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落漠里的艳冠群芳
文/鹿庐
01
薛宝钗是一个早熟的姑娘。
先天壮,天性爱自然,精力充沛,自小淘气,不是个省心的主儿。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幼时,与兄弟姊妹一处读书习字,怕看正经书。弟兄们有爱诗的,也有爱词的,《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偷背着我们看,我们也偷背着他们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才丢开了。
自此,薛宝钗读书不再只为性情,只为明理。她的教育回归到了正统闺秀的路数:读正经书,效法《女诫》,培养女德。“贞静“成了她的第一标签。
日常行事中,她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罕言寡语,自云守拙。不似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
老天爷似乎对大观园总是特别眷顾,岁月在其间流淌极缓。它就好像是人间天堂,园内一天、园外一年。贾母转眼都已八十大寿,宝玉却一直停留在十三、四岁。
宝钗十五岁那年,贾府为新到不久的她,办了个将笄之年的生日宴。
到了第49回,邢岫烟随父母来投靠姑母邢夫人,便被安排进了大观园与迎春同住。岫烟家穷,三姑娘探春担心岫烟过于寒酸,被人瞧不起,便送了块碧玉珮予她作装饰。
宝钗知此事后,对岫烟说:七、八年前,她也跟别的大官富贵人家小姐一般、从头到脚的富丽闲妆,只是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该省的就省了。
邢岫烟进贾府时,宝钗大概十七、八岁。七、八年前,也就是说在她约莫十岁时,她已经知道家里“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
一位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若不是家遭变故,又怎知家里是缺盐还是少米?而她,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娃娃,已然知晓家中每况愈下。
所以,我猜想,她的父亲,大概在她回归正统教育后不久,也就是宝钗十岁时,便去世了。
父亲离世,并没能让比她长两岁的哥哥承担起家业重责。薛蟠仍旧不成气候,终日只知斗鸡走马,游山玩水,家中一应经济事务,全然不知。家业事体,幸得有伙计老家人等措办。
哥哥的不经世,迫使薛宝钗快速成长。那时起,她不能再以读书习字为要,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
此处,曹公只将「家计」二字轻轻带过,很容易让人误会,以为她的“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是要靠薛宝钗做针黹来补贴家用。可别忘了薛家可是”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皇商。尽管境况大不如前,瘦死的骆驼,仍然比马大。
薛家在金陵和京城等各处都有产业若干。诺大的家业,指望不上哥哥半分。不得已,只能靠她,协理不识字的母亲,共同支撑。
也就是打那时起,这位十岁的贵族小姐,收起了过去的富丽闲妆,不得不向她一去不复返的、天真烂漫的童年挥泪告别。那个淘气的少女不复存在,她成了薛姨妈口中“打小就古怪,不爱花儿粉儿“的姑娘。
02
侯门千金,贵族小姐们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的当票,惟她知道。
岫烟窘困,无钱打点关系,被迎春房中的婆子丫头们欺负,不得已把绵衣服差人拿出去换几吊钱来给妈妈们打酒买点心吃。宝钗知道邢岫烟在贾家日子维艰,便与岫烟说,你往后需要什么的,尽量找她,不必麻烦这些人。还让邢岫烟将当票取来,自己帮她去把典当掉的绵衣服赎回来。
薛姨妈遇事不能做主,得等她来拿主意。
薛蟠被柳湘莲狠揍,正难见人,寻思着想到外头去躲个一年半载,便借机跟老家人张德辉外出行商,二则也逛逛山水。薛姨妈恐他又在外生事,不肯让他出去。因与宝钗商议此事。是宝钗拿主意劝妈妈让哥哥出去历练。
行商回来,尤三姐刎颈后柳湘莲出家,薛蟠诸事不理,光顾为柳湘莲之事伤心难过。也是宝钗从旁提点:如今也已回来半月,该发的货也都发完了,同你去的伙计们,也该摆桌酒给他们道道乏才是。人家陪着你走了二三千里的路程,受了四五个月的劳苦,而且在路上又替你担了多少的惊怕。
……
湘云瞻前不顾后,大包大揽要在大观园里邀社作东。宝钗深知湘云在家里作不得主,只怕想做东亦有心为力,便主动提出为她置办螃蟹宴,且不让湘云脸上有丝毫难堪。
黛玉打小身子极怯弱,每年犯病。要燕窝滋补调理,又不愿劳烦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说道,如今这里这些人,便是连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都还虎视眈眈,背地里经常饶舌,何况于我?宝钗知晓黛玉的顾虑,便同薛姨妈讲,从自家给黛玉送了燕窝来。
凤姐身子比先前好了些,大夫还让配调经养荣丸调理。府里先前有三十换都买不到的大包人参,放过百年,已经疗效殆尽。王夫人让周瑞家的去称二两回来。宝钗说,外头卖的人参都没有好的,虽有整枝的,多数也是被截做两三段,镶嵌上芦泡须枝,掺匀了好卖,看不得粗细。我们铺子里常和参行交易,如今我和妈说去,叫哥哥托个夥计过去和参行商议说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参兑二两来。不妨咱们多使几两银子,也得了好的。
……
以前总以为,薛宝钗经常帮助别人,是因为家中富有,因此她有助人,而不图回报的能力和底气。其实不然。
深宅内院的侯门千金和贵胄公子,饶家里再怎么有钱,也不得使半文,都是按家族惯例统一给月钱。薛宝钗的身份,不过家中的幺女,之所以能够接济他人,是因为她正“当着家“,她需要的支出,都可以与母亲去商量。
常人只道是礼教约束,让薛宝钗失去天性,变得不及黛玉、湘云等活泼可爱。我想说,若承担着这份庞大家业的不是宝钗,而是我们,我们难道会比她做得更好?心里更轻松?还能一如既往地如孩童般活泼泼?可别忘了,凤姐仅只是掌握荣府内院,就已经落下一身的病。薛宝钗却得里里外外地操持。
母亲虽然健在,小小年纪的她,本应还是伏在母亲膝上撒娇的年岁。而她,名为薛家大小姐,实则是一家之主。家里一切大小事务都得等她来定夺。
所以,她无法像湘云一样直言快语,憨态可掬;也不可能如黛玉一样整日哀叹,与诗书作伴。她没时间撒娇,没时间看书。于是,在她住的蘅芜苑中,只案上放着两部书。
所幸她有常人不及的夙慧,天份极高,读书识字能力远胜于人。父亲过世后,尽管她不能再以读书为事,却依然是大观园里最博闻强识的少女。
然而,让薛宝钗变成礼教少女模范生的,不光是传统礼教教育、无形中赋予她的道德束缚;更为重要的是,承担庞大家业对她的长期历练。
可以说薛姨妈当家必须承担的一切责任,都是经她作主的。遇到任何事情,她必须要比哥哥更尽责,比妈妈更淡定,才能理性地给妈妈出谋划策,久而久之,她变得更淡定自若,宠辱不惊。
过早涉世让她比所有同龄人都更加成熟稳重。很多人以为她天生冷血,其实我想说——真正的薛宝钗,你不懂。
举手投足间,闺秀风范尽现。
但不得不说的是,薛宝钗所表现出来的一切外部体征,不仅是后天教育以及家计磨砺的结果;同时,也是对她天性的颠覆。
03
《红楼梦》第7回中交待,她因那种病又犯,这几日都只呆在屋中,没到那边府里去走动。经周瑞家的热心追问,才知道原来,她身有痼疾——“那种病“。为治她的病,家里不知白花了多少银子,请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名医仙药,从不见一点儿效。
亏得来了个专治无名之症的秃头和尚,说是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的一段热毒所致,幸而先天壮,倒不相干。还给了个海上方,和一包异香异气的药末子作引子。按方子配齐与药末子制成药丸子,发病时吃上一丸,倒比先前大夫们开的药还效验些。
薛宝钗说,这热毒病犯起来,倒也不觉什么,只是比平日喘嗽些。秃头和尚给这药丸取了个名字叫“冷香丸“。
有学者认为,她的这段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热毒,引起的喘嗽其实就是哮喘,但似乎“冷香丸“方子里的几种白色花蕊以及蜂蜜、黄柏也多为清肺凉血、散热解毒之效,并非克治哮喘之良方,除非那异香异气的药末子里有定喘的成分。所以许多学者在研究”冷香丸“方子后,基本上达成的统一共识是,”热毒病“和”冷香丸“并非真疾真治,而是带有某种特定人文意涵的隐喻。
《妙法莲华经》中将三界喻火宅,贪嗔痴为人间三毒,便是对现世的执着。因此,她的热毒更象是她对人世间的贪恋,表现为和所有的妙龄少女一样的天性爱自然。她的先天壮,又让她更为精力充沛,顽皮淘气。
正统教育的回归以及过早的涉世,压抑住这位少女正在释放的天性,呈现出来的,是久经历练的人情世故。所以,在她的完美表相下,存在着内在天性与外在约束、两股力量的强烈撕扯。
若薛宝钗生活在今天,她或许可以去酒吧,喝个人事不省;或开车到远郊,作一声狂吼;或找几个好闺蜜,把自己淤于胸口的压抑,统统给都给发泄出来。只是她生不逢时,因此,在小说中,我们经常看到她少女的娇羞脸红和不期喘嗽。
她天资聪颖,开窍理当比其他人早。她不光受正经书的影响,七八岁上曾读过移人情性的闲书,也一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她。所以在大观园中,她是第一个了解世相和才子佳人故事的姑娘——
她知道《鲁智深醉打山门》的戏排场好,词藻极妙。那一套北《点绛唇》里的《寄生草》填词更妙——“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谢慈悲剃度在莲台下。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险些让宝玉顿悟……
<刘姥姥逛大观园>一回中,行酒令时,黛玉才行第一句“良辰美景奈何天!“她就知道黛玉行令犯禁,除她之外,无人听得出来。
宝琴作《怀古十首》时,最后二首是<蒲东寺怀古>和<梅花观怀古>.她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被黛玉抢白说她胶柱鼓瑟,矫揉造作,其它人等也与黛玉同声应合。然而,仔细分析她们之间的对话,便会知道薛宝钗与所有闺秀包括李纨所表达的,均是同一意思。
那曹公在此处“饶舌“的真正动机,仅只是为了说明她们想法一致?
恐怕并不尽然。
这似乎在传递着某种隐隐约约的告知:她身上有两股力量在涌动,一是她从小就熟读《西厢》《琵琶》,元人百种,对戏曲的熟悉程度无人能及;二是她深知蕴含“警人词藻“的《西厢》《牡丹》,已经触犯大家闺秀的道德禁忌。
先天壮的缘故,后天的克制根本无法根断。她一直被这两股力量拉扯着。因此,她的热毒病——“喘嗽“总犯,也让“冷香丸”有了用武之地。
以前一直以为“冷香丸”的意象,是用于压制她自娘始中带的这段热毒。近年来才渐渐发现,“冷香丸”之作用,并非“抑”而是“散”。这也与“冷香丸”之清肺凉血、散热解毒的功效,有诸多吻合。
当然,这仅仅是推测。可喜的是曹公在小说的其他回中,又妙手著文对“热毒”和“冷香丸”进行呼应。
第34回中,宝玉被贾政棒笞后,被抬回怡红院中,葱绿色的小衣都被血浸红,跟肉凝结在了一起,袭人褪了三四次,好不容易才褪了下来,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宽的僵痕高了起来。袭人心痛得有可不可。
宝钗知宝玉被打得不轻,便托着一丸药来给袭人。说是“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可以就好了。”
宝钗拿来的、给宝玉散热毒的丸药,是不是冷香丸,文中并无明文。只是同为舒散热毒之用,所以不妨大胆猜测,宝钗送去的丸药,定是冷香丸无疑。
除此,书中还有一处提到热毒。
在同一回中,宝玉被打之后,王夫人传宝玉房里的丫头去问话。袭人到王夫人上房后,王夫人问宝玉吃了什么没有?袭人说: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只嚷干喝,要吃酸梅汤。我想着酸梅是个收敛的东西,才刚捱了打,又不许叫喊,自然急的那热毒热血未免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大病来,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
袭人这段话,也呼应了文中之前提到的热毒的对治的方法,不能用敛,而是得散,把激在心里的热毒给散出来,方才好得。
行文至此,薛宝钗的形象已经越来越清晰,曹公塑造薛宝钗形象的苦心和深刻用意也越见分明。可以说薛宝钗的精神世界是书中最复杂的。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道:人之所以成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薛宝钗的境遇造就了她的个性。天性爱自然的她,却被后天打磨成得与天性截然相违——处事得体、仪态端方,这些都与她的先天淘气形成强烈反差。
她有母亲,本可以做母亲无忧无虑的贴心小棉袄。奈何家计所迫,她必须得比寡母更坚强,更理智,为母亲想办法拿主意,分忧解劳。所以在书中,只见到过一次她扑在父母亲怀里撒娇,其它时候她比薛姨妈更像个母亲。
大观园里,她是所有人的宝姐姐,这些比自己小的妹妹们,大都需要她的帮助,这让她如何敞开心胸,去向她们抒发自己的喜悲?更妄谈使小性子了。所以她生理以及心理上热毒的舒散,只能依靠冷香丸。
04
《红楼梦》80回并未结束,从判词中得知,这位「山中高士晶莹雪」,最终并没有摆悲剧的宿命——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她的遭遇,放在今日,或许算不得悲剧。只是在她生活的夫权社会,夫君未亡,却得终身守活寡。更可悲的是,她的丈夫从来没有爱过她。如果说李纨是一个旧时代的悲剧角色,那宝钗的悲,远胜过她。
严格意义上说,《红楼梦》算不上悲剧。按鲁迅先生的说法,说它是一部世情小说,恐怕还更为贴切。而薛宝钗却是惟一一位能使我感到希腊悲剧式色彩的人物——你无论如何优秀,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摆脱上天的命定。
或许,这便是曹公将她列于薄命司正钗第一的原因罢。