。

职场大厅里灯火通明,外面灿阳如炽。

金姐算是她现在的师父。灵沣是第二次进入这个行业,不觉已经过了两年。金姐在这个行业里沉浸了十余年。

灵沣第一次进入这个行业的时候,她的师父是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入行之前供职于灵沣原单位的上级单位。他们认识是因为他受命给灵沣修改发言稿。

再次碰到他是在大街上,他的眼睛闪着光,精气神十足,跟以前灵沣见到的暮气沉沉的模样,像换了一个人。

他说,我辞职了,那死气沉沉的地方,有什么好待的?还要待一辈子。

这正是灵沣当时的心境。

是时候离开了!不跟你们玩儿了!当年的灵沣年轻气盛,脑海中浮现出上司那副庸俗油腻的嘴脸。

怪只怪灵沣那几年得到荣誉太多。其中集团公司的最高荣誉,是因为公司大领导——一位有魄力的女士,下单位视察,在听到灵沣分享的时候,之前没表情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组织分享会的相关人员顺势将灵沣夸赞了一番,就这样,最高荣誉给了灵沣,越过了她的部门领导和单位领导,这使得她在原单位的生态环境变得糟糕。

灵沣入了这一行,在培训时就感受到跟以前完全不一样的氛围。最吸引她的,不是能挣多少钱,而是在这个行业,她想认识谁,就可以去认识谁。

灵沣在这个行业打拼了一年多,就离开了,去做文化传媒行业。她的确通过这个行业认识到了她想认识的人。

而前师傅在她离开两年之后,也从这个行业撤离,到一个建材公司做了副总。后来再碰到,他说灵沣离开对他有影响有打击,他本来想跟灵沣一起将团队做大做强。

“哦,好冷!”空调温度太低,灵沣抱紧自己的双臂。

“您披上我的衣服吧!”江昱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她身旁,双手提着西服外套的领子,眼神真挚,定定望住灵沣。

“哦,不用!你穿着吧!”灵沣赶忙说。

这孩子,丝毫不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吗?是从外星球来的吗?

3.

当初,灵沣辞职,董寻虽不支持,但也并没有阻拦反对。

董寻对灵沣太好了。灵沣的好姐妹,灵沣的父母,他们都如是认为。

董寻和灵沣是大学同学,同专业不同班。他们开始恋爱的时候,正是灵沣最艰难的时刻。

彼时,灵沣正在经受同班其他五名女生的集体排挤,被排挤的导火索,是班里最高最帅成绩好还颇有才华的男生——获得过高校书法大赛冠军——竟然给灵沣写情书。

她们话里话外流露出——王灵沣配不上男生这样的喜欢,言语里都是讥讽。

其实,灵沣已拒绝过那位男同学。

的确,那时灵沣的学业岌岌可危,有几门挂科,其中包括体育,包括高数,如果不抓住最后的机会通过考试,灵沣只能肄业。

如果是那样,可太丢人了。

如何向父母交代?虽然母亲对于她当年以命相搏,逼迫灵沣学理科已经追悔莫及。

如何向自己交代?考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被夸赞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到头来却灰溜溜的,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

灵沣那时侯情绪压抑,整天郁郁的,眉头微蹙。

是董寻拯救了她,他是她的天使。那段时间,每天下午董寻都带灵沣到操场去投掷实心球。

体育是灵沣的最短板。大一的时候,体育老师年轻美丽,温和可亲,游泳课灵沣只下过一次水,后面几次都被灵沣以生理不适逃避了。但大一的体育成绩,灵沣及格了。

大二时的体育老师是一位年届五十未曾婚育的女老师,名字里边有个铁字。她总是严肃并中气十足地说:意志品质要坚强!双杠灵沣不咋地,投掷实心球也很差。铁老师的眼里没有同情,灵沣理所当然没有及格。

董寻教灵沣投掷实心球的要领,灵沣一遍一遍地练习,他们每天下午花两个小时在操场上。

补测的时候,铁老师看到灵沣掷出的距离,眼里流露出赞许之光。董寻在远处看着这一切。

高数在董寻的指点下也变得简单和有意思起来,最后的补考顺利过关。

交往后的日子,董寻带着灵沣一起学习。他的学习能力不是一般的强,抓重点提炼精华,他连老师考什么都知道,怪不得每次开考一过半小时就交卷。大一最开始的时候,灵沣还以为这位同学交了白卷。也难怪,本来董寻是上最好大学的料,命运弄人,才跟灵沣成了同学。

当灵沣跟董寻说,你若上了你心仪的大学,咱俩也就无缘相识了。董寻说,我若上了那所大学,你就应该也在那里,因为我们是注定的缘分!灵沣说,若咱俩从高中就一起学习,可能双双考上最好大学了。董寻同意。

哈哈哈哈,灵沣笑得很开心。

董寻还跟灵沣约定,一周只接一次吻,不能影响学习。

那个学期灵沣第一次获得了奖学金。

自从跟董寻在一起之后,灵沣的各种好运就扑面而来,仿佛被某种神秘的能量加持,她整个人都变得更美丽了。

受董寻的影响,灵沣爱上了运动。这是一个巨大的改变,让她充满自信,阳光明媚代替了郁郁寡欢。

大学毕业后一年多,他们结婚了。其实当时是异地,董寻在京城,灵沣在宁城。

经过董寻不懈的努力,婚后第三年,灵沣被调入京城著名的企业。灵沣将工作做得风声水起,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她说辞职就辞职了。母亲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哭了一场,但董寻尊重灵沣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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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阶段性的庆功宴,主管以上级别参加。李毕订了一个大包间,大圆桌足以容纳二十人。

金姐拉着灵沣坐在她的左手边。江昱树和梁音笛进来了。小梁是比小江早来半个月的组训,曾经充当灵沣的助理去拜访一个大客户,那天灵沣请她吃晚餐。吃饭时和来回路上,音笛跟灵沣聊了许多,都是她的感情问题。

高中的暗恋对象为什么没有选择她,却跟一个小太妹似的女孩子谈恋爱?她感到困惑也愤愤不平。她目前正跟比她高两届的大学学长谈恋爱,但她不太满意。

江昱树过来后,大家都能看出音笛对昱树的喜欢。不知道是不是有意撮合,李毕现在让他俩负责一个新项目,在楼下的小职场。

江昱树走到灵沣的左手边坐下,梁音笛坐在江昱树旁边。

小江还在楼上大职场的时候,灵沣一度怀疑是不是李毕派他来监视自己的?

因为职场太吵,灵沣有时会去楼道打电话。她打着电话,能感到一种被目光注视的能量。扭头一看,几米之外,是江昱树。

“灵沣姐,在您有空的时候,找个时间,我想跟你谈谈。”灵沣结束一段谈话之后,江昱树迎上来,眼神坚定而真挚。

“好!”灵沣点点头,转身回职场去忙了。

有一次,灵沣约了一位客户,一位男士,在楼下餐厅午餐。灵沣坐在能看到餐厅入口的位置。没过多久,她看到江昱树进了餐厅,没有去点餐,却望向就餐区,灵沣赶忙低下头吃东西,片刻之后,再抬头,江昱树没影儿了,环顾餐厅,吃饭的人中也没有他。

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灵沣不由得嘀咕,我跟这孩子之间,到底有什么缘故?

刚才进包间时,灵沣就预感到小江会坐在她旁边,果然。

菜品丰富,但其中一道扇贝数量明显不够每人一只,只剩下三只的时候,江昱树转起转盘,将这道菜转到自己面前,夹起一只扇贝放在灵沣碟里。

“哦,谢谢!”灵沣说,“你看这上面有辣椒,我不吃辣呀。”贝肉上面有细细的红色辣椒丝,品相好看。

“我看快没了,就赶紧给您夹了一块儿。”小江磁性的嗓音响起来,透着一种亲切。

周围突然变得安静。

“伦理道德还是要搞清楚的。”片刻之后,坐在斜对面的冷峰说了这么一句。他跟灵沣在同一个城市上的大学,在入这一行之前,他们在同一个集团公司,却并不相识。他平时赞美起灵沣来,挺肉麻。他长着一张书生脸,个头也挺高,但灵沣不大喜欢他,也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

“我懂得所有的道理!”灵沣昂起头,大无畏地笑着。

“那就好,那就好!”冷峰说道。

用餐完毕,大家起身离开的时候,江昱树说:“灵沣姐,找个时间,我跟您谈谈。”

天哪,这孩子!

灵沣点点头,随即跟着大家回职场。

人太多,一趟电梯走不完。灵沣和李毕都在等。

在电梯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江昱树和梁音笛跑进来。

“你俩怎么这么慢呀?”李毕问。

“都是他,破事儿多!”音笛指了指昱树。

江昱树脸色惨白,眼睛没看任何人。在小职场所在的楼层,他俩出了电梯。

“你都能当昱树的妈了!”李毕看着灵沣,笑得意味深长,也有点乐不可支。

“还真是,我如果十六七岁就生孩子的话。”灵沣淡淡地说。

5.

“小江呢,怎么没有来开会?”有人问梁音笛。音笛跟灵沣之间隔着一个人。灵沣的脸上波澜不惊,眼睛注视着讲台上发言的人。

“江昱树请假了,他发烧了。”音笛边说边瞥了灵沣一眼。

“怎么会发烧了呢?”灵沣脑袋转向音笛。

“坏水冒多了呗,一肚子坏水。”音笛嘟起嘴垂着眼说。她比昱树小一岁,却像小了许多岁似的,小女孩儿的稚气还未褪去。

第二天上午开完晨会,灵沣约了客户,等电梯时,旁边还有两位男同事也在等。电梯上来打开的时候,江昱树在里边,他穿着青色衬衫,脸色白皙如同素色花,有些憔悴,人比花瘦。他看到灵沣,喜悦瞬间充满眼睛,就像绚烂的阳光恰好照到两汪幽蓝的湖水,光斑粼粼,微波荡漾。

灵沣进电梯,江昱树出电梯,两人交错而过,四目相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心意相通。

灵沣的心中瞬间充盈。她在电梯里怔忡,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彼时那两位男同事定是觉得她十分可爱,因为她平时并不曾对他们这样笑过。他们也笑着,甚至有点羞涩。

李毕发话,江昱树和梁音笛以后不用到大职场开早会,管好下面小职场的业务就行。

有一天早会正在进行中,江昱树推门而入,他走向前台,大约是去复印资料。片刻之后,他拿一叠a4纸在手中。他转头,目光在职场内逡巡,与灵沣目光触碰的一刹那,喜不自禁,他几乎是跳跃着出了职场。

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李毕正在给主管们开会,江昱树走过来,李毕声色俱厉冲着他吼道:“你昨天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打声招呼?扣一天工资,双倍!”

灵沣只看到江昱树的侧脸,他在距离李毕两米远的地方俯视着女魔头。灵沣感觉一阵心疼。

“行,那我去楼下干活了!”他并没有被震慑住,也没有为自己辩护,语气镇定轻缓,转身飘然而去。

灵沣晚上回到家里,餐桌上有用碟子盖好的饭菜,鸡翅,青菜,西红柿炒蛋,这些都是灵沣爱吃的,也是小简爱吃的。桌上还有一张小卡片,画着一个小女双手举着一束花送给大女,旁边的对话框写着:妈妈,我爱你!花束特意用各种颜色涂过。灵沣欣慰又感动。

小简在她屋里做作业。灵沣来到书房,跟董寻简单交流了几句,是关于小简。董寻说,“没啥,一切正常。”给灵沣看了一张卡片,上面画着小女给大男递了一杯茶,旁边写着:爸爸,您辛苦了!

灵沣心里还是有隐隐的不安。她前几天跟小简交流过。

“宝贝,你来过月经了?”

“对。”

“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你太忙了呀,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们班有不少女生都来过。生理卫生课上也讲过。”

小简从小到大都被人说大气,可能所谓的大气里边也包含大而化之。

灵沣给小简讲了来月经意味着什么,讲了注意事项,以及下次再来该怎么处理。小简一副我啥都知道的样子,有点不以为然。

一年以前,小简开始独自坐公交车回家的时候,就给她配备了手机。有一次灵沣给她打电话打不通,惊恐万状。后来,小简说是因为手机没电了。从此每天晚上灵沣都要保证小简的手机电量充满格,嘱咐她一出校门必须打开手机。

灵沣总觉得在看不到的地方隐藏着危险,在虎视眈眈地窥视着小简。

小简关上了她房间的门,说她要睡了。董寻也睡了,他一直是早睡早起的。

灵沣独自待在书房,她面前是空白的a4纸,签字笔握在手中。

已经不止一个人,也不是两三个人拿她和江昱树开玩笑。

有一次在开主管会时,说起跟法律有关的业务,阿远对灵沣说,“这对你来说不是事儿呀,小江就是学法律的。”灵沣当没有听见。

灵沣团队里一位大姐对灵沣说,“女的年龄大,男的年龄小,如果结婚,女方压力会很大!”她说了一个八卦,文体界一位受人尊敬的名女士,因为老公年纪小,结婚前去做了什么什么手术。灵沣嘴上应付着:“哦,是吗?”

当江昱树这个名字或者这个人出现的时候,金姐不动声色地观察灵沣;冷峰冷言冷语;李毕那个女魔头旁敲侧击……

6.

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她跟江昱树之间的确产生了情感链接。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吗?是不是我不自觉地勾引了他?用笑容?用眼泪?用声音?灵沣回想起有一次自己在休息时间,竟然哼唱着一首歌。

“从来没有人如此打动我的心……”当唱到“心会跟爱一起走……”时,灵沣走出了职场,外面的走廊是环状的,当她还在继续歌唱的时候,迎面走来了江昱树,他热忱的目光凝望着灵沣……仿佛周围其他的人都不存在。

所有的人都沉默除了你和我……这句灵沣并没有唱出,而是转身回到了职场,她没有理会江昱树。

还有一次,江昱树在给新人讲课。他的PPT和所举的例子都很有独创性,讲的也不是那些陈词滥调,颇具感染力。那天,灵沣恰好在教室最后边的桌旁,面对墙壁背对白板整理资料。她听出江昱树表述中的高级幽默,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突然职场变得安静,讲课的人明显停顿了几秒钟。

如果说灵沣对自己笑声的魅惑力不自知的话,放在二十年前那是真的,可如果现在还这么说,那就是矫情。“听到这个笑声,就知道是谁了!”说这种话的人数不胜数。

灵沣的回想并不是按时间顺序来的。

“信息不对称……年龄……经历……”,灵沣有次经过小办公室的时候,另外三位男组训在说着这些词句,也许后面的两个词是灵沣自己脑补的。

如果这是一段不应该的感情,那么,自己是主要责任方。

与小男生谈谈恋爱是不是也挺有意思的?

如果她跟江昱树谈恋爱,也只会是,玩一场恋爱的游戏,浪漫的游戏。董寻会谅解吗?就算是董寻能谅解,这游戏玩得起吗?即使灵沣能玩得起,能掌控尺度,该收手时就能收手,江昱树能吗?一个热血又纯情的青年,如果爱情之火熊熊燃烧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情人只迷恋对方,对其余全世界视而不见。寻常的情形,会引起超乎寻常的兴奋,总是陶醉于惊喜乃至神魂颠倒。”

情不由己难以遏制,是恋爱最突出的特点。正像坐在一个平底雪橇上,顺着一道虚幻的山坡往下滑去。

可能意识到是悬崖,也刹不住车了。灵沣似乎看到毁灭的现场。

在浴室中,灵沣看着镜中的自己,长颈美锁骨,平直的双肩,线条优美的各个部分,平坦而紧实的小腹……十一年前生完小简之后,灵沣也胖了二十斤,产假休完刚上班的时候,有好事的男同事啧啧声一片,是调侃,也是一种警示。

看到灵沣焦虑,董寻每天做营养餐,保证肉类蛋白质青菜合理搭配,灵沣严格控制主食。晚饭后,董寻陪灵沣打一个小时羽毛球,一个小时快步走。三个月后,灵沣的身材就恢复到跟孕前无两样。

她能无所畏惧,淡定从容,难道不是因为董寻宽广又包容的爱护吗?难道不是因为董寻给她托底吗?

董寻就是她的守护天使,她怎么能让董寻处于难堪的境地呢?

对江昱树也不公平。她能给他什么呢?他值得最纯粹最诚挚的爱。她给得起吗?她连时间都给不起!小简现在正是需要她倾注时间和精力去关怀的时候,董寻已经承担了很多,他现在工作繁忙,灵沣之前已经亏欠他太多,不能再继续亏欠。

她跟江昱树之间,只要灵沣往前再走一步,她就开始亏欠江昱树了,她就开始辜负所有人了,包括她自己。

灵沣面前的a4纸还是一片空白。

一张白纸就应当遇到另一张白纸,一朵雏菊就应当遇到另一朵雏菊。

7.

灵沣将昱树约到了一个西式自助餐厅。餐厅里人们走来走去,去取食物和饮料,不时还有小孩子的吵闹,这并不是一个适合私密谈话的场所,这是灵沣特意选的。

昱树出现的时候,表情有点沉郁。

“还顺利吗?这几天?”灵沣问。

“今天上午早会之后,李毕到下面给我和梁音笛说了一通,说你早晨讲的专题有多么感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为什么要给我们讲这个?跟我们现在的工作也没什么关系。我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专题和幸福之家的计划书。”

“嗨,她就那样。对了,我探寻一下你的个人问题,你找女朋友了吗?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我对她们都没感觉。就今天还有人约我呢。”

“啊!那是不是耽误你了?其实我们也可以改天的。”

“没关系没关系!我已经拒绝她了。”

这时邻桌有一个小女孩,似乎刚学会走路,蹒跚着走到灵沣旁边,仰起头呆萌地望着灵沣,灵沣对她笑起来,“你好呀!”并做了一个逗趣的表情,小女孩儿立刻“咯咯咯”笑出声来,家人呼唤她回去,灵沣扭头跟他们交换了一个友好的笑容。

“让我想起了我女儿小时候,小时候真可爱呀!可现在她到青春期了,我感觉到害怕,觉得她有些部分是我没有了解到的……”

“青春期的时候会自己去探索一些事情,我十二岁的时候会在半夜听一个午夜电台节目,我父母并不知道。我后来不是三观也挺正,也上了不错的大学!现在的孩子什么都知道,不用太担心……”

灵沣给昱树讲了她跟董寻的故事,昱树默默地听着。

“灵沣姐,你相信人有前世吗?你相信有些人相遇就是冥冥之中的必然吗?我经常做一些奇怪的梦,梦中有大雁,也有一棵树。我妈生我之前也经常梦到一棵大树,沐浴在阳光之中。所以给我取名叫昱树。”

“前世……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存在。我所接受的教育让我觉得那都是人们自己的臆想。但有些事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我也会梦到一些现实中根本没有见过的景象和人,经常梦到自己会像鸟一样飞翔……我喜欢参天大树,喜欢仰望天空,喜欢空旷的地方,在那样的地方,我经常会很感动。有时候某个地方好像来过,有的人好像曾经见过,但仔细想一想,确实没有。也会有瞎琢磨的时候,是不是前世遇到过呢?”

昱树的两只小臂搁在桌上,手指修长,双手交叉,宽阔的肩上,瘦削俊美的脸微微扭向他的左侧,仿佛在审视他的左腿。他轻轻叹息一声,抬起头来,望着灵沣,眼睛里湿漉漉的,灯光映照在里面,形成两块光斑。

灵沣的心又疼痛起来。

“那天李毕为什么吼你?旁边看着的我们都挺难受。你头一天是旷工了吗?”

“嗨,她吼我,我根本就无所谓,扣工资,扣吧。我是面试去了。”

“那就好,我也希望你离开这里。”

餐厅里渐渐没有什么人了。

“你得赶地铁回家呢,我们都回去吧。”灵沣站起身,昱树默默地也站了起来。

他们俩的方向不一样,灵沣往西,昱树往东。临别之际,昱树说:“你不觉得我们俩的名字有一种神秘的联系吗?玉树临风是一个成语。”

昱树忽然伸开双臂,恍惚中仿佛生出一对翅膀,天使?大鸟?寻沣并没有靠近。灵沣笑望着昱树,冲他挥挥手:“再见!”然后转身。

灵沣穿过马路到对面,往西快走,她有点魂魄遗落,走了一段,她忽然转身朝东走,也许东边的站牌更近,她小跑起来,心内惶然。

到了东边那站,她站定,无意中望向对面等车的人群,就在最后面,有一张熟悉的脸因为身高而清晰地露出来,正在望着灵沣。 他们谁也没有挥手打招呼。

他不是应该去坐地铁吗?

雾升起来,一切变得朦胧,街道变成一道流光溢彩的河流,昱树的鼻尖上闪耀着一块光斑,脸渐渐模糊。

8.

“我离职了,已经在新单位上班了。我再不走,就要陷进去了,还会拽着一家大小都得陷进去……”江昱树在电话里说,语气还是那么平缓。

一开始灵沣没太确定话中含意,含含糊糊没头没脑地说:“嗯,老人家会担心……”她知道江昱树的奶奶很疼他。

她后来又琢磨“一家大小”所指,但她还是将正确的理解排除在觉知之外。一旦让某种确定明朗化,她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现在这样还可以嘻嘻哈哈,语气轻松。江昱树给她打过几次电话,聊聊跟工作有关的信息,说要找她吃饭。直到有一次,她说出,“你不用再给我打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她就开始心神黯然。

后来没有再接到江昱树的电话。

之后是暑假,灵沣带小简去旅游,董寻工作忙走不开。

在金陵的著名景点,黄昏时分,灵沣忽然收到一个短信,“你好”,手机号码是陌生的,灵沣回复:哪位?对方又发来一条信息,“你好,想你”,灵沣没有再理会。第二天差不多同一个时段,灵沣又收到信息,“想你”,连着两条。是骗子吗?接下来也没有任何动作。

旅游归来两天后。灵沣用自己不常用的手机号码,给发信息的那个号打了个电话,对方立刻就接了,是京城口音,是个陌生男声,灵沣问,这个手机号是你的吗,对方说是。灵沣说自己一周多以前接到这个手机号的短信,对方立刻说,那不是我发的!灵沣问,是别人用你的手机发的,是吗?对方停顿了一下,说是。灵沣不敢追问,说了一句,“哦,那可能是发错了!”迅速挂断了电话。

还能是谁呢?都到这种程度了吗?我何德何能?值得你这样?

灵沣眼睛肿胀,喉头发紧。在这样的黄昏,原野上的狂风席卷蔓延着思念与渴望。

那张俊美的脸,她好想贴近;那宽阔的胸膛,她好想将耳朵贴在上面;她好想热烈地拥抱他。

好想再次听他在耳边轻语,再次体会他指尖的温柔。那是他离职前两天,灵沣在职场一个隐蔽的角落,昱树走过来,嘴贴在她的耳朵上以极轻的气声说:这个U盘里是一些大客户资料,你看看有没有用。灵沣伸出手,昱树将U盘放在灵沣手心,他的手指握住灵沣的手指,慢慢划走。

这是昱树灵沣唯一的肌肤接触。

大门开了,董寻带着小简进来了,“妈妈,你哭了?”董寻也关切地看着她。

“我刚才看了一篇感人的小说。”灵沣笑着抽抽鼻子,“你今天上奥数班,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没有用,我不想上了。妈妈,我们给你带好吃的了!”

“不上就不上了吧,刚才我们在外面吃饭,交流了一下。”董寻说。

小简进她自己屋了。灵沣走过去亲吻了董寻,“谢谢你,辛苦了!爱你。”

董寻抱住灵沣,“不辛苦,爱你!爱小简!”

过了差不多四个月,每当黄昏来临时刻就无法呼吸的状况即将过去。

公司的年会选择在那家著名饭店的宴会大厅。参会的精英有好几百人,场面隆重,节目抽奖花样繁多,菜品丰盛,每桌都供应充足的红酒。

宴会进行到一多半,音笛过来跟灵沣说:“我刚才好像在门外边看到江昱树了!”灵沣半信半疑。

过了一阵。灵沣发现昱树从靠近舞台那边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诶?你怎么在这儿?”

“我来找人。”昱树曾跟灵沣说过,公司重要部门都有他的朋友。

同桌其他人也热情地跟昱树打招呼,他礼貌回应。

“跟你喝杯酒吧!”灵沣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红酒递给昱树,又拿起一个空杯,倒入红酒,举起杯,向昱树示意。

昱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他轻轻放下酒杯,深深看了灵沣一眼,幽潭下面深不见底,里面收藏着无限的定义。

他转身而去。

他穿着枯叶色的大衣,仿若冬天里的一棵树。

灵沣的灵魂也跟出去了,留下来一具行尸走肉,应付着周围的嘈杂喧闹。

终于结束了,灵沣只想一个人走。一位大姐说:“灵沣,你也坐地铁吗?咱俩住得近,一起走吧!”“行。”灵沣知道这大姐在代理什么产品。

一出宴会厅的大门,灵沣就感觉到被注视,远处靠窗的沙发椅上,昱树凝视着她。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走过去,手机响起,是小简。

“妈妈,你什么时候到家?我和爸爸等你吃饭呢,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宝贝,我大约一个小时后到家!”灵沣扭着头又去看昱树,他一直在看着灵沣,并没有抱着希望。

灵沣出了饭店大门,径直向地铁走去。大姐一直跟在旁边。

一路上灵沣像一个木头人,机械人,内心大雨如注。那位大姐识趣地什么也没说,或者说了什么,灵沣也没听到。

9.

灵沣得了一场重感冒。

高烧昏沉中,灵沣做了一个很长很奇异的梦,仿佛是前世发生的事。在前世,她跟昱树本是大雁情侣,而后昱树变成一棵树,她变成一缕风……而前世的董寻说,她是天使,来世要护她周全。

醒来之后,她感觉释然了,没有那么痛苦了。但玉树临风的秘密,她一直埋藏在心底,无法诉说,无人可诉说。

数年之后,灵沣发现了一个小众的写作平台,她将这个平台当做树洞,将她做的梦倾诉给它。

最后,是她说给江昱树的话:

被像你这样的少年喜欢,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其实我也动了情。我曾在,那么多个黄昏,那么多个深夜,泪流满面,不知道怎样来回报这样的深情。

在我的认知里,在我所谓的道理里,我不去爱你就是在爱你。

我甚至不敢许诺来世,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前生,梦到的算不算?

但我知道你是我生命中的一道光,是注定只能短暂停留的天使。我唯有变得更好,才没有辜负你对我的喜欢。

我的生命中已经有了一个大天使和一个小天使,我和他们互相守护。

你也会找到你要守护的天使,她会给你最好的爱,你同样也要给予她最好的。

最后,祝福你拥有世间所有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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